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一酌之水】
彷彿從絕望的虛空中跌落,腳踏實地的喜悅激盪在胸腔中。我忙起身向皇帝道喜,皇帝連說同喜。不一會兒一箇中年內監走了進來,不待他行禮,皇帝便一迭聲問道:“婉妃好麼?幾時確診?幾個月了?是男是女?”
那內監笑吟吟道:“啓稟陛下,劉太醫剛剛纔號了脈,已有兩個月,是男是女還斷不出來。”
皇帝連聲叫賞,又向我道:“朕這就去粲英宮看玉樞,你也去。”
我屈一屈膝,坦然道:“恕微臣不能同去,微臣還是晚些再去看望姐姐好了。”
皇帝會意道:“也好。”說罷帶着小簡回寢殿更衣,我忙下拜恭送。
一時芳馨進來扶我起身,歡喜道:“纔剛奴婢也聽見好消息了,陛下邀姑娘同去,姑娘怎麼不去?”
我返身進了小書房,淡淡道:“姐姐見我同去未必高興。”
芳馨笑嘆:“姑娘就是心思重,這個時候還要理會這些。這會兒大家正高興,婉妃娘娘也未必放在心上。”
我拿起架上的雙管短銃,笑道:“隨她吧。”說罷坐在窗前,拿起一塊粗綢細細擦拭。
芳馨笑道:“這一回姑娘可親眼看着婉妃娘娘懷孕生子,往日的憾事也都償了。”
我笑道:“姐姐有孕,我固然歡喜,不過最讓我高興的卻不是這個。”
芳馨好奇道:“是什麼?”
小書房悶熱,銃管被我握在手中,不一會兒便溫熱起來。心中泛起一絲柔情,不覺將銃貼在胸口:“適才陛下得知姐姐有孕,沒有先問孩子的事,而是先問姐姐好不好。可見姐姐這些年的真心倒也不算白白付出,陛下還是將她放在心上的。”
芳馨含一絲哀涼道:“自己的真心尚且不顧,只一味擔心婉妃娘娘的真心有沒有落空。”
我笑道:“我的真心便是盼望姐姐得寵,我們姐妹和睦。”
芳馨張了張口,終究只是輕嘆。她整理好了書架,站在我身後打扇。我也放下銃管,接着看奏疏。忽聽芳馨道:“纔剛奴婢看見姑娘忽然回來拿了兩本奏疏進去,莫非是……”
一隻青綠色的蚱蜢跳上窗臺,躲在黑白花釉筆筒的陰影下小憩,如漠漠荒涼中一點生動的春意。我輕輕合上奏摺,生怕驚動了它。腦後風住,芳馨也停了扇,“不錯,是陛下要看那封奏疏。若遲幾日上來,雖也無礙,卻沒有今天這麼圓滿了。”
芳馨微微一笑:“是。奴婢聽見陛下贊姑娘清潔自守。”
我搖頭道:“小小手段,瞞不過陛下。不然也不會特要那本奏疏來看,這是生怕我無中生有,沽名釣譽。”
芳馨微微冷笑:“皇上倒怕姑娘無中生有,殊不知,無中生有的是慧嬪和李演。姑娘何不告訴陛下?”
