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來我的藥都是小錢從銀院判的徒兒方太醫那裡拿了方子,芳馨親自動手煎藥和炮製藥丸。小蓮兒等人很少進殿服侍,一時不知道藥在何處。我指點她一番,她忙亂一回,捧着盒子進來稟道:“姑娘,藥已經被掖庭右丞衛大人拿走了!”說罷掀開蓋子,藥箱黑沉沉深不見底。
我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清晨醒來,只覺脣齒間黏滯而苦澀。心不痛了,卻滿身是汗,四肢痠軟。小蓮兒歪在牀邊打盹,見我醒了,大喜道:“姑娘醒了,快上茶來。”
外面的宮人聞聲忙端了溫熱的茶水進來。我想支起身,卻覺雙手無力。轉眼見小蓮兒滿臉淚痕,不禁問道:“你哭了?”
小蓮兒喜極而泣,“姑娘昨晚昏過去了,奴婢趕忙去太醫院尋人,只有一個方太醫在。幸而他說他知道姑娘是什麼病,帶了幾丸藥過來,才把姑娘救了過來。若再遲些,方太醫說恐怕……”說罷嗚嗚咽咽哭了起來。
方太醫便是從前告老還鄉的銀院判的弟子,一年多來一直爲我診脈開方。如此也是我命大,若換一個別的太醫,深更半夜肯不肯過來尚且難說,更不用提過來後還要望聞問切,開藥抓藥。耽誤了時辰,我能不能活尚是未知之數。
生死關頭輪轉一番,只覺心頭無限清明。我拉過小蓮兒的手,微笑道:“哭什麼,我還好好的。更衣,我要去掖庭屬。”
小蓮兒道:“方太醫說姑娘若早上能醒過來,便無礙了,只是日後再不能如此動氣憂心了。姑娘身子還弱,何不多歇息兩天再去掖庭屬?”
我搖頭道:“姑姑和綠萼、小錢還在掖庭屬受苦,我不能安心。扶我起來更衣。”
小蓮兒跪下道:“姑娘剛從鬼門關轉了一遭回來,怎能去掖庭屬那種鬼地方?”
我笑道:“你也知道我剛從鬼門關轉了一遭,死我尚且不怕,還怕區區掖庭屬麼?”小蓮兒無奈,只得扶我起來。
一年多不曾來掖庭屬,但見庭院中擺了兩缸白梅,一柄小鏟插在土中,淡黃色的木柄油光鋥亮。廊下新植了兩排低矮的柏樹,蒼翠如洗。門庭重新粉刷過,樑上新繪了彩畫,金漆閃閃,皆是《刑統》中的案例,肅殺之中帶了兩分內廷衙門特有的華貴優雅之氣。掖庭屬已不似往日那般蕭索冷寂,唯有門口侍立的兩個小吏依舊神情肅穆。
我下了輦,被人一左一右攙扶着走上前去。小蓮兒上前道:“漱玉齋朱女丞前來拜見掖庭令施大人,煩請通報。”左側小吏忙轉身跑進去通報。
不多時,施大人獨自走了出來,先施一禮:“下官掖庭令施哲拜見朱大人。”
我還禮道:“施大人不必多禮。”
但見施哲中等身材,相貌儒雅,文質彬彬:“朱大人光降敝署,本當迎入好生奉茶。但皇命在身,恐無暇作陪,還請大人恕罪。”
我微笑道:“本官今日來本是有求於施大人,大人既說皇命在上,倒讓我不知從何說起了。”
施哲道:“大人氣色不佳,行路尚且要人攙扶,想來昨夜病得厲害。何不回去好好養病?一切待病癒後再說不遲。”
我奇道:“施大人怎知我昨夜病得厲害?”
