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數日,宇文君山繼任荊州大都督長史的聖旨下達,劉離離隨夫君去往江陵。她將乘船沿惠民河向西南,渡潩水、潁水、汝水、滍水,從白河進入漢水,順漢水到達江陵。十月的天氣驟然寒冷,惠民河上凝了薄薄的冰,晨光掠過,叮咚作響。我揮一揮帕子,向站在船頭的劉離離作別。忽然指尖一滑,帕子一徑向南,乘風無影無蹤。
汴城的冬天這樣冷,送過劉離離,我也該南下了。
回到府中,綠萼端上母親親手整治的點心:“這是老夫人今晨過這邊來,親自下廚做的,姑娘最喜歡的百果糕。姑娘快嘗一嘗。”
我笑道:“母親還在府中麼?”
綠萼道:“老夫人做完糕也不見姑娘回來,就先回去了。”
白膩軟糯的糕裡,揉着各樣乾果和蜜餞,五彩斑斕,煞是動人。“百果糕是夏日用的糕點,母親怎麼忽然想起來做這個?”
綠萼白了我一眼:“自然是因爲老夫人希望姑娘不要忘記孃親的味道,到了該吃百果糕的季節,千萬要回家看看。姑娘這樣聰明,卻問這種無聊的問題。”
我也顧不得浣手,拿銀籤子籤起一塊糕:“‘孃親的味道’?說得好。”說罷嚐了一口,想是冬日裡食材不齊,這糕太過甜膩,清爽不足。可是我仍是一口氣吃個半飽。
綠萼見了甚是欣喜,又道:“纔剛姑娘出城的工夫,信王府裡來了人。”
銀籤子微微一頓,百果糕被撕開一個大洞,再也籤不起來了。不知怎的,竟覺有些掃興,“是送了東西來,還是啓姐姐或是林太妃有話交代?”
綠萼笑道:“來人說,華陽長公主近來得了一柄名劍,要去王府與信王妃共賞,長公主與王妃請姑娘也去。”
我放下銀籤,漫不經心道:“若說是火器,我還能說出些門道。神兵利器,該找劉鉅去看纔是。”
綠萼掩口一笑:“姑娘說對了,華陽長公主還真下了帖子給劉鉅,請他去觀劍呢。”
我愕然:“華陽長公主下帖子給劉鉅?帖子在哪裡?拿來我瞧瞧。”
綠萼轉身自架上取下黃檀木刻花裝帖盒子,掀起金黃燦爛的銅釦,取出一張淡水紅色的薄帖子:“華陽長公主常出宮隨王妃習劍術,得了名劍,自然要帶去王府請王妃觀賞。”說罷遞上帖子。
我輕聲念道:“君有‘含光’,天然煅成,無見無有,經物不覺。妾得‘宵練’,晝影夜光,其觸物也,隨過隨合。然寥寥數年、區區小技,恐致辱名劍。若能觀君一舞,睹神兵切磋,妾實幸甚。君素雅達,必不令妾徒勞往返也。”
綠萼越聽越奇:“‘妾’?長公主竟然自稱‘妾’?!當真謙遜得緊。這不是長公主對平民說話的口氣,倒像是江湖中人……”
請帖中的字清奇有力。我又看了兩遍,這才合起:“這便是華陽長公主的聰明之處。都說劉鉅是江湖浪子,豈會理她是公主還是民女?客客氣氣地邀請,他還有可能會去。居高臨下地召見,想必是要吃閉門羹的。”
綠萼道:“華陽長公主從未涉足江湖,怎麼也會這一套?”
我搭上銅釦,淡淡道:“這一套又不難學。喚銀杏來,讓她把帖子送過去。”綠萼擺一擺手,侍立在門外的小丫頭扭身去尋銀杏了。
綠萼笑道:“長公主何等尊貴,劉鉅竟也不怵?”
我笑道:“《禮》有云,‘儒有上不臣天子,下不事諸侯’[49]。田子方亦言:‘夫諸侯而驕人則失其國,大夫而驕人則失其家。貧賤者,行不合,言不用,則去之楚、越,若脫躧然,奈何其同之哉!’[50]。儒與貧賤者尚且如此,況俠乎?”
