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芯奉熙平長公主密令將我的美人火器圖送去如意館裱褙,以期被皇帝看到。可見熙平希望我成爲妃嬪。皇后一直企圖用名利地位打動我們一家,希冀從父親的口中得知熙平長公主當年主謀刺殺她的實證。她們都希望我嫁給他,只有我自己不願意。我只有抱緊這個執念,才能感覺到自己還有一絲活氣,不是一隻任人擺弄的冰冷棋子。或許一隻不聽話的棋子下場會非常慘烈,但我已經顧不得了。
我下拜道:“臣女心意已決,請皇后娘娘恕罪。”
皇后彷彿轉頭瞥了我一眼,一絲涼風從後頸拂過,像細細的冷刃。皇后微笑道:“陛下都沒有責怪你,可見你沒有罪。”說着一擺手,穆仙連忙將我扶了起來。
皇后放下瓷碟,撫額道:“本宮乏了,你先回去吧。”
我連忙躬身告退。退了幾步,正欲轉身,皇后忽然想起什麼,叫住我道:“玉機熟讀史冊,可知道漢時的鄒陽和伍被二人麼?”
我一怔,恭敬道:“臣女略有所聞。”
皇后道:“你既然知道此二人的得失,是要做鄒陽,還是伍被,自己清楚。”
我心念如電,微笑道:“臣女既不做鄒陽,也不做伍被。”
皇后道:“怎麼說?”
我屈一屈膝:“因爲當世並沒有吳王劉濞和淮南王劉安。”
皇后笑道:“也是,當世清明,自然沒有吳王劉濞和淮南王劉安。是本宮比喻不當。”說罷自扶着穆仙的手回了椒房殿。
從守坤宮出來,我的頭嗡的一聲漲得老大,連發根裡都沁出了冷汗。陽光明晃晃地照在頭頂,眼前一白,半個身子都靠在了芳馨身上。芳馨連忙將我扶到牆根下,掏出帕子來爲我拭汗:“姑娘怎麼了?”我沒有回答她,只是疾步走回了漱玉齋。
脫了衣裳躺在榻上,頭痛欲裂,不能入睡。芳馨在外間聽見我翻身的動靜,悄悄進來查看,見我瞪着眼睛呆望屋頂,便柔聲道:“姑娘這樣睜着眼,小心樑上的灰塵掉下來迷了眼睛。”
我嘆道:“口中無味,弄些酸甜的東西來喝。”說着坐了起來。芳馨連忙在我身後放上靠枕,又去外面吩咐綠萼端一碗栗子羹和一碟青梅進來,方小心問道:“從皇后宮裡出來,姑娘似乎就不大好,是有什麼心事麼?”
我撫胸道:“我心慌得很。”胸前摻了銀絲的梨花紋在窗下閃着微光,我這才發現我的右手在發抖。
芳馨道:“奴婢剛纔在守坤宮聽皇后娘娘和姑娘說的最後那幾句話,雖不大懂,可也聽出來大有機鋒。姑娘若能說與奴婢聽聽,奴婢雖然愚鈍,也願盡力爲姑娘分憂。”
我默然不語。這時,綠萼和小蓮兒分別端來了栗子羹和青梅,見我面色不好,兩人相視一眼,就要退下,我忙道:“你們都坐在這裡,陪我說一會兒話。”
小蓮兒怯怯道:“奴婢不敢。”
芳馨微笑道:“姑娘要賞故事給你們聽,還不好生坐下。”
綠萼忙笑道:“姑娘許久沒有賞故事給奴婢們聽了。”說罷一扯小蓮兒的袖子,兩人搬了兩隻繡墩坐在下首。
栗子羹的甘甜香氣逸入腦府,心情慢慢平復下來。芳馨用象牙箸拈了一顆青梅送到我口邊,我張口含了,皺眉道:“好酸。”芳馨笑道:“酸的提神。姑娘吃了奴婢們的青梅,就告訴奴婢們,那鄒陽和伍被究竟是什麼人?”