我嘆道:“犯錯的是如意館的何管事,又不是李演和慧嬪。無憑無據的,告了也無濟於事。這件事還是交給李大人去查吧。幸而咱們早早知道,不然就真要措手不及了。”
芳馨沉聲道:“這慧嬪……當真防不勝防。”
我冷哼一聲:“她有心爲難我和穎妃,自然防不勝防。”
芳馨道:“慧嬪深受寵愛,時常伴駕。若姑娘能和陛下親近些,或者……”
我笑道:“‘非仁無爲也,非禮無行也。如有一朝之患,則君子不患矣。’[1]親不親近,有什麼要緊?最重要是無懈可擊。”
芳馨笑道:“不錯。問心無愧,自然無懈可擊。”
我瞥了她一眼,轉頭輕輕吁了一口氣。那蚱蜢輕輕一彈,落在窗外的竹葉上,顫巍巍的像是把持不定的人心。我何曾“問心無愧”?更不敢奢求“問心無愧”。我只是“無懈可擊”罷了。
也只是“無懈可擊”。而已。
晚膳後,綠萼回說皇帝剛剛離開粲英宮。我顧不得飲茶漱口,忙命芳馨張羅預備送給玉樞的賀禮。芳馨有些爲難:“漱玉齋是有些好東西,可姑娘和婉妃娘娘是親姐妹,當真要送這些華而不實的東西麼?似乎婉妃娘娘也不缺什麼。”
我想了想道:“若有吃食補品,送一些也好。”
芳馨道:“漱玉齋哪有這些?何況這些東西粲英宮比漱玉齋多一百倍。”
我恍然道:“上一次李大人不是送來一千二百兩銀子麼?拿六百兩送給姐姐,剩下六百兩兌成紙鈔送回家去給母親使。姐姐懷着孩子,粲英宮想必開銷大。”
芳馨抿嘴笑道:“送銀子俗了些,六百兩也太多。”
我笑道:“我沒有別的,只有這些俗物。這些俗物能證實我對姐姐的真心,便是好的。”
芳馨一怔,道:“親姐妹之間,自然是有真心的,這也需要證實麼?”
芳馨自幼入宮,沒有親眷,雖然通達,於親情卻不甚明瞭。我捻着衣帶,慢條斯理道:“姐妹之情,不但需要證實,更需要精心維繫。尤其是……我和她。”
芳馨忙轉口道:“誰說姑娘只有這些俗物?姑娘在婉妃娘娘身上的良苦用心,比這些銀子可貴得多。”
我笑道:“我有沒有真心,究竟還是姐姐說了算。”
芳馨收拾妥當,命四個小內監擡着兩個裝滿銀錠的小箱子,隨我一道去粲英宮。
路過益園時,但見兩位女御立在紫藤花架下,一藍一綠兩道倩影襯着對面的紅牆,如紅塵紫陌中的兩股清流,格外賞心悅目。二女並頭賞荷,如親姐妹般親密無間。
我整日往來於小書房和漱玉齋之間,除卻玉樞和穎妃,甚少與別的妃嬪往來,也從不理會女御。偶然在路上遇見,也總是淡淡的。今日見此情形,心中驀地一軟,遂笑道:“二位姑娘真好雅興。”
二女身子一跳,轉過身來,驚異之餘,更有驚惶之色。兩人慌忙行禮,卻偷眼相看,眸光暗拋,千言萬語一瞬而過。我的笑意轉而清冷:“二位姑娘不必多禮,快快請起。”
藍衣女郎略定了定神,垂頭道:“時候不早,妾身該回去了,妾身告退。”說罷退了兩步,攜手而去。
我不覺呆了片刻。芳馨笑道:“姑娘剛纔還急三火四的,現在倒不走了。”
我疑惑道:“姑姑不覺得這兩人有些奇怪麼?”
芳馨臉一紅,訕訕道:“女御們見了姑娘,不都這樣麼?”因爲皇帝女寵衆多,宮人們茶餘飯後的閒話總離不開龍榻。而我自從二月正式進了小書房,他們最大的樂趣便是猜測我究竟有沒有被臨幸過,或幾時被臨幸的。女御們竊竊私語的神情我已司空見慣。我不是嬪妃,卻整日留在定乾宮,這流言本是我該承受的。故此我一笑了之,從不理會。
兩位女御攜手走出十幾步,綠衣女郎回頭看了一眼,與我目光相觸,頓時身子一僵,疾步去了。我心中隱隱不快:“今天好似有些不尋常。也許是我多心了。”
芳馨冷笑:“自從女御們得知慧嬪因好學而獲寵,跟着昱妃娘娘讀書的勁頭便足了許多。她們喜歡春天的時候在紫藤花下讀書,不愛讀書的便呆站也好……可惜都是東施效顰。陛下很少逛花園,她們也是白費心機。”
我嘆息道:“罷了。都是可憐人。”
心頭有淡淡的蔭翳如影隨形,腳步也慢了下來。來到粲英宮,天色已暗了許多。小蓮兒站在門口,向齊姝和沈姝行禮作別。她面帶微笑,眉間卻隱有愁緒。沈姝和齊姝見我來了,都上前行禮。我還禮道:“二位娘娘來得倒早。”
齊姝垂目恭立,沉默不語。沈姝卻落落大方:“婉妃娘娘躬育聖嗣,妾身等欣然敬慕,自然要早早來賀。可惜娘娘正在歇息,妾身等無福一見。”
我笑道:“玉機定向姐姐轉達二位娘娘的好意。”
兩人屈一屈膝,齊聲道:“多謝大人。”
我目送兩人走出十幾步,這才向小蓮兒笑道:“我來遲了。”
小蓮兒行禮道:“娘娘正在沐浴,請大人往凝萃殿稍坐。”
我詫異道:“才用過晚膳便沐浴?”
