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閣雖是涼爽,卻有些氣悶。我將窗戶推開一道縫,狹仄的視野中唯見車水馬龍,川流不息。冰涼的指尖沐浴在正午的日光中,淡淡一點暖意:“海盜上岸,是爲了劫掠財物,既然到了明州,怎能不去明州最大的城——明州府?去過了明州府,再折而北上,從定海縣出海。”
朱雲舉杯道:“二姐料事如神。”
我輕輕搖了搖頭:“如果這些海盜再勇敢些,就應該去會稽府。當年孫恩就是從餘姚登陸,攻佔了會稽府,將才女謝道韞的夫君、會稽太守王凝之殺害的。不過,從餘姚縣折向東南,經慈溪、明州府,最後從定海縣出海,縱橫二百里,已算膽大包天了。”
朱雲道:“二姐對江南道的地形很瞭解。”
我淡淡一笑:“在御書房當值的好處便是能看到許多平常看不見的物事,比如,各種各樣的地圖。天下很大,我卻困守宮中,多瞧一瞧地圖,算是解悶。”
朱雲笑道:“二姐心懷天下,卻不得不在宮裡和妃嬪糾纏不清,當真無趣。”我笑而不語,只搖一搖摺扇,揚眉凝視。朱雲輕輕咳嗽一聲,忙又道,“海盜來如電去如風,餘姚縣和慈溪縣都被打得措手不及,慌慌張張地閉城拒敵。可憐城外村邑的百姓被他們燒殺搶掠,死傷不計其數。”
幾縷刀光血影,一腔極度驚恐的尖叫和哭聲,我心頭一顫,眉心微動:“海防難守……連幾百海盜也擋不住。”
朱雲笑道:“二姐先聽小弟說完再憂國憂民不遲。弘陽郡王和二姐一樣,猜準了海盜從明州回來後,定從定海縣出海,於是親自帶兵前往定海縣主持防務。”
我嗯了一聲,無不擔憂道:“鄉兵平日務農,訓練甚少,如何抵禦這些海盜?何況小小一個慈溪縣,又能有多少兵馬?”
朱雲笑道:“豈不聞‘師克在和,不在衆’[33]?”
我淡淡道:“更確切地說,是‘賊既無城柵,唯以寇抄爲資,取之在速,不在衆也’[34]。”
朱雲大笑:“這情形當真絲毫不差。”說罷與我一碰杯,仰頭飲盡,又道,“弘陽郡王命慈溪縣縣丞將百姓收入城中,閉城不出,自己卻帶着二百名壯勇前往定海縣。王爺三令五申,賞罰分明,衆人無不心服。”
我頷首道:“皇子守城,自然士氣大振。”
朱雲道:“弘陽郡王親自負土,日夜不休,帶領衆人挖掘守城工事,又遠遠地派出斥候哨探。數日後,海盜來襲,王爺先派一百名軍士裝扮成百姓揹負家資往城中避難,這些海盜見了焉有不搶之理?於是衆人紛紛丟下財物,抱頭鼠竄。海盜追到城下掉入塹壕,守軍從城牆上向下丟滾石、熱油、火箭、毒箭,如此十停中死傷了三四停。剩下的人無心戀戰,也不搭救同伴,繞城海邊跑去。”
我哼了一聲,冷笑道:“‘戎輕而不整,貪而無親,勝不相讓,敗不相救。先者見獲必務進,進而遇覆必速奔,後者不救,則無繼矣。’[35]”
朱雲笑道:“二姐彷彿在那裡親看一般。”
我笑道:“比之親看,我寧願看書。”
朱雲道:“海盜到了海港中一瞧,只有幾條破舊的漁船。海面上還橫着巨索,接應的遠船急切不得靠岸。王爺一馬當先,親自帶兵殺到港口,命軍士列陣。一時士氣如虹,殺得海盜丟盔棄甲,爲了爭奪僅有的幾條漁船逃命,甚至不惜自向殘殺。如此只有一二停逃回了海中。”
我笑道:“痛快!海盜畢竟是海盜,只會一味逞強鬥狠,怎知‘佯北勿從’‘餌兵勿食’?弘揚郡王則‘圍師必闕’‘窮寇勿迫’[36]。甚好。”
朱雲笑道:“二姐英明。不過海盜們逃去了海上,鐵索也攔不住,要追也難。”
高曜小試牛刀,竟然大獲全勝,我又欣慰又驕傲,不禁痛飲一杯。忽覺四周驀然一靜,有一個輕柔婉轉、細若遊絲的女子聲音在樓下唱道:“鬻海之民何所營?婦無蠶織夫無耕。衣食之源太寥落,牢盆鬻就汝輸征。年年春夏潮盈浦,潮退刮泥成島嶼……”[37]
朱雲聽了兩句,道:“真好聽,只是太悽婉了些。我常來這裡坐着,竟從未聽過。”
我傾聽片刻,遲疑道:“這是……”
朱雲奇道:“姐姐日日在宮裡坐着,莫非聽過這歌?”