我微笑道:“鄒陽是漢時很有名望的文人。漢文帝時,他做吳王劉濞的門客。吳王劉濞的世子在長安,與當時尚是皇太子的漢景帝下棋,皇太子一怒之下,操起棋盤將世子打死了。文帝將世子的遺體送回吳國安葬,劉濞道:‘死在長安就葬在長安,何必送回來?’於是仍舊送回長安安葬。從此以後,劉濞深恨漢廷,稱病不朝,且集聚豪傑,陰有反志。文帝寬宏大量,因劉濞年高,準他在封地休養,不進京朝拜。
“鄒陽知道吳王欲反,便用秦朝滅亡的教訓爲隱喻,勸諫吳王劉濞不可謀反。吳王不聽。當時景帝已經即位,景帝同母弟弟樑王貴盛,於是鄒陽、枚乘和嚴忌便離開吳王投靠了樑王。後來吳王劉濞和楚王劉戊果然聯合趙齊五王謀反,這便是七國之亂。樑王派韓安國和張羽奮力抵擋七國聯軍,功最大。鄒陽和枚乘也因曾經正言勸諫名聞天下,遊於危國而免遭屠戮。”
綠萼和小蓮兒端坐在下首,你看我我看你,雖是滿肚子疑問,卻不敢說話。芳馨嘆道:“如此說來,皇后提到的伍被,定然是和鄒陽相反的人物了?”
我頷首道:“不錯。伍被是漢武帝時淮南王劉安的謀臣。淮南王劉安是漢高祖劉邦的兒子淮南厲王劉長的長子。武帝到了二十九歲,衛皇后才生下皇長子劉據,立爲太子。太子未立之前,有一年劉安去長安朝請,武安侯田蚡在灞上迎接劉安,拉着劉安的手推心置腹道:‘皇上沒有太子,而大王您是高祖長孫,身份貴重無匹。一旦宮車晏駕,皇位非您莫屬。’”
小蓮兒低聲問綠萼:“什麼是‘宮車晏駕’?”
綠萼悄悄道:“‘宮車晏駕’就是皇上駕崩。”
小蓮兒皺皺眉,忍不住道:“那田蚡也真是膽大,竟敢這樣說話。漢武帝當時還不到二十九歲,正在壯年,焉知他將來不會有太子呢?”
我笑道:“不錯。所以田蚡死後,漢武帝得知此事,龍顏大怒道:‘若田蚡活着,這罪過足以滅族。’
“這淮南王劉安本來就居心不良,聽了田蚡此言,便更加按捺不住謀反之心。伍被便是淮南王帳下的第一謀臣,淮南八公之首,曾參與著作《淮南子》,也算是個才子。淮南王多次問他造反能否成功,伍被皆言天下大治,情勢與陳勝吳廣揭竿而起的時候大不一樣,造反絕不可能成功。淮南王便將他全家關入大牢,數月之後又放了出來,強命他出謀劃策。伍被無奈之下,只得獻了一計。
“他提議劉安僞造聖命,四處逮捕無罪的諸侯和世子,又命百姓遷去朔方屯田守邊,命官吏催辦,想借此挑起漢廷和諸侯百姓之間的矛盾,趁此亂機,發兵造反。然而淮南王卻蠢得連這條計策都聽不進去,幾番猶豫,終於被漢廷發現,只好絕望自裁。伍被當時已經向漢廷出首,俱言劉安反事,武帝本不想殺他。廷尉張湯卻說,此人爲淮南王獻策謀反,罪大惡極,不能赦免。於是伍被終被殺掉。《漢書》曰:伍被安於危國,身爲謀主,忠不終而詐讎,誅夷不亦宜乎![92]”
小蓮兒聽得入神,道:“這是什麼意思?”
我笑道:“這便是說,伍被身在謀反之國,不能將忠心貫徹到底,被皇帝誅殺也是很應該的。”
小蓮兒吐了吐舌頭:“這伍被其實並不想隨淮南王造反的,這樣也被殺掉,做臣子可真是太難了。”
我微笑道:“伍被的死,可算平常。那鄒陽從吳王劉濞處出走,投靠樑王,被樑王的兩個寵臣羊勝和公孫詭所害,投入獄中,樑王險些殺了他。幸好他文采口辯極佳,從獄中上書,打動了樑王,這才倖免於死。連鄒陽這樣正直的人都不免被讒害,況且伍被?”
芳馨沉吟道:“皇后提起這兩人,是想姑娘做棄暗投明的鄒陽?”