小蓮兒有些心不在焉,她沒有回答我,徑直將我引到凝萃殿中坐着。因凝萃殿不飾珠玉,到了黃昏格外黯淡。霞影紗靜靜垂下,如青鳥收起雙翼,埋頭酣睡。紫檀木沉香細細,燭光明亮而筆直,卻化不開膠凝的氣氛。小蓮兒命人將銀子收入庫房,又親自奉茶,這纔去寢殿通報。
芳馨打發小內監先回去,回頭道:“小蓮兒低頭當差,有些傻了,竟不派人先回稟娘娘。”
我嘆道:“姑姑難道看不出來麼?小蓮兒有心事。一會兒她出來了,好生問一問。”
然而連添了三次茶,也不見小蓮兒出來。我心中不安,不禁將茶盞重重一頓,添茶的小宮女眼皮一跳,戰戰兢兢地退了下去。不一會兒,粲英宮的執事宮女杜若走了進來,行過禮後,往寢殿去了。
芳馨道:“婉妃娘娘有了好消息,怎麼粲英宮上下卻死氣沉沉的。”
不多時,小蓮兒獨自走了出來,怯怯道:“啓稟大人,娘娘已經歇息了,不見客。”
我如在冬日裡被兜頭澆了一盆涼水,被凍得喘不過氣來:“連我也不見麼?”
小蓮兒垂首欲深,道:“是……”
我心頭一慌,竟有些不知所措。小蓮兒垂手恭立,不敢擡頭。良久,我定了定神:“姐姐究竟爲何不願見我?究竟何事?”
小蓮兒忙道:“娘娘只是太過勞累,並非——”她的聲音微顫,分明是心虛。
我深吸一口氣,冷冷道:“老實說吧。”
小蓮兒無奈,只得引我到後院的花樹下坐着,這才道:“娘娘纔剛在那裡——”說着一指後殿的幾道石階,“——摔了下來,扭傷了腳,現在疼得不能站也不能走。”
我一驚,掩口道:“那孩子呢?”
小蓮兒忙道:“大人放心,娘娘一向身子康健,只是扭傷了腳罷了。”
我嘆道:“好好的,怎麼會摔一跤?是幾時的事情?”
小蓮兒道:“是晚膳後的事,陛下剛走,娘娘說又有大半年不能好好跳舞了,便往後殿來瞧瞧。那個時候後殿本該無人才是,誰知娘娘一進來,冷不防聽見兩個宮女黑燈瞎火地說閒話。奴婢本想請娘娘出來,娘娘卻不准我打斷。娘娘出來的時候神思恍惚,就摔了一跤。”
我想起在益園中見到的兩個神情詭秘的女御,不由心中一緊,問道:“她們說什麼?”
小蓮兒垂頭不敢看我,低低道:“她們說……大人當初回家守墓,爲了固寵,特意安排親姐姐進宮。那年上巳節,大人令舞姬告假,故意讓娘娘頂替。因大人知道,娘娘與大人容貌酷似,入宮是輕而易舉的,獲寵也是理所當然的……”見我面色鐵青,不敢再往下說。
我勉強抑制怒氣,淡淡道:“說完。”
小蓮兒道:“她們還說,大人假裝清高,矯情不肯嫁給陛下,而親姐姐在河邊就與陛下——娘娘入宮後狐媚專寵,損害龍體,都是大人暗中教唆,只爲喪滿後能再度入宮,如趙飛燕、趙合德姐妹一樣,霸佔聖上,甚而左右朝政。還有……大人常在御書房面聖,總是請聖上多多寵愛娘娘,所以娘娘才又懷孕了。”說着滿臉通紅,不禁哽咽。
這兩個宮女倒沒說錯。只不過送玉樞入宮的人並不是我,而是熙平長公主。當年我曾深怨熙平,如今也早已麻木。再分辯究竟是熙平的謀算還是我的主意,毫無意義,更無必要。
一時間我竟無話可說,沉默半晌,只嘆道:“姐姐如何了?”
