啓春一怔,隨即笑道:“你這丫頭,不但代劉公子賠罪,還要代劉公子謙遜。你們家姑娘是白替你擔了這些風言風語。”
銀杏笑道:“王妃與我們家姑娘相知交好十數年,幾時見我們姑娘怕過風言風語?”
我轉頭笑斥道:“王妃面前,不得無禮。”遂向啓春道,“姐姐別理她。不知華陽長公主殿下現下如何了?”
啓春歉然道:“好妹妹,你別怪我偏心。華陽年幼無知,我本想替她遮掩過去,終究瞞不住。如今整個朝廷都知道她刺了你一劍,現在被軟禁在鹿鳴軒,靜思己過。”這話陳述了事實,承認了私心,卻隻字不提高曜駕崩之事,實可謂真實的謊言。
我不禁惶恐:“軟禁又何必?玉機不敢怪責長公主殿下。”
啓春嘆道:“我竟不知道這麼多年,華陽對妹妹還懷着這樣的心思。是我多事,不該請她來。妹妹,你可怨我?”
我搖頭道:“姐姐爲了救我,受這麼重的傷,玉機只有慚愧,不敢抱怨。姐姐的傷好些了麼?”
啓春將右手藏得更深,渾不在意地笑笑:“小傷罷了,也沒什麼,只是疼了些,如今還握不得劍。”說罷又讚歎,“劉公子的暗器當真厲害,果然比彈子還快。”
我忙道:“是劉鉅魯莽,玉機代他向姐姐賠不是。”
啓春笑道:“纔剛已經請過罪了,這會兒又賠不是。妹妹放心,我對劉公子只有欽佩之心,並無半分怨恨。我只是想着,他的劍術和暗器功夫都如此精絕,改日來我這裡,好好指點我兩招,我這手傷得也不冤枉。”
我笑道:“待姐姐的手好了,不怕沒有這一天。”
啓春豪氣頓生:“有妹妹這句話,我便靜待劉公子賜教。”說罷起身道,“妹妹重傷初愈,還請多歇息,我就不擾了。妹妹只管安心在這裡養傷,我這裡有大夫有藥,一應都是齊全的,只怕比你的新平郡侯府要好。你想吃什麼喝什麼,只管和他們說,待身體痊癒了再回府不遲。”
我起身相送,頷首道:“多謝姐姐。”
送罷啓春,銀杏立刻沉下臉來:“平日裡不覺得如何,今日一見,王妃果然很厲害。明明是她給姑娘下了圈套,卻說得如此重情。須知若不是鉅哥哥及時奪了長公主的劍,那一劍再深一些,姑娘就——”
我笑道:“她這一趟來是試探你的,你編一套話應付她,又令她無從查證,你也很厲害。”
銀杏笑道:“奴婢只怕誤了姑娘的事。只是奴婢仍舊有些不明白,王妃當真想致姑娘於死地麼?”
我嘆道:“說不好。若真死了也就罷了,反正這都是華陽長公主的錯。若僥倖還有一口氣,便無論如何都不能讓我死在信王府。所以王妃才竭盡全力救我。”
銀杏奇道:“是因爲怕信王殿下怪罪麼?”
心底生出透骨的寒涼,我微微冷笑:“信王?哼!”