綠萼一怔,隨即無不嘲諷道:“是是是,劉大俠誰的賬也不買,單隻願意跟隨咱們新平郡侯府,跟隨姑娘。”
我坦然道:“那是因爲我視他如朱雲一般,待他如親兄弟,從無一絲一毫的輕忽與怠慢。”
綠萼頓時語塞。恰逢銀杏進來,綠萼連忙把黃檀木盒子往她懷中一塞:“姑娘使你送信呢。”銀杏一臉茫然。
我笑道:“這是華陽長公主給鉅兄弟下的帖子,請他明日去信王府賞劍。府裡只有你知道鉅兄弟的家在何處,只得勞煩你去送一趟了。”
銀杏奇道:“華陽長公主?”
綠萼笑着推一推銀杏:“問這麼多做什麼?路上只管打開盒子自己瞧便是了。我這就給你備車去,再派兩個丫頭兩個小廝跟着你,這樣到了你鉅哥哥和他孃親面前,也顯出你的尊貴和體面。”
銀杏頓時滿臉通紅,瞪起眼睛怒道:“誰要你備車?難道我自己不會僱車去麼?!”說罷向我行了一禮,疾步去了。
我又好氣又好笑:“你比銀杏長好幾歲,何苦這樣擠對她?”
綠萼笑道:“奴婢也是盼望銀杏妹妹早日嫁得如意郎君。只是瞧他兩個的樣子,怕是神女有心襄王無夢了。”
我把綠萼適才送給我的白眼又還給了她:“偏你這樣多事!”
綠萼嘻嘻一笑,問道:“姑娘會去王府賞劍麼?”
我笑道:“既然是啓姐姐邀請的,我自然要去。”
綠萼擔憂道:“姑娘知道,這哪裡是王妃邀請,分明是長公主設下的鴻門宴!”
我嘆道:“啓姐姐派人來請,別說鴻門宴,便是刀山火海,也不得不去。”
“姑娘就不怕華陽長公主——”綠萼櫻口微張,忽然猶豫起來,似乎不知當如何說下去。
華陽長公主自幼習劍,明日若神兵在手,綠萼自然會怕。我按下隱憂,道:“有啓姐姐在,諒也無妨。”
綠萼道:“若劉鉅也去,那就更加萬無一失了。”
我笑道:“那就要看銀杏能不能勸得動他了。”又吃了兩塊糕,連午膳也吃不下了,於是起身往後面去,一面道:“許久沒有去看啓姐姐,空手去也不好,何況還要拜見林太妃,別忘了備一份禮。”
綠萼笑道:“信王府勢大,如今又備受寵信,要什麼沒有?姑娘平素又不好奇珍,也不收禮,臨時去找,只怕沒有送得出手的。”
我想了想,只得道:“那就從御賜之物中挑幾件珍品送給太妃。”
綠萼道:“也只能這樣了。姑娘且小睡片刻,一會兒奴婢揀選好了,請姑娘過目。”
我笑道:“如今這府裡你說了算,不必讓我看了。”綠萼一怔,遲疑着答應了。我又道:“你也不是頭一次爲夫人小姐們備禮了,莫非還有難處?”
綠萼搖了搖頭:“並不是有難處。只是奴婢覺得,姑娘待啓妃與往年不同了,啓妃待姑娘也是。”
我不禁駐足:“何以見得?”
綠萼道:“想當年,姑娘剛回宮便進了掖庭獄,前途不明,生死未卜,啓妃是唯一一個敢來看望姑娘的人,連婉太妃這個親姐姐都沒這個膽量。如今,姑娘回京都好幾個月了,啓妃也沒來過,姑娘也沒去過。就是姑娘晉了爵,啓妃也只是派了個姑姑來賀一賀。如此看來,不是與往年大不相同了麼?”