只聽那女孩子又唱道:“滷濃鹽淡未得閒,採樵深入無窮山。豹蹤虎跡不敢避,朝陽出去夕陽還……”我嘆道:“雲弟,你聽出來她在唱什麼麼?”
朱雲又聽了兩句:“彷彿是……亭戶?”
我頷首道:“這是民間新制的《鬻海歌》。”
朱雲道:“二姐如何知道?”
我不答,轉頭向綠萼道:“去問一問,若得閒,請她上來唱一曲。”綠萼領命去了。我這才道,“這歌兒在江南道傳唱有些日子了,我在小書房讀到過。說的是‘亭戶’之苦。”
朱雲想了想,不覺現出迷茫的神情:“‘衣食之源太寥落,牢盆鬻就汝輸征’‘豹蹤虎跡不敢避,朝陽山去夕陽還’,亭戶竟這樣苦?”
一瞬的恍惚,我這才意識到,朱雲與我們是異父姐弟。我和母親所承受的驚恐和困苦,我們在獄中所度過的那些飢寒交迫的日子,他從未經受過。雖然父親和母親是長公主府的管家,整日操勞,但朱雲自小備受疼愛,又與高暘做伴,從未行過僮僕廝養之事。他尚未成年,就繼承了父親的爵位,又藉着玉樞的寵愛,成爲龍衛右廂副指揮使。他並未真正嘗過卑微與屈辱的滋味,又如何懂得鹽場亭戶的苦?如何明白爲何亭戶願意拋棄家園,成爲居無定所、遭人唾罵、被官府通緝的海盜?就連那四處漂泊的歌女,也並不曾真正唱出其中的苦難與憐憫。
我微微一笑道:“隨口唱的,何必當真?弘陽郡王現下還在江南道麼?”
朱雲忙道:“王爺打走海盜,陛下大加讚賞,於是命他去西北勘察鹽政。”說着又好奇問道,“這麼大一件事,二姐竟然不知?”
我一怔:“西北?”
朱雲道:“不錯。”
高暘和高曜的表兄裘玉郎在西北軍中度田,高曜立功後立刻去西北巡視鹽政。昌平郡王……我眉心一蹙:“竟然都在西北軍中了,有趣……”
朱雲好奇道:“二姐,西北也有鹽政可查麼?”
我淡淡道:“西北有青白鹽,向由羌人專利。雖然我朝正在對西夏用兵,但也還是會有羌人走私青白鹽進來。未與西夏開戰之前,這些鹽都是西北軍榷,所得的錢專充軍費。弘陽郡王究竟是幾時立功,又是幾時去了西北的?”
