母親久久不睜開眼睛,朱雲有些不耐煩,輕輕喚道:“母親……”
母親仍舊不理會我們。我和朱雲垂手恭立,大氣也不敢出。良久,又是嗒的一聲,母親這才睜開雙眼,緩緩道:“玉機,你回家來怎麼不告訴我?難道怕我不許你和長公主說話麼?”
我忙道:“女兒錯了,還請母親責罰。”
母親轉頭看了我一眼,眉心微蹙:“你身上穿的,是誰的衣裳?”
朱雲神色一緊,垂首更深。我從容不迫地答道:“回母親的話。昌平郡王的苗佳人寄居在睿平郡王府,今夜忽而難產,可王爺、王妃這會兒都在景園,昌平郡王又沒有回京,女兒這纔出宮來陪伴她。在王府,女兒走路不當心,撞翻了水盆,污水濺溼了衣裳。因倉促出宮,沒帶換洗的衣裙,回家來只好暫且換上銀杏的衣裳。本想一到家就向母親請安的,誰知長公主又來了,這才耽擱了。都是女兒不好,母親千萬別生氣。”
母親和朱雲同時釋然。母親嘆道:“這也罷了。還記得你從景靈宮回宮的那日,我進宮瞧你,是怎麼跟你說的?”
那日我在景靈宮遇刺,母親進宮看我,見我重病之中如此冷酷決絕,也不得不屈從於我。臨走前,母親道:“你若執意如此,我這個做母親的,也只好陪着。要死要活,咱們母女在一起。”母親一無所知,勝似洞悉萬事。因她是我的母親,我是她的女兒。
我鼻子一酸,輕聲道:“母親的話,女兒不敢忘。”
母親道:“這一次就罷了,以後有事不準瞞着我。”
我忙道:“是……母親是如何知道女兒回來了?”
母親道:“我本已睡下,忽聽門外兩個丫頭在外面說閒話,說前門來了一隊宮中戍衛,來得快去得也快,無聲無息就不見了。我再三想過,還是不妥,便起身看看。”
朱雲這才擡起頭來賠笑道:“這正是母慈女孝,感動上天,老天也不忍心二姐以公廢私,所以定要母親和二姐見上一面。”
母親輕斥道:“你二姐是不得空,你怎麼也不通報?如今倒貧嘴?!”朱雲又低下頭去,母親又道,“罰你去佛堂抄經,桌上的那本《心經》,抄三遍,抄不完不準睡覺。”
朱雲鬆了一口氣,笑嘻嘻道:“只要母親不生氣,兒子願意抄一百遍。”
母親不理會他,只向我道:“早些歇息吧,明天一早還要回宮呢。”說罷起身向善喜和銀杏道,“都回去吧。”
母親的背影是這風起雲涌的夜色中最凝重與安定的一筆,連輕靈的月光也不能稀釋和動搖半分,反顯出自己的空洞與稀薄。想不到母親只說了寥寥幾句便離開了,似乎也沒有察覺到我回家後還出過門。朱雲還想留下詢問高暘的事情,卻聽母親喚道:“早些去佛堂,早些抄完,早些歇息。”
朱雲微微遲疑,鼓起勇氣道:“孩兒許久不見二姐,還有好些話要和二姐說,說完了就去佛堂。”母親沒有回頭,隱隱聽得她的嘆息和她的腳步聲一樣輕若無物,漸行漸遠。
母親一走,朱雲連舌頭都吐了出來:“幸好有長公主殿下搪塞,二姐又回答得巧妙,母親纔沒有發現二姐出過門。”
我笑道:“只讓你抄三遍《心經》,母親已極仁慈了。”
朱雲忙扶我坐下,殷勤備至地倒了一盞涼茶:“二姐纔剛去掖庭獄,世子還好麼?他究竟怎麼說?”
我笑道:“世子很鎮定,一點兒也不怵。至於他怎麼說,我卻不能告訴你。”
朱雲滿懷希望的面孔僵硬得像下錯了刀鋒的石像。他愣了好一會兒,不服氣地叫道:“二姐說過要告訴小弟的,還命小弟保密。怎麼回來卻變卦了?真是無信之人!”