銀杏的目光縮了半寸,不敢再提高暘。怔了片刻,改口道:“鉅哥哥說,那枚三才梭——”
我冷冷道:“那枚三棱梭擊穿了王妃的手掌,我當時也以爲她因爲心急救我,纔會伸掌推開長劍。其實並非如此,她伸出手,本是爲了接住那枚三才梭,爲了不讓它擊中宵練。可惜鉅兄弟的武功遠勝於她,雖然趕上了,卻終究接不住,反而讓暗器擊穿了手掌。”
銀杏道:“是。鉅哥哥也說,若不是信王妃全神戒備,根本就來不及接住三才梭。”
綠萼忍不住進屋插口道:“若劉鉅好好地在姑娘身邊坐着,華陽長公主便尋不到機會。”
銀杏搖了搖頭:“綠萼姐姐錯了。即使鉅哥哥好好坐在姑娘身邊,王妃還可以用別的法子將他支開,令姑娘落單。反之若鉅哥哥不在,她們便毫無辦法,只好全神戒備,一刻也不能放鬆。可惜鉅哥哥低估了華陽長公主的武功,終令姑娘受了重傷。鉅哥哥說,過些日子就來姑娘面前領罪。”
我淡淡一笑:“自家人,領什麼罪?我一醒來便明白啓姐姐想借華陽長公主之手殺了我。初時我以爲是因爲信王,怕她再次加害,所以執意要回府養傷。然而事後她又讓府中的女醫盡力救治我的性命,並未加害,實在令人捉摸不透。如今看來,她是想借華陽長公主的手刺傷我,將我困在王府中。”
銀杏道:“借華陽長公主的手?這恐怕很難掌控。若當真刺死了姑娘,固然正中下懷,可是若長公主不出手,那該如何是好?”
我嘆道:“我既已在她府中,即使華陽長公主不出手,她也有法子讓我病倒在府中。”
銀杏道:“王妃究竟爲何要將姑娘困在王府中?”
我哼了一聲:“你說呢?”
銀杏想了想,小心翼翼道:“奴婢以爲,或者王妃忌憚姑娘的厲害,怕姑娘得知陛下駕崩,立刻插手勘查刺駕之事。”這話不只是猜測,更是定了信王夫婦刺駕的大罪。我沒有說話。信王府容不下悲憤和傷痛,條分縷析之後,唯餘淡漠無語。
銀杏思忖片刻,又搖了搖頭:“不。倘若王妃不願姑娘查探刺駕之事,大可以在前些年姑娘雲遊之時動手,或是過些日子姑娘離開京城以後再動手。這會兒姑娘在京中,還要費力氣困住姑娘,豈不是多此一舉?”
【第十七節 功成弗居】
心中有一個模模糊糊的影子,愈想看清,心就愈痛。我嘆道:“這裡面有一些很深的道理,回府後再和你慢慢分說。華陽長公主被栽害,難道無言申辯麼?”
銀杏道:“華陽長公主被軟禁了,幾次求見皇后,皇后都不見,哪裡還能申辯?鉅哥哥還去內宮問過華陽長公主。”
我連忙問道:“她怎麼說?”
銀杏道:“華陽長公主說,她並未受人唆使,只因恨極,方纔一心報仇。不想這件事竟成了刺駕的證據。華陽長公主還說……”銀杏低了頭,不忍再說。
我微微苦笑:“現下還有什麼事情是我聽不得的?你只管說罷了。”
銀杏道:“華陽長公主還說,這定是姑娘定下的苦肉計,分明是姑娘預謀刺駕,卻要栽害旁人,虧得陛下如此信任姑娘……云云。”
一句話刺中我心中最痛之處:“我預謀刺駕?”
銀杏忙道:“姑娘別惱,華陽長公主也是中了王妃的圈套,纔會這樣想的。”
我哼了一聲:“長公主還說什麼了?”
銀杏道:“華陽長公主於此事當真一無所知,所以也說不出什麼。只是昨天夜裡,華陽長公主見鉅哥哥於內宮來去自如,便求鉅哥哥帶她去守坤宮面見皇后,好當面申辯,鉅哥哥見她可憐,便帶她越牆去了守坤宮。”
我微微詫異:“劉鉅的膽子越發大了。他平常隨我辦案,並不愛管閒事的。”
銀杏的口氣中透着一股酸氣:“奴婢也覺得鉅哥哥很多事,問清案情就該出來,爲何還要巴巴地帶她去守坤宮?”頓了一頓,轉而慶幸道,“可是去了才知道,這一趟當真去得不錯。”
我更是詫異:“守坤宮怎樣?”
