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不能掩飾我心中的震驚、悲痛、憤怒與不解。我流淚冷冷道:“若陛下真的要廢后,即便羞辱陸貴妃也是無濟於事。皇后出自當年的廢驍王黨武英伯一族,陛下當年只究辦首惡,脅從不問。昔日不問,難道永遠都不問麼?!沒有陸貴妃做新後,自然也有別人!羞辱陸貴妃,實是多此一舉!殿下明知如此,卻又爲何?”忽然一驚,“莫非昨晚思喬宮的變故——”
熙平冷笑道:“好!好!既然你連廢驍王的事情都知道,你可知道,你的生父卞經便是隨驍王一道在東市問斬的!你姓卞的時候,是驍王黨的遺女,如今你姓朱,還是驍王黨的。你自出生,便是這樣的命數。你以爲你能逆天行事麼!”
我站起身來,渾身顫抖。熙平起身逼近,轉了溫柔的語氣道:“好好想想,別錯了主意纔好。”
我自出生便是驍王逆黨。她說出了我一直羞於承認的現實。我一陣眩暈,向後退了一步,被繡墩絆倒,癱坐在地。
昏昏沉沉地不知睡了多久,迷濛中只見一個白色人影坐在牀前,我只當是綠萼,閤眼含糊道:“什麼時辰了?”只聽一個熟悉的聲音道:“申時三刻。妹妹也該起身了。”
這不是綠萼的聲音。我忙坐起身。只見她一身牙白楓葉暗紋窄袖錦袍,腰上繫着我曾見過的流雲百福和田青玉佩。正是啓春。
我理一理鬢髮,赧然道:“啓姐姐來了多久了,怎麼也不叫醒我?”
啓春笑道:“沒多一會兒。想着你若再不醒,我只好走了。”
我問道:“啓姐姐今天是進宮請安的麼?”
啓春關切道:“正是。今天的事我聽說了。可請太醫看了麼?”
我搖搖頭,有氣無力道:“不必看了,只怕太醫也醫不好……”
啓春微微冷笑:“不過是個丫頭,服侍了你幾日而已。至於那位徐姑娘,不客氣說一句,是個書呆子草包。妹妹何至於這樣傷心?”
我一驚,不知她爲何口吐涼薄之語:“啓春姐姐自來不將出身放在心上,爲何今日說這樣的話來刺妹妹的心。紅葉雖然只是個宮女,到底盡心服侍我一場;徐女巡雖不曾與我深交,但她臨死之前對我很是信賴。是我辜負了徐女巡,是我害了紅葉。”
啓春奇道:“聽說她二人溺水,只是意外,妹妹這樣說,難道其中有什麼隱情麼?”
我苦笑道:“或許有吧。”
沉默半晌,啓春點頭道:“適才我不應該說那樣的話,妹妹別往心裡去。只是有句話我要勸妹妹,還望妹妹聽我一句。”
我忍住淚意,說道:“啓姐姐請說。”
啓春道:“我的外祖母,曾是前朝的女官。她說過許多后妃爭寵、皇子爭位的慘烈之事。自來在宮裡能出頭的人,誰不是掉了幾層皮?像徐女巡這樣醉心詩書的純良女兒,根本不應該進宮。既進了宮,就要多出一百個心眼才行。她命途不濟,實在怨不得別人。恕我多口,今日就算她不在文瀾閣淹死,焉知她明日不會在金沙池溺斃?”
一語驚醒了我,眼淚洶涌而出:“正因如此,你纔不願進宮的麼?正因如此,你纔在與邢姑娘比武時,故意打成平手的麼?”
啓春笑道:“你是如何知道的?”
“妹妹聽說武術中有一種勁力叫做內勁。那日啓姐姐打斷了蟬翼劍,我明明見到白虹劍完好無損,不知怎麼又斷了劍尖。想必是姐姐使用內勁折斷的吧。”
啓春微笑道:“觀人入微、學以致用,是妹妹最大的好處。相比起來,那位徐女巡真是差太多。她若非只知空談,今日也不會喪命了。”
我只覺她說話太刻薄,完全不同於當日所識的啓春。正要起身反駁,啓春按住我道:“我知道我說話不好聽,但妹妹心裡知道,我說的都是好話。你若不懂得釋懷,又如何一步步向前走呢?”說着微微一笑,“遠的不說,就說說近在眼前的人吧。”
我不解道:“誰?”