我笑道:“你不知道,對彼此都好。你再耍賴,我便下逐客令了。”
朱雲道:“二姐和世子一樣無情,明明知道我急得很,卻都不肯告訴我。”
連熙平長公主都不知道胭脂山天子氣的事情,想來皇帝嚴令太史局不準張揚。皇帝沒有向我提過隻言片語,我只能從“劉靈助”的上書中得知。是“劉靈助”讓我看清了明媚日光下的幢幢鬼影,沒有他,我也和熙平一般一無所知。
我笑道:“好雲弟,你若消息再靈通些,根本不必問我。”
朱雲一怔,頗有些痛悔:“現下我倒深恨自己沒有早點上任。每日在官廨裡坐着,說不定能多知道些。”
我頷首道:“你確實是懶了些,弘陽郡王還只有十三歲,便四處糾察貪賄了,你卻領着虛職,不肯上任。”
朱雲輕哼一聲:“他是皇子,我如何比他?”
我正色道:“有志不在貴賤。‘自知者不怨人,知命者不怨天’[86]。”
朱雲扁一扁嘴,不服氣道:“二姐,你又教訓我……”
我冷笑道:“你有心幫世子,卻無能爲力;你想知道事情的原委,卻問訊無門。這樣無能,難道不該好好反省麼?還是你只想做世子的舅郎來報答他的提攜之恩?你爲何不拿出當年爲父親討回公道的聰明勤謹來,好生做官?”
朱雲急欲辯解:“二姐——”
我淡淡道:“你的心思,你自己知道,不必說給我聽。想去便去,不想去也不必勉強。”
朱雲現出委屈與愧疚的神情,垂頭道:“二姐教訓得是……”
正說話間,忽見小錢匆匆忙忙走了過來,在門外行禮:“啓稟大人,啓稟公子,睿平郡王府傳信過來了。”
我猛地站起身,一開口,才發現自己的聲音顫抖不已:“母子平安麼?是男還是女?”
小錢道:“苗佳人誕下一位小王子。”我見他臉上半分喜色也無,不覺心下一沉。只聽他續道,“只是苗佳人已經過世了。”
若蘭與我並無深交,然而我的心卻陡然一空,周遭寧靜如鬼蜮,耳邊響起針刺一般的嚶鳴。我哭不出來,只是嘆息:“若蘭竟還是隨錦素去了。”
朱雲道:“二姐不要太傷心……”
我慢慢直起身子,吩咐道:“備車,去睿平郡王府,我要去送一送若蘭。”
朱雲一驚:“二姐——”
我毋庸置疑道:“雲弟,你送我去。”
朱雲無奈,只得親自扶起我:“是。小弟這就去備車,請二姐先行更衣。”
【第十七節 一簍姜豆】
第二日清晨,宮中的侍衛早早來迎我回宮。母親和朱雲親自送我到正門。我們三人有難以言喻的默契和疏離,臨別之時,所有人都有些淡惘,如晨霧鎖住了清澈的夢境。我很滿意。我的人生,本就不需要那些多餘而無用的脈脈溫情。這樣便已足夠。
昨夜過了子時才離開睿平郡王府,今天起得太早,回到漱玉齋後頗有些昏昏欲睡。用早膳時,芳馨道:“姑娘累了,好生歇息半日再去小書房不遲。”說罷夾了我最喜愛吃的醬瓜放在我的碗中。
我疲憊已極,幾乎提不起竹箸:“姑姑,若蘭死了。”
芳馨道:“奴婢剛纔聽綠萼說過了,好在孩子算是生下來了。”
我嘆道:“活下來便是好的麼?世上最難的便是好好活着。似他這樣的嬰孩,什麼也不懂,無知無識地死去,倒少了許多煩惱。”
芳馨忙道:“苗佳人千辛萬苦才生下孩子,姑娘這樣說,苗佳人聽見該傷心了。這孩子是昌平郡王的長子,說不定將來還能做世子呢。”