朱雲道:“今天是初六,海盜之事大約是半個月前的事情,想來現在也就剛剛到西北而已。”
我屈指道:“江南百姓若有上書,到京中約有六七日,從公車府到御書房,還有十來天。如此看來,最多兩三天,我便能在小書房看到江南鬧海盜的事了。”
朱雲驚歎:“百姓上表竟然這樣慢?怨不得這麼大的事情,二姐卻還不知道。”
我微微冷笑:“天子還肯留着公車府使庶民的苦樂直達天聽,已是難得。你知道每天有多少百姓上書喊冤、告狀、討賞、自薦麼?光夾帶的血書我每日不知要看多少,回漱玉齋洗手,恨不得洗掉一層皮才罷。”
朱雲道:“二姐在御書房竟這樣辛苦……”
我吐出一口酒氣,化作一團惆悵:“等你真的上任了,便知道公務繁重的滋味。”
朱雲懶懶地擺一擺手:“罷罷,如此看來,我還是晚兩年再去上任好了。二姐知道麼?朝中聽聞弘陽郡王立功的事,都不住口地誇二姐呢。再加上這一次二姐向慧貴嬪開銃的事……”
“誇我?”
朱雲笑道:“二姐連這也想不到?弘陽郡王自八歲就有多智之名,那之前不是二姐做他的侍讀麼?後來雖換了劉女史,不過小弟知道,究竟是二姐的功勞多。”
劉離離……一轉眼,她已離宮近半年了。她扭着帕子、眸光閃動的模樣,我至今不忘。那一日白衣藍裙終於化作一聲呵不散的嘆息。我緩緩問道:“劉女史比我忠心,這是她最可貴的地方。她現下如何了?她嫁人了麼?”
朱雲笑道:“劉女史回家後,聽說提親的恨不得把門拆了,不分晝夜地守在她家裡。”說着笑意轉而鄙夷,“也是,弘陽郡王如今是最年長的皇子,素有仁孝聰慧之名,又新任鹽鐵副使,代天巡察鹽政,還有軍功在身。如此顯赫,誰又不想攀附這層關係?”
我不理會他,只淡淡問道:“她嫁給誰了?”
朱雲道:“劉女史嫁給了一位秘書省的年輕的校書郎。”
我頓時放下心來:“校書郎官位雖不高,可大小是個京官,又在秘書省,前途無量。”
朱雲笑道:“二姐所言甚是。”
我自斟自飲,竟有些醉了。酒太冷,冰也盛,雖然連聽了兩個好消息,卻是渾身冰涼。我已準備好用最冷、最硬的心來迎接即將聽到的壞消息:“還有何事?”
朱雲斂了笑容,若無其事地開大了窗,裝作觀賞街景,心卻專注於看向我的餘光:“是關於信王世子的。”
我一怔:“信王世子不是也在西北麼?”
朱雲道:“本來世子和裘玉郎在西北度量軍田,裘玉郎現下還在西北,可信王世子昨日已經回京了。”
我問道:“是朝中另有官位授予,還是王府出事了?”
朱雲道:“焉知世子哥哥不是回來述職?”
我搖頭:“裘玉郎既然還在西北,可見度田還沒有完結,他怎會獨自回來述職?究竟何事回京?”
朱雲道:“我說了,二姐可不要着急。”
我冷哼一聲,將竹箸在空盤中一點:“不準吞吞吐吐,直說便是。”
朱雲道:“信王世子昨日是被檻車押送回京的。”
雖然我早有防備,聞言仍是大驚,指尖一滑,竹箸噹啷一聲落在盤中。我張口結舌,腦中一片空白。窗外的熱浪一陣陣撲在額頭上,我的身子半冷半熱:“檻車?他在西北犯了什麼過錯?”
見我如此神情,朱雲的眼中滿是憂慮,卻也有隱隱的歡喜:“我告訴二姐,二姐可不能傷心和生氣。”
我嘆道:“你說了我才能知道自己是傷心還是生氣。”
朱雲道:“大約十天前,信王世子私自帶上幾十騎兵馳騁關外,劫掠西夏牧民,男女百數,牛羊上千。世子只是去度田,並非從軍,論理不應擅用軍馬,動用兵衆。幸好昌平王爺沒有理會。”
我撇撇嘴,冷笑道:“他是去度田的,又不是去打仗的。劫掠牧民……難道不怕引致意外的征戰麼?”
