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何出此言?”
“我聽裘郎中說,我離開後,太后的密使去了西北。王氣之事何等敏感,誰敢胡言亂語?唯有太后,利用他好令名的弱點,用這兩件事拿捏住,令他不便殺昌平皇叔,只得幽禁了事。對不對?”我垂頭不言,算是默認。高暘憤然冷笑,“太后平日裡萬事不理,想不到行事這樣驚險狠辣,全然不顧及你。”
我嘆道:“昇平長公主和親、殘廢,皇太子與三位公主枉死,周貴妃出走,太后心中想必極其痛苦,卻一直隱而不發。這一次若再不理會,必定後悔一生。何況她是太后,眼見愛子被困,自然做什麼都可以。”
高暘道:“你竟還爲別人說話。”
我笑道:“仔細想想,流言一出,我也能出宮了。不是很好麼?”
高暘道:“若這樣一身是傷地出宮,我寧可你現在還在宮裡。”
我憮然:“無妨。早已慣了。”
粟米煮好的時候,我站在船頭看他在岸邊的小酒店中牽了一匹黑馬出來,船行馬亦行。我向東,他向西,我順流,他逆風。馬蹄翻起細細的塵土,與船跡相平,各自延伸,永遠不會相逢。
“揖讓長離別,飄颻難與期。豈徒燕婉情,存亡誠有之。”[162]
珍重。
彌河自東南流向西北,再折向東北,似臂彎環繞半個朱口子村。東北方向不到五十里處,便是廣陵鹽務,再五十里,是渤海。東面毗鄰韓家村,屬濰州。運鹽的船從彌河向西南,到達青州碼頭,走陸路分散。或從海路進廣濟河,到達汴城,沿汴河向北進入黃河,向南進入江淮,沿水路分散南北。這裡地勢平坦,良田廣袤,湖塘密佈。朱雲所買的兩片梨園,就在河岸邊,離村西渡頭不遠。我和母親就住在梨園旁一所新修葺的大宅院裡。
我深居簡出,家中一切事物都由母親和銀杏打理。因是女兒家,連會客也免了。壽光縣令申景冰親自上門拜訪,我也沒有見。一月之內,只去拜見過叔祖朱混一次。
朱混八十歲,幼時入過前朝的縣學,年輕時做過前朝的縣吏,丁母憂辭官。負土成墳,手植松柏,水漿不進,哀毀骨立,險至滅性,是方圓百里出了名的孝子。兵亂時帶領鄉親保衛鄉里,立柵拒賊。相拒數日,正在勢孤力窮之時,賊說殺孝子天不佑,退兵。四圍村屯聞信歸附者以萬計。本朝時起家青州府兵曹掾,不過兩年,便託疾回鄉,一直賦閒至今。
九月,皇帝下詔宣諭全國:
“天文著象,職在於疇人;讖緯不經,蠹深於疑衆。蓋有國之禁,非私家所藏。或有妄庸,輒陳休咎,假造符命,私習星曆。作僞多端,順非僥澤,熒惑州縣,詿誤閭閻。壞紀挾邪,莫逾於此。其玄象器局、天文圖書,私家不合輒有。今後天下諸州府,切宜禁斷。分明榜示,嚴加捉搦,先藏蓄此等書者,敕到十日內送官,本處長吏帶領集衆焚燬。限外隱藏爲人所告者,先決一百,留禁奏聞。所告人給賞錢五百貫。各州方面勳臣,洎百僚庶尹,無不誠亮王室,簡於朕心,無近憸人,慎乃有位,端本靜末,其誡之哉!”[163]
綠萼拿着抄好的聖旨來尋我的時候,我正在梨園裡和幾個婦女一道摘梨子。綠萼大聲唸了一遍,女人們聽不懂,在不遠處吃吃地笑。我摘下覆在頭髮上遮擋灰塵的青巾,在手心裡揉了揉。秋陽澄澈,波光如練,輕塵渙散,梨香四溢。所謂的聖旨亦不過是綠萼手中兩張粗糙發黃的紙。
“西北天子氣在京中傳得紛紛揚揚,聖上惱怒,所以下了這樣的詔書。”
“那咱們家也要查了?”