昌平郡王自身難保,遑論“世子”?我哧的笑了出來,卻不答話。芳馨只得道:“姑娘累了,用過早膳先小睡一會兒。睡好了,便不會這樣想了。”
我也無心再吃,推了碗盤起身道:“過半個時辰姑姑便喚我起身,再泡一壺濃濃的茶,要涼的。”
起身後隨意用了些冷粥冷茶,便帶着綠萼去了小書房。才交巳初,往常大書房剛下早課,莊嚴肅穆的宮苑中能聽見孩子們隱約的笑語,不合時宜的清脆活潑,令人心嚮往之。現下夫子們都隨皇子、公主去了景園,連這一點活潑的色彩都歸於虛白,整個定乾宮靜得怕人。
小書房還是昨天傍晚我離開時的模樣,書桌上散亂地攤着幾本我正在比對的奏疏,寫了一半的表奏草稿壓在紅檀木鎮紙之下,被窗隙的風輕輕掀起一角。灰褐色的殘茶還在茉莉小花盆旁擱着,幾塊酥點受了潮氣散成一堆,飛渣四處都是。一切都沒有變,卻終究不同了。
綠萼不滿道:“聖上不在,定乾宮的奴婢越發得懶,一大清早,竟也不收拾一下,也不知躲在什麼地方貪陰涼。姑娘且坐一會兒,奴婢去喊人。”
我忙道:“昨晚本該寫好的上書才起草了一半,一會兒就有人來取。還是不要多事了。”
綠萼忙上前將殘茶和點心收拾了,又草草擦淨了書桌,便站在一旁研墨。我開了匣子,取出“劉靈助”的上書,又看了兩遍。綠萼望着空蕩蕩的匣子,好奇道:“這裡面寫的是什麼?爲何要鎖起來?姑娘爲什麼嘆氣?”
“什麼?”我猛地醒悟,“我嘆氣了麼?”
綠萼道:“姑娘剛纔不停地嘆氣。”
我收起奏疏,依舊放回匣子。匣子四周雕着精細的花卉卷葉紋,絲絲縷縷,蜿蜒不絕。我握住匣子一角,似問綠萼又似問自己:“這封奏疏,要不要上奏呢?”
綠萼笑道:“姑娘從前也看過許多無聊、無趣、無關緊要的上書,不是都沒有上報麼?若這一封實在拿不準,便緩兩天也好。”
“無聊、無趣、無關緊要?”我不覺笑了出來,“也罷,就依你。”
午間照舊回漱玉齋。用膳已畢,正在漱口時,芳馨進來喜滋滋地說道:“姑娘,景園來信了。”
我忙推了漱盂,險些嗆着:“是玉樞的麼?”
芳馨笑道:“婉妃娘娘寫了一封,穎妃娘娘也寫了一封。”
我奇道:“穎妃?”
芳馨雙手呈上梨花紋填漆小方盤,上面躺着兩封信,一封字體娟秀呆板,另一封清逸隨性。我先挑起穎妃的信,連看兩遍,不覺呆了。芳馨在旁等了好一會兒,才又輕聲道:“姑娘,還有婉妃娘娘的信呢。”
我放下穎妃的信,心不在焉地拆了玉樞的信,草草看了一遍,便丟在桌上,不覺拿起穎妃的信又看了一遍。芳馨好奇道:“姑娘,這信上怎麼說?”
我也不知她問的是穎妃的還是玉樞的,便隨手拿了玉樞的信丟給她:“姑姑自己瞧吧。”
芳馨惴惴接過了信箋,一面看一面露出了笑容:“婉妃娘娘在景園很好呢。信上說,聖上讓娘娘住在湖裡的沉香榭,最是通風涼爽。且不論多忙,聖上每日都去陪伴娘娘,晚上娘娘給腹中的小皇子唱歌兒的時候,聖上還給娘娘趕蚊子打扇呢,真像尋常百姓夫妻一般,着實是恩愛。”說罷合起信,歡歡喜喜地看着我。
我頭也不擡,心不在焉道:“是很恩愛。”
芳馨的笑意僵了下來,小心翼翼道:“姑娘……是不高興了麼?”