小蓮兒道:“娘娘六神無主,直說自己是個傻子,再沒臉見人,只一味躲在寢殿裡哭。腳傷了也不準叫太醫。奴婢要去回稟,娘娘也不許。”
芳馨問道:“這話是幾時傳出來的,怎麼我從未聽過?”
我頓時怒不可遏,心火騰起,昏頭昏腦地將砌花圃的白瓷磚拍得當當響,身後的梔子花都被我震落了幾朵。我一拂衣袖,梔子花撲地砸在芳馨的裙子上,她周身一震。我喝道:“沒聽過!這些日子漱玉齋沒聽過的事還少麼?!”
芳馨和小蓮兒從未見我如此震怒,都齊齊跪了下來。芳馨翻起我通紅的手掌,顫聲道:“是奴婢的疏忽,請姑娘責罰。但請姑娘千萬不可動怒……”說罷已忍不住落淚。
小蓮兒扶着我的膝頭道:“姑娘息怒,此事實在不能怪責姑姑,奴婢也從未聽過。想必是近來新興的謠言,說不定就是有誰嫉妒娘娘受寵,故意散佈開來教娘娘不痛快的。現下那兩個宮女已經被奴婢扣下,謠言從何而起,姑娘一問便知。”
我切齒流淚,扶起芳馨和小蓮兒。後殿向北便是慧嬪的長寧宮,我想起王、鄧兩位女御的事,不禁冷笑:“姐姐不想見我,我便回去好了。姑姑留在這裡查問清楚,再不能有不知道的事情了。”
芳馨神色一凜,躬身領命。
我獨自走回漱玉齋,悄無聲息地坐在鞦韆架上。庭院中寂寂無人,一片漆黑。
我總以爲“曲則全,枉則直”[2]“我欲仁,斯仁至矣”[3],卻不想是“一酌之水,或爲不測之淵”[4]。我早該想到有人會對玉樞別有用心,卻爲何只默默消解敵意,從不肯直面相對?
當初陸皇后恨我入骨,也沒有爲難毫不知情的玉樞。而此人卻——看來大可不必“君子交絕不出惡聲”,揚眉怒目或許更好。
我懊惱自責,胸口隱痛,有些喘不過氣來。玉樞雖柔弱,卻有一股百折不回的孤介之氣。對隱翠是如此,對歌舞是如此,對皇帝更是如此。她若聽信流言,不但姐妹之間生了嫌隙,更有損夫妻之情。
忽聽一個小宮女跑了進來,一路喊着“綠萼姐姐”。綠萼帶着一個小丫頭從玉茗堂裡出來,語帶薄責:“慌慌張張地做什麼?宮規忘記了麼?”
小宮女焦急道:“剛纔穎妃娘娘宮裡的小賀拉住我說了好些話,她說……”說着踮起腳,在綠萼的耳邊低語片刻。綠萼聞言大驚,尖聲道:“我去粲英宮告訴姑娘去!”
小宮女道:“我和姐姐一道去!就怕姑娘還不知道,婉妃娘娘卻已經知道了!”
我忙起身,鞦韆架子吱呀一響,綠萼低低喝道:“誰在那裡?”
我自黑暗中緩步而出,一開口,竟有不可自抑的森然殺意:“不必去粲英宮了,我已盡知。”
綠萼忙提着宮燈迎了上來,顫聲道:“姑娘怎麼回來了?”說着向我身後望一望,“怎不見姑姑?”
我側頭躲避着燈光,不想讓綠萼看見我臉上的淚痕:“姑姑還在粲英宮。”
綠萼道:“姑娘怎麼也不點燈?”說着扶我進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