施哲道:“昨日大人在白雲庵逗留整整一日,想必身子是好的。今晨便如此精神不濟,必是昨夜病得太重。”
我的笑容浮淺而虛弱:“施大人明察秋毫,想必也知道我因何而病了。”
施哲道:“正因下官知道,纔不能放大人進去。芳馨等在敝署受審,大人憂心病倒。在下官看來,是出自一片憐下之心。但在旁人看來,只怕是大人擔心他們透露私隱。別說見面,只要大人進了這道門,便有串供之嫌。爲大人清譽想,故此下官不敢放大人進去。還請大人安心養病,若以病容見人,難免引人無端猜想,連累大人的清名。”
他的話頗有誠意。我感激道:“謝大人提點。但我此來並不是爲了看望他們,而是自首候審的。”
施哲一怔,微笑道:“大人素有擔當,下官欽佩。只是下官並未接到敕旨,不敢妄爲。大人請回。”
這話不卑不亢,卻又暗示皇帝對我的愛護和懷疑。只是他這番愛護昨夜險些送了我的性命。我微微苦笑:“芳馨姑姑、綠萼和小錢三人跟隨我多年——”
施哲打斷道:“大人一向聰慧謹慎,何妨忍耐幾天?”見我尷尬得漲紅了臉,又道,“‘凡小大之獄,必應以情,正言依準五聽,驗其虛實,豈可全恣考掠,以判刑罪’[60]?《漢書·刑法志》有云,五聽,一曰辭聽,二曰色聽,三曰氣聽,四曰耳聽,五曰目聽。[61]陛下既委以內廷闕疑,下官自當辨明功過,絕不教一人含冤。還請放心。”
我只得含淚行了一禮:“謝大人。”
施哲道:“昨日從漱玉齋搜了好些藥出來,經太醫辨明,是治心疼病的。本想昨夜便送還大人的,因宮門下鑰,不及送還,致大人病重,下官慚愧。”說罷命人送了藥出來,又道,“這些藥都是市賣的普通藥材。大人既有病在身,何妨請太醫好生看看,從御藥院取上等藥材來用?”
我低頭道:“微末之身,不敢勞動諸位太醫,更不敢取用御藥院的上等藥材。”
施哲會意道:“如此,下官也定當守口如瓶。”
想不到新任掖庭令竟如此善解人意。我怔了片刻道:“多謝大人。”
施哲道:“下官俗務在身,恕不遠送。”說罷行了一禮。我只得還禮作別。
從掖庭屬回來,我懸着的心放下大半。小蓮兒爲我卸了釵環,扶我回寢室休息,我終於安心睡了一覺,直到午後方纔起身。
方太醫過來診了脈,重新開了方子,唏噓道:“大人憂思太過,這一年間病情有加重的跡象。下官的藥固能緩解大人的心疼之症,但於大人的心病卻是全無用處。大人若不肯放寬心,這病恐是難好。”
我嘆道:“我知道。”
方太醫道:“下官受老師所託,照拂大人玉體。自問醫術有限,無法令大人痊癒。來日老師問起,下官無言以答。大人看,要不要稟明皇后,請宮中太醫一道參詳病情?”
我黯然道:“不必了。”
方太醫道:“大人若從今日起放寬了心,好生調養身子,將來未必不能生育。”
我低低道:“既然入宮,便拿這條命還她罷了。多生一個又何必?”
方太醫不解道:“大人說什麼?”
我笑道:“沒什麼。謝大人這兩年的精心照拂,玉機感激不盡。”
方太醫見我固執己見,只得道:“身爲醫者,總盼望病人能遵醫囑。不過大人既然已有決斷,下官自然遵照大人的意思行事。下官告退。”
方太醫走的時候正遇上剛剛進來的昱嬪。我連忙起身拜迎,昱嬪一個箭步上來扶住我:“都病了,便好好坐着吧。”
只見昱嬪穿了一件芽黃色的立領短襖,下着白綠長裙,清爽宜人。她身後跟着一個十三四歲的稚齡少女,身着天青色短襖和月白長裙,胸前掛着一串水晶珠子,映得衣襟上的米珠有小指般大小。眉目間和昱嬪有六七分相似。
昱嬪道:“這是我孃家的小妹,今年十三歲。”
那少女款款上前,行禮道:“小女邢茜倩,拜見朱大人。”
我待要親手去扶,卻覺一陣眩暈襲上,雙手只伸出一半,便跌坐在榻上。邢茜倩嚇了一跳,下意識地上前扶我,我擺手苦笑道:“邢姑娘不必多禮。恕我身子不好,只能歪着相陪了。”
昱嬪道:“聽聞昨日朱大人去白雲庵的工夫,芳馨等都被帶去了掖庭屬。大人忽然之間病得如此嚴重,是擔心芳馨的緣故麼?”
