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簡也站了起來,眼珠子像浮海的木筏子,口氣也焦急起來:“皇后娘娘可拿出了不少根據。娘娘說,當年遇刺之案她查了數年都沒有結果,因懷疑熙平長公主,纔將此案交予朱大人,不過十幾日即便告破,如此也太快太蹊蹺了。還有,原文瀾閣執事韓復,本來熬過了掖庭屬的酷刑,很能取信於人,爲何在慎妃娘娘自盡之際,忽然發起酒瘋來,還摔死了,此事實在可疑。還有,就在人人都以爲三位公主墮入冰洞只是偶然,爲何朱大人偏偏查出小蝦兒來,更將他縱出宮去,致使被奚檜殺人滅口。還有,那奚檜雖然已經招供,但舞陽君已然自裁,便無法對質,奚檜證詞的真僞,又如何判定?還有,舞陽君因愚蠢無知,才行巫蠱厭勝之術,她怎會有這樣細密的心思,想出這樣一個辦法來殺害皇太子與公主?凡此種種,疑點甚多。”
我哭笑不得,停了腳步呆呆地望着他。小簡補充道:“奴婢是聽見皇后娘娘提起朱大人,這才留了一百二十個心。”
我仰天而嘆,不覺泣道:“多謝公公告知。想不到我殫精竭慮,解開虛懸數年的疑案,換來的竟是皇后娘娘的疑心。早知如此,何必當初!當年皇后娘娘又爲何要將我選進宮來!”
小簡道:“大人別忙傷心,且聽奴婢說完。”
我暗自冷笑,忙拭淚道:“不知聖意如何?還請公公指點。”
小簡道:“陛下聽了這些話,也覺可疑,便問皇后要如何行事。皇后道,大將軍本來已經去嶺南請當初爲韓復贖罪的王員外到京中來,預備與熙平長公主府的總管家朱鳴對質——”
我聞言眩暈不已,雙手支在案上,不覺牙齒亂碰,咯咯輕響:“他是我父親!”
小簡也嚇了一跳,躬身道:“原來是老大人!請大人恕奴婢無禮,實不知是老大人的名諱。”
我無奈道:“罷了。公公接着說吧。”
小簡滿目擔憂:“是。誰知半道上,王員外病故了,他的兒女子孫又不知此事。皇后也甚是無奈,只得請陛下準允,命掖庭屬將熙平長公主身周的心腹都拿來盤問一番,還要讓刑部嚴審奚檜。陛下卻說,如今沒有半分實證,掖庭屬不能上門捉拿。且上一次朱總管已經說過並不識得韓復,想來問了也是白問。皇后聽了,以爲事情無望,便哭了起來,說陛下寵愛朱大人,便不顧公義,不顧女史徐嘉秬的枉死,不顧這些年的夫妻之情,更不顧皇后曾身懷有孕卻險被行刺的事實。一席話說得陛下無言可答,陛下只得想了一個折中的法子,准許大將軍府捉拿朱總管查問,又命掖庭令施大人前去監察,以示關切與公允。”
我泣不成聲,猛地打開隔扇奪步而出。綠萼正守在門口,見我驚慌失措,滿臉是淚,不覺慌了手腳。我心頭劇痛,撫胸彎腰。綠萼一把抱住我,高聲呼喚芳馨和小蓮兒,又問:“姑娘這是要去哪?”
我大哭道:“我要去求陛下放過父親!”
小簡搶出門來,直挺挺地跪在我的面前:“奴婢知道大人擔心老大人,可大人萬萬不能去。”
我喘息道:“父親若進了大將軍府,便去了半條命。你叫我如何還能坐得住!”
小簡流淚道:“大人不是不知道陛下,既下了決心,大人如何能攔得住?不如由着陛下去查,就像上次一樣,只要查得長公主與老大人確實無辜,不但無事,陛下還會更加寵愛大人。大人千萬要忍耐。”說着連連叩首。
芳馨和小蓮兒聞聲趕來,見我哭得氣堵聲噎,忙上前來一左一右架住了我。芳馨見我眉頭擰成一團,一迭聲命小丫頭尋藥來,又責備小簡道:“簡公公究竟與我們姑娘說了什麼?竟將姑娘氣成這副模樣!”
小簡站起身來,唉聲嘆氣道:“這會兒說這個還有什麼用,趕緊扶進去躺着,傳太醫來纔是!”
我已半昏半醒,無力說話。芳馨瞪了小簡一眼,與小蓮兒合力將我扶回西廂,躺在榻上。小簡道:“若大人醒過來,還執意要去定乾宮和守坤宮,姑姑千萬要攔着。切記切記,要緊要緊。奴婢先回去覆命了。”說罷一溜煙去了,芳馨急急送了出去。
我在窗縫中見他灰藍色的背影消失在銀裝素裹的鳳尾竹屏風之後,這才放下心來。小蓮兒見我吞了藥丸,精神大振,甚是欣慰,又哭又笑道:“這藥當真靈驗。奴婢這就命人請方太醫來。”
我忙道:“不必了,我歇會兒就好。”擡眼見西廂外黑壓壓站滿了宮女內監,便道,“我沒事,叫他們散了吧。”
芳馨送了小簡回來,見我神志清明,不覺一怔:“姑娘胸口還疼麼?”
