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聽玉樞道:“你們都下去吧,只留小蓮兒在這裡便好。”一時十幾個乳母丫頭都退了出去,依舊只剩小蓮兒、綠萼和銀杏。室中又靜了下來,只有壽陽偶爾的呢喃和含混的笑語。玉樞幽幽的嘆息讓我莫名心慌:“陛下說,壽陽這孩子像你,連抓週抓的都是火器。慧貴嬪聽了,很是不悅,聽說一回宮就踢翻了花盆。虧她的腳還有力氣踢。”
我不敢接話,也不知該說什麼,只得沒聽見似的專心和壽陽玩耍。壽陽的眼睛異常明亮,一笑起來,雙頰堆成圓滾滾的兩團。她扯着我的披帛,雙手微微用力。只聽玉樞又道:“連母親也說壽陽像你小時候的樣子。”
我笑道:“我難道不是和姐姐生得一樣麼?”
玉樞笑道:“我也是這樣說的,可母親說,就是像你不像我。我一急,就對母親說,那等玉機回宮了,就把壽陽養在玉機的身邊,長大了連侍讀都省了,又是親姨娘,定然教成一個高大家。”
我一怔:“什麼高大家?”
玉樞笑道:“就是班昭啊,不是都喊她曹大家麼?”
我掩口笑道:“班昭嫁給了姓曹的。所以叫曹大家。壽陽姓高,如何嫁給姓高的?”
玉樞笑道:“我就是不知道她將來要嫁給誰,所以暫且喊她高大家。我看,從今日起,壽陽就送到你的漱玉齋去好了。”
我忙道:“她是姐姐的孩子,自然該養在姐姐身邊。我可不敢搶姐姐的孩子。”
玉樞哼了一聲,我的心便突的一跳。她輕輕撫着壽陽的柔發,緩緩道:“我的孩子,自然也是你的孩子。從母如母,日後我的三個孩子啓蒙唸書,你別想躲懶。”
壽陽扯住我的披帛慢慢爬到我的身邊,仰起臉好奇地看着我。看看我,又回頭看看玉樞,若有所悟,欲說還休。我只衝着她傻笑。玉樞掩口笑道:“她這是要你抱她。”
我奇道:“這孩子也不會說話,你是如何知道的?”
玉樞道:“我是她親孃,她想要什麼我還能不知道麼?”於是我只得伸手將壽陽抱了過來。壽陽軟綿綿地倚在我的懷中,我想去摸她的臉,又怕手掌不乾淨,便只撫了一下她的柔發。心境忽而變得安寧而充實。
玉樞問道:“你這一年都在青州做什麼?寫進宮的信每次一百個字都不到,幾個月也不寫一封。母親說得不錯,你這個人就是一副冷心腸,小時候還不覺得,越大越是這麼回事。”我抱着壽陽,竟忍不住搖晃了起來,像哄小兒睡覺一般。玉樞忍不住笑道,“她才睡了起來,小心又搖睡着了,晚上走了困。”
我連忙坐直了,有些手足無措:“我在青州和族親一起,也不過就是清淨度日罷了,並沒做什麼。”
玉樞把壽陽的小布兔子扔了過來,我一讓,剛好落在壽陽懷中。壽陽咯咯笑了起來,抱在懷中愛不釋手。玉樞道:“你還騙我?我都聽封女史說了。”
封若水既然掌管小書房,若聽說我在青州的事,也不足爲奇。“聽說什麼?”
玉樞道:“我聽封女史說,青州壽光的知縣叫什麼申景冰的,參了你一本,說你身爲外戚,在壽光阻撓他燒燬禁書呢。你果真阻攔他了麼?”