啓春笑道:“便是周貴妃。周貴妃在十年前,還是輔國公莫璐的夫人。我聽長輩說,他們的婚事還是當今太后親自定的,是朝中公認的佳偶。可是天不假年,輔國公英年早逝。誰都沒想到,三年喪滿,輔國公的遺孀就嫁給了當今聖上。雖然周貴妃進宮的時候,還只是德妃,可她一連生下兩位皇子與兩位公主,如今已是西宮的貴妃。妹妹試想一想,若周貴妃執着與前夫的恩愛,不肯入宮,哪有如今富貴繁華、心滿意足的好日子?”
啓春見我發呆,續道:“多年的恩愛尚可放下,十幾日的主僕之情又有何放不下?放下了,才能看得更遠,走得更好。”
我喃喃道:“放下了,才能走得更好……”
啓春笑道:“我原本是來給你送賀禮的。東西我已經交給綠萼了,話也多說了不少。妹妹好好養病,我下回再來看你。”站起身來走了幾步,又駐足回首,“你若真的在意她們的死,唯有儘快放下,說不定還能爲她們做些什麼。”
不錯。我被這突如其來的好運所迷惑,我太得意於我的入選,我太沉醉於對乳母王氏的小小勝利。我太忘形了。這些日子以來,我居然忘了提醒自己曾是奴籍出身,更不記得我曾是罪臣之後!我癡心妄想憑着隱翠博得周貴妃青睞,我羨慕錦素與易珠,我瞧不起皇后。我錯了,大錯特錯!放不下執念,就看不清前路。認不清命數,又怎樣能做出正確的選擇!
我在牀上呆坐着,不喚人進來,也不想起身。日光漸消,寢室裡一片暗沉。我隨手撂在鏡臺上的一隻纏絲玫瑰金環反射着夕陽的餘暉,似血染的花冠。爲何我日日打開妝奩挑選首飾,卻從來無視於它?爲何我喜愛白衣之清潔,卻早已忘了我既是“惡紫之奪朱”中的“紫”,亦是其中的“朱”?爲何我總是惺惺作態不肯盛裝,卻早已忘了我的骨血皮肉濫觴於逆黨之骨髓?
我默默起身,呆坐在妝臺前。金環柔軟,在我的掌心中,在最圓滿處陷落黏着。鏡中照出一張熟悉的童顏,倏忽之間,變得極爲陌生。
忽聽寢殿外芳馨細語:“都這會兒了,姑娘還沒醒?”
綠萼道:“到現在也不見姑娘叫人,恐怕是還睡着。”
聽見芳馨回來了,我揚聲道:“都進來吧。”
衆人忙進來服侍我梳洗。綠萼一面爲我梳頭,一面自鏡中笑道:“姑娘的精神好多了。纔剛皇后宮裡的桂旗姑姑親自來傳話,說皇后知道姑娘傷心,可歇兩日,不必帶着二殿下讀書,也不必去請安了。”
我點點頭,轉頭向芳馨道:“紅葉去了,誰來補她的缺呢?”
芳馨不意我有此一問,頗爲錯愕:“這事還要請姑娘做主,姑娘看誰服侍得好,便提拔誰吧。”
我暗暗嘆了一口氣:“明天讓小錢出宮去一趟熙平長公主府,就說我想要長公主當日指給我的小丫頭,請她設法送一個進宮。”
芳馨不解道:“何必這樣麻煩?”
我不答,將損壞的金環放回鏡臺,依舊遞了一隻銀環給綠萼:“姑姑可打聽清楚昨夜思喬宮的故事了?”