朱雲緩緩斟了一杯酒:“二姐急什麼?昌平王爺都不理會。”
我哼了一聲:“既不理會,因何獲罪?”
朱雲又爲自己斟酒,聲音在清凌凌的水聲中顯得有些輕佻:“二姐難道不知道,今天不理會,不代表永遠都不理會。似昌平王爺這樣的性情中人,不理會固然是好,一理會起來,怕是要見血的。”
我晃一晃酒杯:“聽你的口氣,你很不喜歡昌平郡王?”
朱雲笑道:“二姐多心了,昌平王爺統秦漢道六州軍事,西北軍中的最高統帥。我如何敢瞧不起他?罷了,說他做什麼,還是說回信王世子吧。信王世子劫掠牧民後,又突然擅自離軍,向南進了城。”朱雲的箸尖在黃白色的窗紙上向下虛劃一道,“蘭州府。”
我沉吟道:“蘭州府是鹹平十四年由昌平郡王拿下的,自那以後,我軍屯田之所便推進到北方的武威金昌兩城,西夏嚇得險些從興慶府遷都。蘭州刺史,是李元忠麼?”
朱雲撫掌笑道:“二姐好記性。世子去蘭州,就是尋李元忠喝酒去了。那二姐可知道李元忠這個人最愛什麼?”
我合目思索片刻,在我讀過的無數奏疏中尋找關於李元忠的消息:“李元忠,字敏奇,隴州隴安人士。鹹平初年的進士,中軍將軍,喜好音律,家中豢養了許多歌姬樂師。世子尋他喝酒,也算尋對人了。”
朱雲好奇道:“二姐如何能知道得這樣清楚?”
我笑道:“有人上書告他的狀,說他搶良家婦女爲歌姬。”
朱雲笑道:“那二姐如何處置的?”
我穩穩地搛起一顆鵪鶉蛋放在朱雲的碗中:“我不過是他的眼睛,代他看兩篇奏疏,如何能處置西北方伯?我只將此事如實稟告,如何處置,得看聖意。”
朱雲道:“到現在都好好地在蘭州刺史任上,可見陛下沒有處置他。”
我斂了目光,垂眸一笑:“西北是軍人的天下,蘭州毗鄰西夏,又是個大城。戰局曠日持久,兩千石之職至關重要。爲一個歌姬撼動西北人事格局,是明君所不爲。豈不聞‘千里之路,不可扶以繩’[38]?”
朱雲微微一笑:“二姐也深通帝王心術了。”
我搖頭道:“不敢。”
朱雲又道:“本來這位李大人和世子甚是投緣。世子這一天去城裡,將挖掘防禦地道的西夏戰俘抓到城外,鬆了鐐銬,讓他們各自逃命,自己卻帶了五六人騎射虐殺,以此取樂。即便如此,李大人也只是一笑了之。”
我嘆息道:“蘭州的城防地道竟然交給西夏的戰俘?罷了,他們總是要死的。”說着仔細聆聽樓下的歌聲,含一絲造作的感傷道,“後宮尚且有陽成昭信這樣的酷虐的女人,何況戰場?上了戰場,就要有必死的決心。做了戰俘,就要有苟活的麻木——就像他們一樣。”說着用團扇的竹柄往窗外往來不息的人流一指,“對那些西夏戰俘來說,早些死或許是最好的解脫。”
朱雲嘆道:“大約正是如此,所以李大人只當作看不見。”
我冷笑道:“這也不理會,還有什麼罪過?”
朱雲道:“天近黃昏,兩人回城來繼續飲酒。李大人在蘭州數年,卻沒帶家眷上任,身邊只有一個會彈箏的美貌小妾。這一晚,世子和李大人興致都很高,李大人也多事,命那小妾出來彈奏一曲。結果……”朱雲拉長了音調,似是不忍再說下去。
我追問道:“怎樣?”
朱雲道:“我說了二姐可不要傷心……也不要多問。”
我冷哼一聲:“我爲何要傷心?”
朱雲道:“世子看中了這個美貌的小妾,趁李元忠不在的工夫,將她擄劫到軍中,意圖姦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