“這個自然。”
綠萼哼了一聲:“遠離京城也還是躲不開聖旨。”
我笑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說着從筐子裡撿起一個梨子,拿出帕子擦了擦,忍不住啃了一口。
各村各鄉搜檢禁書的責任由各村都保長在縣吏的陪同與督促下完成。輪到朱口子村,卻是縣令申景冰親自帶領縣丞下鄉,往各家各戶搜檢。申景冰知道玉樞是皇妃,母親是命婦,便不欲上門。母親不願有人議論,說她身爲外戚,不遵國法,於是特意命一個老家人請申景冰來。我雖不露面,卻把家中所有的藏書都搬出來讓他看了一遍。我本來也不愛看這些天象曆法、讖緯符瑞的書,自然家中是一本齊整都沒有。但是歷代史書中卻有天文志和五行志,我毫不猶豫命綠萼和銀杏拆了下來,交給他帶走。申景冰連說不敢,又說這樣的書怎能作數,兩手空空便回去了。當下申景冰和朱混將村中數十本冊子堆放在社前,舉火燒掉。
我本以爲此事就此了結。不料數日後,朱混的夫人痛哭流涕地求上門來,說有人貪得賞錢,告發朱混還藏着一本《十代興亡論》沒有交出。申景冰派人搜去了這本書,將朱混收在監中,判了一百杖。朱老夫人年近八十歲,白髮蒼蒼,她拋下木杖,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又說申景冰的祖父與朱混當年有私怨,申景冰分明是挾私報復。想朱混耄耋之年,若捱了這一百杖,定然是活不成了。
母親到後面來與我商議:“玉機,你若有法子,便幫他一幫。”
我嘆了一口氣。第二日,我帶了兩箱書,親自去了壽光縣衙。
縣令申景冰生就一張扁長臉,臉色黑紫,像浸染了半輩子的煙火氣,又像一個熟爛的茄子。聽說我來了,趕忙攜夫人迎了出來。他夫人倒是美貌,吊梢眉,杏仁眼,脣紅齒白,像個新鮮出關的女鬼。兩人極熱情地請我去後堂飲茶。
我向申景冰行了一禮:“大人與夫人不必客氣,民女是爲朱混之事而來。”
申景冰與夫人相視一眼,申景冰正要答話,夫人搶着道:“朱老爺藏了禁書,犯了國法,被我們老爺下在獄中。不過我們老爺體恤他年事已高,又是望族,一百杖是挨不得的,已判作十杖了。明日行了刑便放回去。姑娘放心。”說罷親熱地笑着,要來挽我的臂。我看了看她鮮紅的十指尖,又擡眼看了看她蒼白得像新刷粉壁的臉,忽然縮了手。
我問申景冰:“請問大人,朱混藏了什麼禁書?”
夫人答道:“是一本《十代興亡論》。”
我轉向夫人,微微笑道:“夫人對縣中事務很熟悉。這十杖究竟是夫人判的,還是大人判的?”
夫人低了頭:“自然是我們老爺。”
我不理她,又向申景冰道:“若朱混無罪,便當釋放,若有罪,就要打足一百杖。”
申景冰一時摸不着頭腦:“那小姐的意思是……”
我笑道:“一杖也不能打。”
申景冰一怔,夫人先冷笑起來。申景冰看了看她的臉色,忙道:“這恐怕不妥,畢竟藏了禁書,本官開恩只打十杖已算法外開恩。”
我命人開了書箱,不慌不忙道:“民女向日在文瀾閣與書廒校書,見過書目中有朱敬的《十代興亡論》,不過寫了些魏晉以來君臣成敗之事,並無特異。若這也算禁書,那民女所收藏的史書,也請一併焚燬。不但天文五行志中寫滿了天文著象,連帝王紀、列傳、藝文志都不可避免地寫到這些。也免得旁人說大人厚此薄彼,於大人官聲不利。來日若被人蔘一本,說大人諂貴凌弱,懼內殘外,恐於仕途不利。大人說,是也不是?”