我一怔,道:“算是吧。可是朝廷並沒有派人來查這件事。”
玉樞道:“自然沒有。封女史還說,壽光縣耆老朱混上書,自陳前因後果。說你若因此得罪,這罪過都是他的,聖上便沒有追究。後來朱混又上書,說你在壽光振贍族人,排憂解難,大家都誇你是個好人。”
我在壽光與朱混並無太多往來,一年中不過是新年和他的壽辰才見一面。我頗爲意外,感激道:“我竟不知道朱老爺子爲我上書,爲我免災。”
玉樞道:“你是不在意,可你的好旁人都記着。”
我嘆道:“我在青州也沒做什麼。”
玉樞伏在小几上,一面拿着一隻布老虎逗壽陽玩耍,一面笑嘻嘻道:“我知道你把家裡的院子都開成公堂了。我問你,你在壽光可破過殺人案?”
我一怔,道:“殺人案是有一件,不過不是在壽光,而是在青州。”見玉樞的目光中有詢問之意,我忙又道,“這樣腌臢的事情,又何必聽?”
玉樞道:“我想聽你說,你要把你在壽光破的案子,做的事情統統說一遍,一個也不準少。你若說得好聽,我就原諒你了。至於殺人案,你不必告訴我死人是什麼樣子的,只說你如何破案的便是了。”
我笑道:“鄉親們過得很苦,米缸裡少了一粒米,砧案上少了一片肉都要來告的,都說給你聽,只怕要三天三夜。”
玉樞扁扁嘴道:“那就說三天三夜好了,就從青州的殺人案開始說好了。”壽陽似乎知道我要說故事了,瞪着圓溜溜的眼睛,雙脣抿成一線,甚是專注。玉樞道,“你瞧,壽陽也愛聽。”
我只得道:“那件案子,說起來也不值一提。青州有一戶販茶葉的柳財主,生辰那日,請了幾個歌女來助興。誰知到了第二天早晨,他的家奴慌慌張張來州府報案,說是其中一個歌女死在家中,家主卻不知所蹤,現場只留了一把兇刀。青州刺史盧忠祥立刻發了文書追捕,總算他還沒有逃遠,第二天就追到了。盧刺史見他衣服和鞋底都有血跡,便認定他是兇手,下到獄中一頓拷打。此人雖然膽子小,嘴巴卻硬,直到皮開肉綻、筋骨斷折,也不認罪。因他是殺人重犯,州衙不準家人探望。此人在獄中生了很重的病,眼見就要死了,只得請大夫來治,倒也不敢再用刑了。”
玉樞關切道:“真是此人殺的麼?”
“盧刺史怕他一命呼嗚,結不了案,於是來壽光尋朱老太爺。老太爺又尋到了我。我本不想去,奈何人命關天,又是老太爺親自出面,只得去了。”
玉樞笑道:“你在宮裡破過俆女史和三位公主的案子,這一樁自然不在話下。”彷彿又回到小時候姐妹兩人並肩閒話的情景。我說着,她聽着,一副總也聽不夠的新鮮表情。
我心中一暖,微微一笑道:“姐姐太擡舉我了。出壽光的時候,明說只是去聽一聽案情,一道參詳,怎敢說一定能破案呢?”
【第三十八節 備物致用】
玉樞一面歪着身子支頤含笑,一面拿布老虎換壽陽懷中的小兔,壽陽卻抱緊了不肯給。斜飛的日光拂過她洗盡鉛華的素容,笑顏溫暖澄澈。玉樞笑吟吟道:“盧刺史是不是很蠢?不然怎麼千里迢迢來壽光尋你?”
我笑道:“青州毗鄰壽光,算不得千里迢迢。盧刺史是一個有罪的京官,被貶去青州做太守的。大約心裡一直不大痛快,所以查案的時候沒太用心。”
玉樞頓時露出嫌惡的神色:“這刺史怎能如此憊懶?因爲自己貶官不痛快,斷案就如此馬虎?”
我撫着壽陽懷中的兩條長絨兔耳,垂眸一笑:“這也沒辦法。但凡地方官,大多是年輕後生,或是從京中貶官出去的,又或是求京官不成補缺的。做官嘛,自然都想做京官,留在陛下的身邊。哪一日偶然一言一行被瞧上了,便飛黃騰達了。”
玉樞不以爲然道:“可是州刺縣令都是代天子牧守,倘若都是這樣的人,百姓不是要遭殃?”
我笑道:“姐姐何時開始關心國事了?”