銀杏道:“奴婢當時正是深夜,守坤宮的宮人都去歇息了,四處連個守夜的也沒有,椒房殿門口只有皇后娘娘一個貼身宮女在值夜。華陽長公主本以爲無人在旁,是申訴的好機會。於是兩人悄悄潛入椒房殿,看見……看見暖閣之中,咱們公子和皇后赤……赤身裸體在榻上……”說到此處,聲音幾不可聞,雙頰羞得通紅,彷彿是她自己親眼見了一般。
這消息比之朱雲刺殺高曜更令我震驚。我牙關一顫,無言可答。呆了好一會兒,好些我一直不解的事情慢慢有了答案。爲什麼熙平一心要將高曜扶上帝位。爲什麼高暘初時冷待啓春。爲什麼啓春忽然請我嫁給高暘。爲什麼柔桑對母親定下的婚事如此不甘又如此無謂。
可是我的口舌仍要做最後的掙扎:“朱雲和皇后?!”
銀杏垂頭道:“是。當時華陽長公主也看見了,姑娘家只看了一眼便不敢多看。鉅哥哥卻看得清清楚楚,確實是公子和皇后娘娘。”
我怒極,顫聲道:“好!好!陛下屍骨未寒,他們便按捺不住了?!怨不得她今早得了風寒!必是昨夜太快活了!”
銀杏不敢勸,只得一氣向下說:“幸而華陽長公主並不認得公子,倒也沒說什麼。鉅哥哥送華陽長公主回到鹿鳴軒,囑咐她不要四處亂闖,更不可透露一個字。”
我撫胸蹙眉,好一會兒才道:“好妹妹,你這一番查證,實是救了我的性命。”
銀杏道:“奴婢不敢當。”
我冷笑道:“我半生心血,只爲扶持陛下登基。如今這種情形,我若不能查清刺駕的情由與經過,死不瞑目。”
銀杏忙道:“奴婢跟隨姑娘那麼多年,若不是姑娘悉心教導,必是一事無成。實是姑娘自己救了自己的性命纔對。下一步該當如何,還請姑娘示下。”
我站起身,迎着刺眼的陽光和雪光,微微揚起下頜:“這件事,我要好好想一想。”
離開王府,只見到處一片大喪景象。市肆冷清,行人沉默。日光昏昏慘慘,冷風捲起滿街的落葉,到處覆着灰白的塵土。我“乍聞”皇帝駕崩的消息,金創迸裂,嘔血不止,因傷心過度,再一次病倒在自己府中。皇后恩旨,命我在家中養病,待痊癒後再入宮舉哀。
我本也不想入宮,因我無顏面見高曜。
三十六日已到,今日梓宮入陵。喝過了藥,我獨自倚欄站着。天空飄着雪,風中傳來凶禮的哀樂和臣民的悲哭,護送梓宮的儀仗應已到汴河邊。片片白帆掠過,似流光一去不回。連日痛哭,眼中早已乾澀。我默默跪下,送高曜最後一程。
好一會兒,綠萼含淚道:“姑娘的身子纔好些,這麼在冷風裡跪着,又該病倒了。”我不答,亦不動。綠萼張望片刻,其實從新平郡侯府看不見汴河邊的儀仗,“陛下在天之靈,看見姑娘這副模樣,如何能安心?前路還長,姑娘千萬忍耐纔好。”
我這才扶着她的手慢慢起身。許久沒有跪這麼長時間,膝頭僵而痛。綠萼扶我坐下,一面揉着我的髕骨,一面道:“過了今日,姑娘再不可這樣哭了。”
我淡然道:“我並沒有哭。”
綠萼一擡頭,微笑道:“果然沒有哭過。”
恍惚是鹹平十四年的冬天,也是這樣的大雪,高思諺在半雲亭中拂袖而去,留我一人跪了許久,雪融成淚,膝頭也是這麼痛。那一夜,裘後自縊了。冬天,本就是生命力極其薄弱的季節。裘後與高曜都離我而去,也帶走了我賴以爲人的一切理由。
晚間,因我多喝了一碗紅豆粥,銀杏和綠萼都十分歡喜。綠萼道:“一會兒信王府的女醫要來檢視傷口,好在過了今日,便再也不用來了。”
銀杏冷笑:“信王妃若得知姑娘傷勢反覆,重病難支,大半個月都起不來身,想必很放心。”