箱子裡是我收藏的幾套史書和數本週易卦書。申景冰看了一眼,臉色轉白,直拿眼睛瞟夫人。夫人輕輕咳了一聲,輕輕一抖帕子。申景冰訕訕道:“原來那不是禁書,卻是本官孤陋寡聞了。本官立刻便命人將朱老爺放出來。”
我屈膝行一禮,讚許道:“多謝大人。”
【第三十一節 非不相愛】
回村的路上,綠萼笑道:“姑娘真厲害,才幾句話就逼得他放了叔祖。”
我笑道:“這等色厲內荏的庸官,諒他不敢燒我的書。若有膽子,前兩天在村裡就該燒了。”
這件事傳開後,朱口子村凡有民訟不能在縣衙地保處了斷的,便都到我家來。多是些鼠竊狗偷、雞蟲之爭。有時我能查清,有時我不能查清。遇見實在糾纏不過的,寧可花錢補足他們損失的錢財,快些打發他們回去。這樣到了新年,母親還沒有說什麼,銀杏先向我抱怨家中的虧空了。
母親向衆人道:“都是族人,理當賑贍。天子秩俸,‘當須散贍六姻,爲先君之惠,妻子奈何獨擅其利,以爲富貴哉’[164],只當給咱們家娘娘積德了。”
我在屋裡聽了,不覺向銀杏和綠萼嘆道:“你們瞧瞧,母親就是偏心,花着我的錢,積的德卻都是姐姐的。”
鄰村的聽說了,也有好些來我這裡請求剖判。這樣到了開春,我又賠了好些。人越來越多,我也越賠越多。小書房裡那些看不見、摸不着、一推千里的煩惱,霎時間都涌到了眼前。初時有些不耐煩,時日長了竟也覺出一種平實瑣碎的快樂。
新年剛過,就收到玉樞的信,她生了皇八女壽陽公主。朱雲年將十八,也該給他說一門親事了。因這兩件事,母親帶着幾個家人匆匆回京了。鹹平十九年的正月,就這樣忙忙碌碌地度過了。
二月二這一日,綠萼與銀杏整治了一桌好菜。恰好一位鄉親送了一罈上好的梨花白,我們三人坐在梨樹下吃飽喝足,各自回房歇息,直到落日時分才起身。我自到水缸裡舀水淨面,忽然一怔,水中慵懶憨直的笑意,長長久久地掛在脣角,擦也擦不去一般。彌河水清涼,京中時日,恍若殘夢。
忽聽身後有一個熟悉而陌生的聲音喚道:“玉機姐姐在麼?”
夕陽如血,照得他半邊臉通紅,一雙漆黑的眸子奕奕有神。纏枝暗花紋灰袍泛着銀光,襟上鑲着漆黑油亮的風毛,浸過紅油似的閃閃發光,絲絲舒展而分明。自高曜出宮開府,我們便再沒見過面,至今已近一年。他長高了許多,甚是瘦削。因瘦,就更顯得頎長,我險些沒認出來。
我連忙上前行禮,問道:“殿下如何來青州了?”