玉樞笑道:“你只說是不是這個理?”
我忙道:“姐姐所言甚是。唐太宗時,監察御史馬周曾經上書言道:‘自古郡守、縣令,皆妙選賢德,欲有擢升宰相,必先試以臨人,或從二千石入爲丞相。今朝廷獨重內官,縣令、刺史,頗輕其選。刺史多是武夫勳人,或京官不稱職,方始外出……邊遠之處,用人更輕,其才堪宰位,以德行見稱擢者,十不能一。所以百姓未安,殆由於此。’[208]說的便是這件事。”
玉樞微有茫然之色,隨即皺眉道:“你快些說那件案子,誰要聽你說國事掉書包?”我一怔,忽聽見懷中的壽陽囫圇道:“是是是……是……”見我們都在看她,一咧嘴,露出兔子一樣潔白的兩顆小牙。我和玉樞都笑了。
我又道:“我去了青州,第一件事是要了那把兇刀來看。看過兇刀之後,我才知道這刺史有多不用心。”
玉樞忙道:“爲什麼?莫非你認得那把刀?”
我笑道:“那分明是一把屠豬刀。”
玉樞道:“你怎麼知道那是屠豬刀?你見過屠豬刀?”
我搖頭道:“在京中自然沒見過。去壽光後,村裡有一家屠戶,有一次他的刀丟了,急得和人打起來了,是我幫他找到那把刀的。所以我認得屠戶所用的所有傢伙。”
玉樞道:“盧刺史是讀書人,沒見過屠豬刀也很尋常。”
我搖頭道:“即便沒有見過屠豬刀,那刀上厚厚一層油脂,又鋒利異常,只要拿到打鐵鋪子或是肉攤上問一問,也能知道。他爲何不差人去問?分明就是不用心,只想一味刑訊逼供,草草結案。”
“這樣說,這地方官當真很不用心。後來怎樣了?”
“後來我讓盧刺史把青州城中所有的屠戶都喊到衙門,讓他們交出自己的刀,放在大箱子裡。我將其中一把刀換成了兇刀,再讓他們一一認領。果然那把兇刀被剩下了,最後來認領的屠戶說,這把刀並不是他的。於是我便問他是誰的?他仔細想了想今日上門的屠戶,說只有一人未到。於是我便斷定,那未到的屠戶,纔是真正的兇手。”
“抓到他了麼?”
我笑道:“那人早就潛逃了,還等着州府去抓麼?”
玉樞道:“那怎麼辦?”
“州府放出風聲,柳財主就是真兇,立秋就問斬。到了問斬那一日,取另一死囚代替。果然那真兇聽說柳財主已死,便回到了青州城,還開門支起賣肉的攤子,被當街抓獲。”玉樞甚是失望:“就這樣簡單?”
我笑道:“就這樣簡單。”
玉樞坐直了身子,疊起帕子又散開:“真是無趣,我還以爲會像宮裡的命案一樣曲折呢。”
我笑道:“民間的命案,大多是一時衝動犯下的,很少有預謀,更難有周密的佈局。”
玉樞不屑道:“便是那樣,那盧刺史也沒斷出來,還險些冤枉了好人。”
我笑道:“因爲此案的兇器是屠刀,小小的青州城,本來也沒幾家屠戶,所以才能如此輕易地破案。若真碰到煩難,大多守令都是用刑訊的辦法破案的。”
玉樞掩口道:“那不是有許多冤案?”