我嘆道:“是……”
昱嬪微笑道:“我今日前來,一是給朱大人道惱,二是給朱大人送一顆定心丸。”
我奇道:“娘娘前來看望,玉機不勝感激。不知娘娘有何指教?”
昱嬪道:“自然是朱大人想聽什麼,我便說什麼。”說着抿嘴一笑,“掖庭屬的右丞衛大人與我們家略有些沾親帶故,故此我派人去打聽了一下,說是芳馨等並沒有受刑,朱大人大可放心。”
我喜出望外,“真的麼?那蘇姑娘呢?”
昱嬪笑道:“朱大人知道的,這件事情掖庭屬瞞得密不透風,故此纔有蘇姑娘慘受酷刑的謠言傳出來。今日能從衛大人那裡打聽到芳馨姑姑的詳情,朱大人當知道是承了誰的情。”
是施哲。可我仍有些不敢相信:“可是他們說,文瀾閣的值夜內監在半夜裡還聽到掖庭屬有女子的慘叫之聲。”
昱嬪道:“這些宮女內監,整日閒着,只會編瞎話做談資。這都要信,那這日子便沒辦法過下去了。”
我感激道:“多謝娘娘。”
昱嬪道:“我知道漱玉齋昨夜請了太醫,想來你也是太過憂心,這才病了。我也不能做別的,只有爲你打聽打聽訊息。你如今聽了這個好消息,當安心養病了。”
我只顧擦眼淚,連“多謝”二字也顧不上說了。昱嬪道:“當年我拿劍指着你的眉心,你都沒有哭,如何這會兒哭成這樣?他們說你特別愛惜下人,果然不虛。”
我赧然道:“玉機出身奴籍,不敢忘本。”
昱嬪道:“我知道。”說着笑盈盈地拉過邢茜倩,“我這個妹妹,在宮外聽了你不少事蹟,所以入宮以後一直吵着要見你。”說罷推一推妹妹,邢茜倩上前笑道:“小女在宮外常聽衆人說起宮中的諸位女官,朱大人身爲女官之首,最是聰慧沉穩,小女傾慕已久,今日特來拜見大人。”說罷又行一禮。
我亦笑道:“瞧邢姑娘步履輕而沉穩,想來和昱嬪娘娘一樣,是一位劍術高手了。”
邢茜倩道:“小女雖也自小習武,劍術卻和姐姐相差太遠,甚是慚愧。”
昱嬪笑道:“我如今不能習武了,你日日苦練,定能趕上我。”說罷又向我道,“太后如今不練劍了,可有時候仍是忍不住要瞧人舞劍。可是啓表姐又隨父回鄉了,太后便只能瞧舍妹這點三腳貓功夫聊以自慰。”
我笑道:“邢姑娘爲太后舞劍,定能得太后指點。”
昱嬪笑道:“這也算是意外的福分了。”
邢茜倩道:“朱大人何不也學習武術?如此也能強身健體。”
昱嬪道:“不錯。”說着左手下意識地放在自己尚未隆起的小腹上,寧靜一笑。
邢茜倩笑道:“姐姐自幼學武,太醫說姐姐身體健壯,胎氣穩固,連安胎藥都能少喝幾碗呢。”
昱嬪虛拍邢茜倩道:“小姑娘家,胡說什麼?!”