芳馨忙道:“雖然思喬宮上下瞞得很緊,太醫院奴婢又不怎麼認得人。好在奴婢認得儀元殿的宮女曾娥,她是奴婢的同鄉。她說陸貴妃身邊的穆仙今日午後曾親自向陛下稟告貴妃的病情,雖然陛下當時遣出所有的奴婢,但曾娥還是聽到一言半語。只說是……”說着微微遲疑。
此時小丫頭們都已退了下去,身邊只餘綠萼和芳馨。我笑道:“只管說便是。”芳馨咬脣道:“自盡……”
我倒也不意外:“爲何自盡?”
芳馨道:“這些日子貴妃在思喬宮門口跪着,咱們那位王嬤嬤,從不禮敬,這是姑娘親眼看見的。這且不說,昨天還聽宮人們傳得有聲有色,說是王嬤嬤冷言冷語地嘲弄了貴妃。可能貴妃受不住奴婢的羞辱,方纔憤而自盡的。”
我問道:“這件事陛下知道麼?”
芳馨道:“從前應該不知道。不過既已鬧出貴妃自盡的事來,現下應當盡知了。後宮女人之間的爭執,想來陛下也頭痛得很。”
我嘆口氣道:“二殿下身邊有這樣的乳母,只怕要被她害死。”
芳馨點頭道:“正是。皇子教得不好,便得不到聖上的看重。一個皇子若不得父皇看中,還有什麼前程可言呢?”
我暗暗冷笑。一個乳母能有多大的膽子,敢去羞辱貴妃?若無皇后默許,她敢如此猖狂?
攛掇皇后嚴懲陸貴妃,縱容王氏羞辱陸貴妃,陸貴妃羞憤“自盡”,王氏被驅逐出宮或是處死。左手落子,右手叫吃,本當萬無一失。可惜陸貴妃“自盡”未畢,終究棋差一招。餘下一個王氏,是熙平長公主留待我親手拔去的死棋。既如此,須得乾淨利落。
一個“自盡”未畢,一個“意外”溺斃。這宮裡除了我,分明還有別的手可以拔棋。
究竟是誰?
【第十四節 治道無爲】
目光所及之處,被黑暗一點一點掏空。芳馨點起了燈。我在鏡前凝神半晌,奈何所知太少,所有的猜測都不過是燭光乍起時被熱力擰出的幻影。不忙,總有查知真相的那一日。就像幻影湮滅後,明者愈明,空者愈空。
忽覺芳馨輕輕推了推我的肩:“姑娘……”
我嘆了一口氣:“御前所對,當屬機密,曾娥怎肯告訴姑姑?”
芳馨道:“曾娥是奴婢的一個小同鄉,當年在宮外無依無靠,是奴婢求了內阜院收她入宮的。奴婢只是問幾句,又沒讓她做傷天害理的事情,她樂得報恩。”頓了一頓,又道,“適才見姑娘沉思,想必心中已經有決斷。”
不待我回答,忽聽小丫頭在門外道:“啓稟大人,掖庭屬來人了。”
芳馨道:“宮裡出了這樣的事,掖庭屬定是要問一問的。姑娘若不想見,奴婢出去說一聲就好。”
以我當下的能爲,親口回答掖庭屬的問話,是唯一能爲嘉秬盡心的地方。於是起身道:“不必。我親自去。”
來人是掖庭屬右丞喬致屬下的兩個內侍,兩人俱年過三十,氣度沉穩。當下一人掌硯研墨,一人執筆問話,將前因後果問得清清楚楚。筆錄完畢,掌硯之人將供詞細細看過,又補問一兩句,這才請我按了手印,將供詞裝入封套,行禮告退。
芳馨送了出去,回來道:“這兩人問得倒仔細,若是奴婢來答,恐怕答不清楚。”
我點點頭:“掖庭屬已開始問了,咱們也不能閒着。”說罷招招手,芳馨連忙附耳過來,聽罷微笑道:“姑娘睡了一覺,果然不同了。”
我冷笑道:“徐女巡的死還不能驚醒我麼?我不要像她這樣糊塗。”話一出口,我心中一驚。是什麼時候,我竟認同啓春,說出這樣刻薄的話來?