“不錯,正因斷案不易,所以清明的地方官,像這樣一件並不複雜的人命案子,只要他不輕用刑罰,便足以讓他名垂青史。”
玉樞嘆道:“可惜是他名垂青史了,不是你。”
壽陽從我懷中爬開了,搶過玉樞手中的布老虎,拿白兔騎在老虎背上玩耍。她右腳鞋尖上兩隻圓圓的老虎眼睛晃來晃去。我低頭理着穿了米珠的虎鬚,微微一笑道:“無所謂,世人本也無須知道朱玉機。”
玉樞嘆道:“我記得你對我說過的東海孝婦的故事,於公還自詡‘治獄多陰德,未嘗有所冤,子孫必有興者’[209]。咱們的子孫也會興旺的。”
“治獄多陰德,未嘗有所冤,子孫必有興者?”呵……在宮中的兩樁命案,與其說是我偵破的,不如說是我掩飾的——掩飾更加罪惡、更加骯髒的目的。我身上滿是罪孽,恰巧,我也不會有子孫。先是惴惴,隨即坦然,“他們都是皇子,自然會興旺的。”
玉樞沒有察覺我的情緒,自顧自道:“我還以爲你去了青州,整日讀書作畫,什麼都不理會,誰知你倒管了那麼多閒事。”
我淡淡一笑道:“‘備物致用,立成器以爲天下利’[210],讀這麼多書,到了該用的時候,如何能不用?”
玉樞笑道:“你這是要做聖人麼?”又嘆,“我真羨慕你,從小你過的日子就和別人不一樣。不像我,永遠困在這四方天地裡,悶也悶死了。”
從小麼?小時候我們不是一起做柔桑縣主的侍讀婢女麼?只是我比她稍稍用心一些罷了。“夫壞崖破巖之水,源自涓涓;乾雲蔽日之木,起於蔥青”[211],從此漸行漸遠,如此而已。我拉着壽陽柔軟的小手,笑道:“玉樞,你說你的孩子也是我的孩子,對不對?”
我甚少喚她的名字。玉樞不自覺地斂去笑容,認真道:“是啊。”
我淡淡一笑:“那我的經歷,自然也是你的。你又何必羨慕自己?”玉樞驀然紅了眼睛,咬了咬脣,扭過頭去。
從粲英宮出來,穿過益園,便是歷星樓。巍巍高樓獨立於斜陽之中,樓前新植的紅梅如沁血的雲霧,洶涌而孤寂。廊下襬着兩缸溫室裡培育的山茶花。飛紅陣陣,落地成蔭。“茶花……”
綠萼道:“茶花怎麼了?”
“沒什麼。”鹹平十三年的春天,歷星樓前也有兩盆淡紫茶花。我和高曜來看望慎妃的時候,惠仙正帶着幾個丫頭賞花。正是在那一日,高曜勸舅母放表兄裘玉郎赴任蘄水縣令。歷星樓人去樓空,茶花依舊開得嬌豔,而裘玉郎終於成爲高曜的心腹。當年齔童一言,成就未來之君臣。
銀杏卻道:“歷星樓空置已久,門前卻還有茶花,足見慧貴嬪也忌憚弘陽郡王殿下,不敢對慎妃娘娘不敬。甚至還有些巴結的意思。”我轉頭讚許地望了她一眼。
綠萼道:“她知道巴結王爺,怎麼不對咱們姑娘好些?動那些歪心思做什麼?”
銀杏道:“王爺是王爺,姑娘是姑娘,慧貴嬪是聰明人。再說,不就是漱玉齋換了人麼?究竟也還不曾怎樣。”
綠萼還要說,我笑道:“銀杏說得沒錯。走着瞧便是。我既回來了,也該進去瞧一瞧慎妃娘娘。”
綠萼忙道:“歷星樓許久都沒有人住了,聽說因爲慎妃在裡面自盡的緣故,幾乎已經荒廢了。”說罷用手肘碰了碰銀杏。銀杏忙道:“是啊,怪嚇人的,姑娘真的要進去麼?”
忽然從梅樹叢中,轉出一個繫着花囊抱着花帚的白衣宮女,剛睡醒似的無聲無息踏上石階,欲掃去落花。綠萼倒吸一口冷氣:“這人莫非是個鬼?剛纔咱們怎麼沒瞧見?”
我吩咐小丫頭道:“去把那位姑姑請來。”不一時那宮女疾步走到我面前,行了一禮。只見她大約四十七八歲的年紀,兩頰佈滿瘢痕,甚是憔悴。
我笑道:“姑姑常在這裡打掃?”
那老宮女道:“回大人的話,奴婢每隔兩日,到歷星樓清掃一次。樓裡面一個月清掃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