高曜笑道:“姐姐家裡好生難尋,我問了好幾家才尋到這裡。”
我一面引他在屋裡坐着,一面道:“玉機喜愛這裡的梨樹林,便買了這所宅子。這裡雖然離村中遠一些,可勝在安靜。”
正說着,只聽綠萼在門外抱怨道:“是誰在說話,過個節也不讓人安生。”說着披散着頭髮跨進堂屋,瞪大了眼睛看了好一會兒,下頜都快垂到了胸口。她哎呀一聲,喜極而泣,“殿下!奴婢……奴婢這便去沏茶。”說着抱頭而去。
高曜怔怔地看着綠萼的背影,嘆道:“我最後一次見姐姐的時候,大約是一年前了。這一年來,不但姐姐變了許多,連綠萼也與往年大不相同了。”
我鼻子一酸:“山野風光,太平歲月,能容下所有人的任性妄爲。綠萼失禮,還望殿下不要放在心上。”
高曜笑道:“若她的茶好,我自然不放在心上。”
我問道:“天就要黑了,殿下這麼晚進村來,一會兒在哪裡歇息?殿下也不帶幾個隨從在身邊。”
高曜道:“我從壽光來,要去廣陵鹽場,乘船路過這裡,順道看望姐姐。一會兒仍舊坐船去廣陵。姐姐也不用備晚膳,我在壽光早早用過了。至於隨從,都留在船上了,省得驚動人。”
正說着,銀杏上了茶來。我正要問他去廣陵做什麼,卻見茶霧中他的雙眼一紅。他咬一咬牙,微微顫聲道:“我對不住姐姐,若不是我魯莽——我不該寫那封信。”
我一怔,柔聲道:“殿下不必致歉。玉機辭官也並非全因此事。”說着起身接過銀杏送進來的青瓷蓮花燈盞,親自放在他身旁的小几上,取火折點着了。熒熒一點燈光在茫茫暮色之中,像一滴最明亮的淚,凝聚了未見的歲月中,所有的牽掛與愧悔。
高曜道:“姐姐不怪我?”
我搖頭道:“玉機從未責怪過殿下。不過玉機想請教殿下,殿下在西北究竟出了何事?”
高曜凝神道:“我一到西北,裘家表兄便對我說起王氣之事,讓我有個防備。可是我在西北無人可信,又不敢向軍中和太史局不熟識的官員求證。想姐姐在小書房便覽全國民情,說不定會有所聽聞。即便姐姐沒有聽說過此事,有此密信,應也不難查出原委。這才寫了那封秘信,想不到會被父皇截獲。”
我頷首道:“殿下說的這些,我都知道。”
高曜道:“姐姐如何知道?”
我微笑道:“如殿下所言,玉機在小書房中,不出門知天下事。我還知道,殿下才去了西北幾日,便擬奏疏彈劾昌平郡王,告發他走私羌鹽之事。這是裘大人催促的呢?還是殿下……”
高曜垂頭嘆道:“當時裘表哥和文校尉都上了奏疏彈劾昌平皇叔,表哥不停催促我快些了結鹽案。我自己也有私心,想着皇叔已犯通敵之罪,若父皇因天子氣之事疑心他要謀反,我反倒能撇清……”在鄉野隱居,並沒有宮裡那麼好的蠟燭用,想是油燈薰得他難受,他幾乎落淚。他側過頭去揉一揉眼睛,哧的吸了一口氣,“我對不住昌平皇叔。”
天黑得真快,院中的梨樹隱隱綽綽,漸行漸遠般消失在夜幕之中。一到晚上,村落裡靜得連彌河裡翻起浪花的聲音都聽得見。我示意銀杏取一隻羊角燈罩來,轉頭淡然道:“慎子曾雲,‘家富則疏族聚,家貧則兄弟離,非不相愛,利不足相容也’[165]。小利尚且如此,何況性命?殿下不必放在心上。”說着掩上燈罩,高曜的淚光便不甚分明。見他仍定定地望着我,我只得又道:“若殿下實在介懷,只要昌平郡王還沒有丟掉性命,殿下就總還有償他的一日。”
高曜這才低了頭:“多謝姐姐。父皇一向不喜昌平皇叔我是知道的,我只是沒想到,父皇一向喜歡姐姐,竟對姐姐也這樣狠心。”
我笑道:“秉公處置,談不上狠不狠心。玉機從未怨恨過聖上。”
高曜一怔,笑意恍惚:“不錯,姐姐自小就是這樣教導我的。”
我欣慰地一笑:“不知殿下現居何官?”
高曜道:“我回京後,仍在鹽鐵副使上任職,只是不必出京巡查鹽政。新年後,父皇授了吏部左選侍郎一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