凌晨起身,我只說要出門,綠萼和小錢忙跟着。我從益園穿出,往金水門而去。綠萼這才驚覺,勸道:“姑娘,殮房不祥,還是不要去了吧。”我不理會她,一徑走到殮放嘉秬遺體的值房外。
金水門剛剛打開,兩名侍衛正坐在檐下打瞌睡。小錢喚醒一人,悄悄塞了些散碎銀子在他手中,請他開了門。綠萼膽小,我命她在外面等候。
只見嘉秬和她的丫頭並排躺在一張竹牀上,象牙白藻紋長衫還沒有乾透。若不是面色青白、口脣發紫,我幾乎以爲她只是睡着了。紅葉躺在牆角,髮髻上還束着我入宮時賞給她的束髮銀環。乳母王氏依然健在,那一心爲我抱打不平的紅葉卻已香消玉殞。我觸動心腸,盡力痛哭了一場。
回宮路上,我問小錢:“可打聽到什麼?”
小錢道:“那兩名小校都說,昨晚已來人勘驗過屍身。三位姑娘口鼻中都是泥沙,應是溺死無疑。”
我點點頭,心中哀慟難言。晨光已先於朝陽越過高牆,皇城裡的天空永遠四四方方,展眼望去卻又無窮無盡。卻聽綠萼催促道:“姑娘快回去吧,殿下要起身了。”
晚膳後,衆人照例認字。綠萼翻到紅葉先前寫下的“吳二妮”與“紅葉”幾個字,轉頭悄悄拭淚。想來吳二妮是紅葉的本家姓名。在這宮裡,沒有人知道她曾經是吳家的二姑娘,只知道她是長寧宮的宮女紅葉。她就這麼去了,如同秋天裡一片蕭索的紅葉孤獨地落在激流之中,再也不能迴轉。
我嘆道:“將紅葉的字收起來,明日還給她爹孃,隨她葬了吧。殿下就要過來了,都別哭了。”
綠萼與紅葉相伴年餘,感情最深。聽了我的話,忽而掩口長哭,折起紅葉的字,奔出南廂。耳畔再不聞一絲哭聲。而我的眼淚,早在天未明時,便在金水門外盡數流空。空洞的雙眼,才最適宜擺明殘酷的真相。
數日後,因死因並無可疑,嘉秬歸葬本家,追賜正七品女史。午後,我命芳馨收拾好紅葉的遺物送給她的父母。午歇起來,錦素與史易珠同來看我,三人坐在一起閒話。史易珠嘆道:“前些日子徐大人還坐在這裡說話,這才幾日……可見世事無常。”說着眼圈微紅。
錦素道:“我知道姐姐與徐大人交好,可傷心歸傷心,也該保重身子纔是。我聽說皇后已免了姐姐這幾日的晨省,也不用帶二殿下去上學。爲何姐姐卻不好好歇着?”
我嘆道:“我是傷心,但並沒有生病,分內之事還是要做好的。”又道,“我與徐大人君子之交,不過多談了兩句學問罷了。”
錦素笑道:“我記得那日在陂澤殿應對,徐大人與姐姐可是針鋒相對呢。”
史易珠道:“我也記得,徐大人那日十足十像個老學究。”
錦素道:“姐姐善畫,何不爲徐大人繪一幅肖像?我斗膽題幾個字,命人送與徐家,以爲留念,也不枉我們同僚一場。”
史易珠道:“如此甚好。只是我不善寫,又不能畫,那可如何是好?”
我笑道:“就勞你添水研墨,妹妹可願意?”
史易珠笑道:“怎麼不願意?”
我站起身來,開了正殿的櫃子,取出幾張畫紙。錦素往櫃中一瞧,只見滿滿都是紙筆和裝了顏料的瓷盒,不禁笑道:“還是姐姐這裡好東西多。”說着目光被底層一張鋪展的畫所吸引,遂彎腰細看,“姐姐的工筆美人畫得真是細緻。”
這是周貴妃的畫像,是我初到長寧宮時所繪。其實除了髮飾衣裳,容貌風度並不怎麼相像。史易珠眼尖:“這不是周貴妃麼?這身淺碧色桃花紋長衫,正是貴妃平素最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