我笑道:“太皇太后崩逝,衆人都在宮裡守靈,哪有空閒串門子?再說啓姐姐如今是親王正妃,身份比我貴重得多,以尊臨卑,於禮不合。終究是我該去看望她纔是。”
綠萼笑意幽涼:“啓妃這是搬了石頭砸了自己的腳。明明深愛信王殿下,明明不願與旁人共侍一夫,還要違心請姑娘嫁給信王。姑娘這邊呢,又發誓又賭咒的,說絕不嫁給信王。奴婢想了這幾年,啓妃大約是太瞭解姑娘了,所以故意這樣說,引得姑娘自絕於信王殿下,她才能放心。姑娘與啓妃,俱是‘白珪之玷,猶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爲也’[51],爲一個男人,白白玷污了這麼多年的姐妹情誼。大約只有姑娘嫁了人,啓妃纔會放心些。”
這話何其冰冷透徹。我不置可否,只淡淡道:“嫁人就不必想了,離京也是一樣的。”
綠萼扁起嘴,不屑道:“出京出京!姑娘只想着出京!如此避重就輕,當真有用麼!?”
我笑道:“怎麼沒用?避久了,重的便成了輕的。一切只在時間罷了。”
綠萼頓時氣結。
晚膳時分,銀杏這纔回府覆命:“啓稟姑娘,奴婢已經把帖子送到鉅哥哥手中了。鉅哥哥說,長公主鄭而重之地下了帖子,不去似乎也不大好。”
綠萼聽了,上前打趣道:“這哪裡是因爲長公主的帖子,分明是看在銀杏妹妹親自送帖的分上,這位劉公子想也不想便答應了。”
銀杏索性得意起來:“這是自然。我的話,鉅哥哥一向是聽的。”
綠萼颳了三下臉蛋:“是是是!你的話比姑娘的話還要有用。羞也不羞!”
銀杏不甘示弱:“綠萼姐姐整日在府裡坐着,哪裡知道咱們在外面的事!”又向我道,“鉅哥哥說,今明兩日家中還有些瑣事未了,因此不來侯府與姑娘同去了,各自持帖去王府就好。”
我頷首道:“也好,都隨他。”
第二日,我早早便到了信王府。一進二門,啓春便帶領家下僕婦迎下階來。只見她身着暗雲氣紋窄袖織錦白袍,雲氣騰飛如火焰,清貴而張揚。烏髮束起,不飾釵環,只戴了一條小指寬的淺金色抹額,垂下明珠三顆,瑩白光澤點在眉心有剛毅的冷色。
我連忙上前行了一禮:“玉機參見王妃殿下。”
啓春笑吟吟地扶起我:“好妹妹,你總算來了。”
我微笑道:“玉機回京數月,諸事纏身,未能早些來看望姐姐,反倒勞姐姐相請,是玉機禮數不周。”
啓春也不客氣:“在這件事上,妹妹的確有錯。妹妹一回京便晉了爵,府裡一直不安靜。我本想着你閒下來定會來瞧我,不想你兄弟又說,你不日就要出京。等了幾日你還不來,我這才藉着賞劍的情由請你過來。好好一頓接風酒,倒成了餞行。你自己想,該是不該?”
時隔五年,信王府的確是我不願踏足之處。若啓春不派人來請,多半我也就不來了。“是妹妹錯了,姐姐別生我的氣。”
啓春坦然一笑:“莫非是五年前我請妹妹嫁給王爺的話惹惱了妹妹?才致妹妹不敢上我的門?”
我一怔。五年不見,啓春的銳利和坦誠一如當年,且主動相請,顯得光明磊落。反倒是我,多年腹誹,如今又遷延耍賴,成了慼慼然陰冷沉鬱的小人。我微微苦笑,也懶怠否認:“實不相瞞,姐姐當年真不該說那樣的話。”
啓春道:“當年我確是出自一片真心,想給妹妹一個好歸宿,不想卻令妹妹不快,險些害了你我多年的友情,實是我思慮欠妥,還請妹妹擔待。不知事隔五年,我收回此話,還來得及麼?”
一進王府,啓春便將多年的心結剖陳分解,比之我一味逃避,其坦誠氣度令我又感動又慚愧。我鼻子一酸,嘆道:“姐姐言重。都是玉機心胸狹窄。”
啓春攜起我的手,懇切道:“好妹妹。”說着細細打量一番,“五年未見,妹妹的容貌當真分毫未改,氣色也好了許多。”又向我身後瞧了瞧,問道,“怎的不見劉公子同來?”
我笑道:“他自從家中過來,並不與玉機同行。”
啓春愈加好奇:“怎麼?劉公子不在妹妹府中居住?”