邢茜倩輕輕巧巧地一躲,笑道:“不是我胡說,是母親和我說的。”
昱嬪恩寵頗盛,失寵也快,她固是鬱郁不安了幾日,可如今看來,竟是澹然無滯了。我淡淡一笑道:“朝種暮獲,善惡未定[62],況君恩無常。娘娘能釋懷便好。”
昱嬪會意,微微一笑道:“我知道。”
【第二十六節 其惟春秋】
有了施哲的承諾和昱嬪的消息,我多少可以安心些,於是靜靜養病。這兩日,各宮都有人來探望。皇后特地將方太醫叫了去詢問病情,賞賜了許多御用的上等藥材。
這一日,高曜遣了芸兒前來看望我。十一二歲的小姑娘,幾已和她的姑母李氏長得一般高。容貌秀麗,氣度沉靜。我正蓋着薄被歪在榻上讀書,昏昏欲睡間,見芸兒進來請安,忙坐了起來,命小蓮兒上茶。我問道:“殿下可好些了麼?這會兒在做什麼?”
芸兒低頭道:“殿下送殯回來沒幾日,傷心得很,整夜整夜地哭。奴婢在外面都聽見了。可是一到白天,就跟無事一般,照舊去大書房讀書。”
我暗暗嘆息:“殿下的性子和慎妃一樣要強,你要好好寬慰他。”
芸兒道:“是。殿下聽聞大人病了,本來要親自前來看望的。可是殿下怕自己說話太多,反而不能令大人安心養病。再者,這兩日功課落下不少,白日裡要苦讀。因此只遣奴婢來。待大人病癒,殿下還有好些話要與大人說。”
我頷首道:“我知道。劉女史如何了?”
芸兒一怔:“貼身服侍劉大人的琳琅姑姑並兩個宮人都被帶去了掖庭屬,劉大人很難過。本來她那天晚上是要來大人這裡訴苦討主意的,被殿下攔住了,這纔沒有來。”
病中口中俱是黏滯寡淡,我飲了一口青梅茶:“殿下爲何要攔着劉大人?”
芸兒道:“殿下說,大人從白雲庵回到宮裡,見不到芳馨姑姑等人,自己都六神無主了,如何還能拿主意寬慰人?便是再鎮定再聰明,也得好生想想纔能有主意。如今看來,殿下是對的,大人病得這樣厲害,怎麼還能顧得上劉大人?”
我嘆道:“殿下慮得也太寬了。這樣如何能平復心緒,好好讀書呢?於身體也是無益。”
芸兒泫然欲泣:“殿下說,慎妃娘娘去了,這宮裡最親近的人,便只剩大人。大人凡事都爲殿下想,殿下自然也要爲大人想。”
我鼻子一酸:“這話不可胡亂說,陛下才是殿下最親的人。”
芸兒以手拭淚:“自然,陛下是殿下最親的人。可是陛下心裡裝的人和事太多,咱們殿下能算得上麼?只有大人,凡事總是先想着殿下。”
我淡淡一笑:“這話只放在心裡便好,不可說。”說着遞了一幅帕子給她,“我有件事情要和殿下計議,可是殿下忙,我又病了。你代我向殿下說明白吧。”
芸兒聽了我的話,忽然想起什麼,掩口道:“殿下也有一句話命奴婢轉告大人,奴婢險些忘記了。”
我忍俊不禁:“那你先說。”
芸兒肅容道:“殿下命奴婢轉告大人,‘志士不忘在溝壑,勇士不忘喪其元’[63]我凝思片刻,已經瞭然。只聽芸兒問道:“時候不早了,大人有什麼話要奴婢告訴殿下的麼?”。”
我搖搖頭:“我要說的,和殿下要說的是一樣的。你回去稟告殿下,就說我已經明白他的意思了。”
芸兒笑道:“怨不得姑母總是說,殿下和大人心意相通。”說罷端端正正地行禮告退。
皇帝對劉離離的所作所爲,已引起了高曜的警惕。他知道皇帝遲早有一天會疑心到自己身上,所以借孟軻的話告訴我,他既已立志成爲太子,自然也做好了接受暴風轟雷的準備。而我要告訴他的,也正是此事。我所擔憂的事,他竟早早遣芸兒來說明,說一句心意相通,似乎並不爲過。想到此處,不由微笑。
小蓮兒在旁見了,不禁笑問:“姑娘在笑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