我不否認:“他們夫婦之間的事,我不想知道。”說罷從芳馨的懷中抽出信來,照着原來的紙痕,細細折起,塞回信封,“拿去收好,不必回信了。”
芳馨搬來了我裝書信的小匣子,遲疑道:“其實婉妃娘娘告訴姑娘這些好消息,也是不想姑娘掛心……”
我隨手將信扔了進去,扣上匣子:“她說什麼我便聽什麼,自從回宮不是一直如此麼?”
芳馨無語,好一會兒才又道:“穎妃娘娘的信中又說了什麼?”
窗外蟬鳴陣陣,貼着耳邊吵,似景園我不得見的軒然大波。我的心思早已不在漱玉齋,芳馨的話竟沒聽見。手一鬆,信箋落在桌上,芳馨好奇,拿起來看了一遍,臉色越來越凝重:“兩宮竟起了爭執?”
我將穎妃的信連同信封揉成一團,丟在面前的白瓷空碗中。芳馨會意,忙點了一支蠟燭,當着我的面將信燒成了灰。橘紅的火焰騰起一陣熱浪,蛇一樣吐着腥氣,白瓷晶瑩透亮,團團圍住,虛張聲勢地吶喊。芳馨將紙灰倒入漱盂,輕聲道:“還是穎妃娘娘知道姑娘想聽什麼。”
“姐姐如果知道這件事,也會寫信告訴我的。我猜,她多半不知道。”
芳馨笑道:“不知道也好,安心養胎更要緊。”
我哼了一聲,幾乎要怨玉樞了:“姐姐竟是個——”終是忍住,改口道,“鬧出了這樣大的風波,她卻一無所知。還說聖上天天去看她,她卻連察言觀色都不會!”
芳馨賠笑道:“聖上正是因爲怕娘娘憂心,纔沒有露一絲風聲。這正是疼愛娘娘的緣故。”
我一頭倒在榻上,芳馨忙坐在我的腳邊爲我打扇,帶着三分慈愛三分試探道:“姑娘從今早回宮開始,便有些浮躁。不知昨晚……”
我嘆道:“昨晚的事,我不想騙姑姑,姑姑也別再提起。”
芳馨的力道愈加溫柔和緩:“是。不知穎妃娘娘的信中還說了什麼?”
我拿帕子蒙着眼睛,懶懶道:“纔剛姑姑不是看過了麼?”
芳馨笑道:“奴婢才認得幾個字?只看懂了一小半。”
“穎妃娘娘說,陛下不知爲何忽然惹惱了太后,母子兩個有好幾日沒說話了,整個景園就像被塞進了風箱,到處都是氣。昨日淳嬪娘娘侍駕,一句話說得不對,就被趕出了含光殿,險些又將她降成齊姝。”
芳馨道:“淳嬪娘娘雖是舊人,卻是近來除卻婉妃娘娘最得寵的了。”
我續道:“連淳嬪都是如此,衆人更是戰戰兢兢。只是誰也不知道母子倆究竟爲何爭吵,都躲在自己宮裡亂猜。昨日午後穎妃去仁壽殿向太后請安,隱約聽見太后和宜修姑姑說話,什麼‘武姜’‘竇後’‘婁後’的。待見到太后,卻見太后眼睛有些紅腫,似是哭過。”
芳馨先是一怔,隨即一本正經道:“太后怎麼會爲‘一簍姜豆’哭?實在是行不通。”
“‘一簍姜豆’?”我噗的笑出聲來,不禁拂開遮住眼簾的帕子,“太后說的是一位君夫人和兩位皇后,哪裡是‘姜豆’?”
芳馨笑道:“奴婢沒有讀過書,哪裡知道‘一簍姜豆’裡還埋着一位君夫人與兩位皇后呢?還請姑娘指教。”
這一下我睡意全無,側過身子,好容易忍住笑:“姑姑就是不讓我睡。”
芳馨笑道:“才用過午膳就睡,方太醫聽了又要囉唆了。不若賞幾個故事說給奴婢聽倒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