我笑道:“劉鉅在京中自有去處,雖然常來,但並不居住在妹妹家中。何況人中龍鳳,妹妹家中並無梧桐芝草可供棲身。”
啓春一怔,慨然道:“如此也好,君子之交,有事相應,無事各安。可笑外面都傳妹妹要嫁給此人,如此荒唐不經,多拜那說書人李萬通所賜。”
我淡然一笑,反握住啓春的手:“我與劉鉅都不甚在意,姐姐也不要放在心上。”
晨風清寒,自下車便一直在門外站着,說了幾句話,身上頗有寒意。我與啓春四手交握,最微小的震顫也逃不出她的感知。她哎呀一聲道:“我一見妹妹,便只顧問這問那的。妹妹還請上座。”
我忙道:“玉機當先去向太妃磕頭纔是。”
啓春笑道:“太妃自入冬,便去白雲庵居住了,至今已有半月。妹妹是不得見了。”頓一頓,又道,“本來王爺也想留在府中賞劍,奈何近來軍中夜訓,昨夜便不在府中,這會兒還沒回來。想來是無緣觀賞名劍了。”
我笑道:“當真是可惜了。其實玉機前幾日還曾去白雲庵探訪寂如師太。早知太妃也在庵中,當去拜望纔是。是玉機疏忽了。”
啓春道:“白雲庵這麼大,那麼多禮佛的夫人小姐在那裡住着,哪裡知道誰去了誰沒去?況且去白雲庵就是躲清靜的,拜來拜去,禮儀煩瑣,只怕菩薩見了也不耐煩。”一句話說得衆人都笑了起來。
一時分主賓坐定。獻茶畢,啓春依舊拾起門外丟下的話頭:“自妹妹回京,外面傳言不少。我自不會將流言蜚語放在心上,只是我終究還是想知道,這劉鉅究竟是何許人?竟得妹妹如此青眼?”
整個房間忽然靜得出奇,碧螺春的香氣曲折濃郁,在無數的好奇心中悠然散漫。我微微一笑道:“若是旁人問起,玉機是一個字也不會答的。但仔細想來,劉鉅的身份,姐姐也是知情之人。姐姐不妨猜上一猜。”
啓春啞然失笑:“妹妹讓我憑空猜想?這我如何能知?”
我笑道:“姐姐只管往八年前去想。”
啓春一怔,沉吟道:“八年前?鹹平十七年……十八年……”繼而恍然大悟,“莫非他便是當年在景靈宮用三棱梭救了妹妹的那位少年英俠?”
我頷首道:“姐姐聰慧。”
啓春欣喜不已:“當真是他?妹妹是幾時認得他的?”
我搖頭道:“慚愧,起先並不認得劉鉅。只因無意間施恩於他的父母,他想見一見我這個恩人生得什麼模樣。恰逢我從玄武門出宮去景靈宮拜祭夷思皇后,所以才遠遠跟了過來。不想他這一番好奇心,卻救了我的性命。也是五年前他出師下山,纔來府中通了姓名。”
啓春慨然道:“當真是‘困而不失其所亨,其唯君子乎?’[52]只是妹妹尋了他這麼幾年,他竟一直不肯現身,卻是爲何?”
我笑道:“當時劉鉅學藝未成,告假回京探母,不過數日便回山去了,因此不得在京中露面。”
啓春笑道:“恕我直言,他既救過妹妹的命,人又英俊正直,妹妹倘若真的以身相許,也是一段佳話。”
若不是與啓春多年交情,知她不是作僞之人,我定會以爲她在譏諷於我。我頓時失笑,語帶灰心之意:“姐姐也知道,我身子不好。一副殘軀,說什麼以身相許呢?這一生,只怕也就如此了。”
啓春本想寬慰兩句,怔了片刻,改口道:“這一生還長得很,哪裡便能如此定論?何況女子之中,唯有妹妹能自主婚姻。妹妹嫁不嫁、嫁給誰,在宮中,或出京去,都由得自己。妹妹多年辛苦,不就爲的這一日麼?”
十數年來,唯有啓春能如此說罷了。於哀涼之中復生幾許暖意,我淡淡一笑道:“姐姐所言甚是。”
正說着,丫頭進來稟告:“啓稟王妃,啓稟君侯,華陽長公主駕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