說了這麼一大篇話,早已口乾舌燥,於是將栗子羹一口飲盡。心頭一片清涼,手也不抖了:“姑姑是知道的,去年夏天我查俆女史被刺一案時,皇后就疑心熙平長公主了。雖然後來查出翟恩仙與長公主府毫無干系,但皇后的疑心總沒消除。”
芳馨一驚:“皇后娘娘以爲姑娘知情,所以叫姑娘像鄒陽一樣投靠明主,而不是像伍被一樣……那麼,皇后娘娘命姑娘爲華陽公主講韓信和蒯通的故事,也是藉以敲打姑娘的麼?”
我細細打量着這隻包了金邊的定窯白瓷碗,碗口映出我細細的金色眉眼,陰鬱而冷峻。定窯的白瓷是覆燒的,所以碗口粗糙,俗稱芒口。包以金邊是爲了遮蓋芒口,卻也增添了華貴之氣。世事便如這隻定窯白瓷碗,有華麗的金邊,有粗糙的芒口。我微微一笑道:“我只知道翟恩仙才是刺殺皇后和俆女史的元兇。我很願意爲皇后開釋疑心,但要我攀誣長公主,卻是不能。”
芳馨恍然道:“怨不得姑娘說,當世並沒有吳王劉濞和淮南王劉安!”
我冷笑道:“不錯,我當時若說自己要做鄒陽或者伍被,便是承認我的恩主熙平長公主便是吳王劉濞和淮南王劉安了。”
芳馨撫胸道:“當真兇險!”
忽聽綠萼道:“姑娘行事向來光明正大。皇后怎能疑心姑娘?”
我側轉了身子,歪着頭道:“這些日子,咱們漱玉齋受過的疑心還少麼,連靜嬪娘娘和小皇子的性命都搭進去了,還怕皇后這點疑心?”
小蓮兒看看綠萼又看看芳馨,大聲道:“不錯。姑娘問心無愧,什麼也不用怕。”說罷微微鼓着腮幫子,像是在給自己打氣。我和芳馨、綠萼都忍不住笑了起來,在守坤宮的一切不快頓時煙消雲散。
小蓮兒紅了臉道:“姑娘的栗子羹喝完了,奴婢再去盛一碗來。”說罷拿了空碗出去了。誰知不過一瞬,又拿着空碗回來了,朗聲稟道:“姑娘,簡公公來了。”我連忙從榻上站了起來,請小簡進來。
小簡笑眯眯地行了禮,道:“聖上有旨,準漱玉齋女丞朱氏於今夜前往掖庭屬看視犯婦於氏。”
我喜出望外,連忙還禮謝恩,又不免好奇:“請問公公,陛下爲何下這樣一道旨意?玉機原本還想去定乾宮求取聖旨的。”
小簡欠身笑道:“朱大人的心事,陛下豈能不知?掖庭屬一回稟於姑娘回京了,陛下便想着這個事情。雖然施大人一再勸阻,劫擱不住陛下心疼大人。”
我大爲感動,忍不住問道:“玉機也有好幾日未曾面聖了,陛下好麼?”
小簡笑道:“總算聽見朱大人也問陛下好不好了。可見於姑娘若能早些回來,大人說不定就肯嫁了。”
我頓時無語。只聽小簡兀自道:“大人如今反悔,也還來得及——”我哭笑不得:“公公若不願意答,也就罷了。”
小簡忙道:“大人問到,奴婢怎敢不答?陛下這些日子很忙。大人知道,如今是臘月,樣樣事情都趕着過年了結。陛下除了處理政事,便是陪伴昱嬪娘娘。”
聽見昱嬪的消息,我想起了穎嬪,不覺黯然。小簡覷着我的神色,彷彿怕我不自在一般,又道:“昱嬪娘娘這些日子害喜得厲害,陛下總要陪陪她,其實只不過是陪着小皇子罷了。”
我微微嘆息道:“這也是應當的。”
小簡應了,忽然上前一步,神秘道:“還有一事,想必大人極想知道。”
我愕然:“什麼事?”
小簡將左手比在我的耳邊輕聲道:“昨日刑部鄭大人來了,說是找到奚檜了!”
我大驚:“果真麼?”