我抿一抿脣間紅豆的香甜,淡漠道:“兩下都放心,纔是好的。”
綠萼忙道:“姑娘也該打起精神去會客了。不說別人,越國夫人、泰寧君和武安伯夫人都派家人來問過好幾次了。還有好些咱們不常往來的夫人小姐,都派了人來問候。”
我嘆道:“先帝都不在了,我這個‘帝師’不過是虛名。難得她們竟還肯來看我。”
綠萼微笑道:“先帝雖不在,可姑娘與皇后也有半師之分。更何況宰相之女、名將的夫人都派人來探望了,其他人自然要來的。”
蘇令於高曜有翼戴之功,雖不掌實權,多年來身爲帝太傅,深得高曜信任。高曜駕崩,皇后立刻命他接任司政之位,衆臣雖有些意外,卻也服氣。我不禁心灰意冷:“宰相名儒千金,從前是封女典,如今是文夫人,好生顯赫!原來辛辛苦苦得了一個‘帝師’的名號,遠不如宰相之女、名將夫人來得牢靠。”
綠萼笑道:“老子云,‘作而弗始,生而弗有,爲而弗恃,功成而弗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58]帝師也好,宰相也罷,誰還能做一輩子呢?那些虛名,‘弗居’也罷。”
我不禁笑道:“雖不確切,意思倒也不差。”
綠萼忙道:“奴婢可是常讀《道德經》呢。”
我起身浣了手,便歪在榻上歇息。待撤了膳,連綠萼也退了出去,這才問銀杏道:“朱雲怎樣了?”
銀杏微微一笑道:“奴婢藉口給老夫人請安,去過兩次侯府。看見侯爺神思不屬,問過府中的丫頭才知道,侯爺把府中上上下下、裡裡外外都翻了一遍,也不知在尋什麼東西。老夫人與郡主問他,他只說在尋一件許久不見的兒時舊物。這般找了幾日,只好作罷。如今雖不動聲色,想必暗地裡戒備得很,生怕誰竄出來捅他一個暗刀子。”
指尖垂在榻下,於炭火之上逡巡良久,火焰尖子一跳,微微刺痛。我合目道:“做了壞事總會心虛。好端端的,誰又會竄出來捅他一個暗刀子?他可有起疑?”
銀杏道:“這奴婢可答不上來。公子縱有懷疑,也不好問出口。何況信王府的女醫日日監視着咱們府裡,姑娘病得自顧不暇,哪裡還有空去理會高淳縣侯府丟了東西的事?”
我嘆道:“我是怕施大人和葛大人走漏了消息。”
銀杏道:“施大人提前得知本不該知道的朝廷機密,葛大人私放鉅哥哥和奴婢入畋園,擔着兩個大不是,想來無人敢說出去。更何況我二人並未道出實情,公子便是知道我們進過畋園,又能怎樣?再退一步,若公子知道是姑娘掌握了他弒君的證據,只怕更加放心呢。”
我一怔,不禁失笑:“那倒也是。”
銀杏道:“姑娘既然好了,也該去宮裡走走了。皇后那裡是必得去謝恩的,婉太妃想必嚇壞了,也要去安撫一番。再便是貞妃娘娘……不知姑娘要不要去瞧一瞧呢?”
我雙眸微啓,反問道:“你說呢?”
銀杏想了想,微微一笑道:“本來皇長子登基,貞妃娘娘作爲皇帝的生母,當尊貴無比。可惜聖上尚在襁褓之中,不能爲生母主張。更何況如今皇后臨朝,以蘇大人和信王爲爪牙,必然牢牢把持小皇帝。貞妃這個生母,反而要處處避忌,否則勢單力孤,在宮中難以立足。若姑娘去瞧她,奴婢只怕皇后會不高興。”
我微微頷首,翻一翻身:“如今她也算得是我的弟婦,我自然不能令她不高興。”
數日後,新帝尊皇后爲皇太后,貞妃爲皇太妃。皇太后臨朝稱制,委政於丞相、帝太傅、淮安侯蘇令,大赦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