小簡嘿的一聲道:“新年之前,一切就要見分曉了。大人且擦亮眼睛瞧着。到時候陛下一定會傳大人去聽的。”
錦素回來了,奚檜也找到了。不論是三位公主和皇太子的暴斃,還是慎妃的自戕,一切都即將在剩下的十幾日中了斷。鹹平十五年的春天,註定是一個乾淨明快的季節,沒有曖昧溼冷的懷疑,也不會有焦灼苦悶的等待。
她和她,也該分出善惡了。
用過晚膳,我忽然坐立不安起來。捧着一冊書坐在榻上,卻只顧發呆。芳馨將我手中的書抽走,笑道:“姑娘看了這半天書,一頁都沒翻。”說罷端上茶來,指着窗外道,“綠萼和小蓮兒在貼窗花,姑娘要出去瞧瞧麼?”
我放下茶盞,嘆了一聲道:“她們樂她們的,與我何干?”
芳馨笑道:“姑娘怎麼和丫頭們賭起氣來了?坐在這裡發呆也是難捱,出去散一會兒悶就好了。”我無奈,只得起身披了一件斗篷,隨她出去。
只見廊下掛滿了宮燈,綠萼和幾個小丫頭也不顧天冷,埋頭圍成一圈,細細挑着剪好的窗花。見我出來,綠萼忙扶過我,指着一桌子鮮紅細緻的花樣道:“奴婢們剪了這麼些,姑娘說貼哪一張好?”
我隨手指着一張又大又圓的“福臨春到”,道:“這一張就很好,有春也有福,又大,就貼在南窗上好了。”又指着一張“雀兒落梅”道,“這張小巧喜慶,貼到我的寢室中去。”說罷又指出幾張剪得好的。綠萼忙帶着小丫頭們分散貼了。一時間漱玉齋室內室外、樓上樓下俱是小姑娘們輕快的身影和嬌俏的笑聲。不一會兒,糊窗明紙像一片片潔白的土壤,驟然開出許多生動明快的鮮花來。
芳馨揀出一張雙魚圖道:“姑娘也自己動手貼一張,來年自然福氣滿滿。”
這一對紅魚,像一條魚的兩面,幾百鏤空的鱗片,剪得細緻勻稱,兩片尾鰭驕傲地翹起,顯出躍躍欲試的姿態。比目雙魚,並肩而立,是皇帝與周淵,是高暘和啓春,是睿平郡王高思誠和董妃,是昌平郡王高思誼和錦素,是年少的昇平與謝方思,唯獨沒有我。雖知傷感無益,仍是忍不住喟嘆。於是親自塗了漿糊,貼在榻邊,細細抹平。
芳馨聽我嘆息,方覺自己揀錯了花樣,不禁嘆了一口氣。我撫着雙魚窗花,微微一笑道:“來生我願做一尾魚,遨遊於江河湖海。或者做一隻鳥,翱翔於青天。”
芳馨默然,無從回答。我回身坐在榻上,又問道:“帶給於姑娘的東西都預備好了麼?”
芳馨忙道:“都備好了,有兩幅褥子、兩幅被子、兩件冬衣、兩雙棉鞋,還有手爐和素炭,一副梳頭洗臉的物事和吃食。”她遲疑片刻,又道,“於姑娘在掖庭屬,真的用得上這些麼?”
我嘆息道:“先帶着吧,萬一能用上,也算是我的心。也許,這是我唯一能爲她盡心的地方了。”
正說着,人報小簡來了。小簡一見我便笑道:“朱大人這樣快連斗篷都穿好了,可見是心急見到於姑娘。”
我笑道:“剛出去看丫頭們貼窗花兒,才披上的。”
小簡道:“奴婢剛纔見到檐下堆着許多物事,這是要捎給於姑娘的麼?”
我忙道:“天氣這樣冷,於姑娘在掖庭獄用得着。”
小簡笑道:“大人不必費心了。今天一早太后就命人送了許多吃用之物給於姑娘,昌平郡王府裡也時時有人看着,可謂應有盡有。嘿,這於姑娘雖然在掖庭屬坐牢,卻有這麼多人想着她,可見是個有福的。”
我聽了略略放心,於是對芳馨道:“既然如此,只把那繡了蝴蝶蘭的棉鞋帶一雙,算作我的心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