我淡淡一笑道:“胸口是疼,可還不至於不省人事。”
芳馨舒一口氣道:“姑娘可嚇死奴婢了。”說着接過我手中的空杯,好奇道,“那簡公公究竟與姑娘說了什麼?”
我微微冷笑道:“陛下允准皇后捉拿我父親,拷問當年遇刺之事。”
芳馨大吃一驚,手一鬆,杯子直直跌落。我左手一抄,將杯子牢牢握在掌心:“皇后疑心我父親也不是一年兩年了,我又沒有如她的願嫁入宮中。姑姑和我都知道,遲早有這一天的。姑姑不是沒有去過掖庭屬,這一次,輪到我父親了。”
芳馨的目光由驚恐而悲憫,由悲憫而釋然,良久,脣邊浮現一絲瞭然的微笑:“奴婢記得姑娘早就叮囑過夫人和大小姐,請朱總管善加保養,無事不要出門。其實姑娘早就防備着這一天了。所以姑娘的心痛和昏迷,都是給簡公公看的麼?”
我肅容道:“知我者姑姑。雖然如此,我知道是防備不住的。若我父親被屈打成招,我已預備與他一道去死。”
芳馨將我潮溼冰冷的雙手合在掌心,定定地望着我,鄭重道:“奴婢亦是。”
莊子曰:生而不悅,死而不禍,知終始之不可故也。
十七年來,第一次覺得活在世上就像一匹經緯稀疏,長得望不到盡頭的素帛,織得太久,已失卻急待浸染的心,只想被草草割斷,委諸塵土。又如窗外的雪,歡歡喜喜地自天而降,卻發現地面是如此廣袤與骯髒,全然沒有云間的潔白與輕靈。很久以前,我曾讀過一部從西方傳來的古經,內中道:吾惡吾生,因所念捕風爲影,行事日曜爲空。[112]
吾惡吾生。吾竟爲何生?
我拭去眼角的淚痕,聞言一哂:“我死就罷了,姑姑何必跟着我去?”
芳馨道:“或許姑娘不信,自姑娘在長寧宮教授奴婢們讀書的那一日起,奴婢就決意跟隨姑娘一輩子。姑娘若壞了事,奴婢不能獨活。姑娘若安享榮華富貴,奴婢便仰仗姑娘終老。奴婢的生死榮辱,都在姑娘身上。”
我已不想再去探問她的身份,只深深頷首:“好。有姑姑在,玉機也不孤單了。”
芳馨的手心滾燙:“如今姑娘知道皇后要捉拿朱總管,可要捎信回去麼?”
我微微冷笑道:“不必了。橫豎再過幾日就要回家去。況且簡公公甘冒奇險,將此事透露與我。我若輕舉妄動,他必得個欺君之罪。”
芳馨一怔,道:“姑娘這話明明是爲了簡公公着想,可是口氣不善。”
我示意她附耳過來,低低說了一句。芳馨大驚道:“真的是聖——”我一擺手道:“姑姑,不可說。”
芳馨道:“怨不得簡公公說得那麼仔細那麼有條理。”呆了半晌,含淚長嘆,“罷了。看來除卻周貴妃,他對誰都不過如此。”
我將枕邊一幅六角雪花帕子丟在她的懷中:“姑姑哭什麼?難道姑姑今日才知道這個道理麼?”
芳馨苦笑道:“奴婢是心疼姑娘。姑娘太苦了。”
我淡淡一笑道:“我早說過,我並不覺得苦。姑姑去將御賜的衣裳拿來我瞧瞧。”
芳馨拭了淚,吩咐小蓮兒將那套衣履端了進來。但見花釵冠珠光璀璨,流硃色的袍服籠在金色的浮光之中,一片花團錦簇。小蓮兒展開衣衫,只讚歎了一聲,便說不出話來。芳馨道:“這一身,怕只有貴妃才穿得了。姑娘可要試一試麼?”
我懶懶歪在枕上,合目道:“不必了。”芳馨揮一揮手,小蓮兒捧着衣物退出了西廂。我又道:“告訴外面,就說我犯了心病,除夕之前不能出門。這兩日將我要帶回長公主府的東西都準備好,別忘了妝臺小屜子裡的白玉珠,我要還人。啓姐姐十七歲生辰就要到了,姑姑要替我備一份禮,一併帶出宮去。”
芳馨一一應了,遲疑半晌,又道:“姑娘,簡公公說皇后病了,姑娘可要去請安麼?”我翻了個身,沒有回答她。芳馨上前來掖好被角,躬身退了出去。
昏昏沉沉睡了一下午,用過晚膳,雪已停了。小蓮兒見我浣手,便趁機稟道:“姑娘午歇的時候,長寧宮的芸姑娘來過了。”
我用烘得燥熱的巾子揩乾手,道:“弘陽郡王殿下有什麼吩咐麼?”
小蓮兒道:“芸姑娘說,晚膳後殿下想來探病。奴婢以爲姑娘病得厲害,且當時芳馨姑姑、綠萼姐姐和小錢都不在,便沒敢應承,想來長寧宮還等着回話呢。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我瞥她一眼,將巾子拋在她的小臂上:“你膽子很大,連弘陽郡王都不放在眼裡了。”
小蓮兒忙跪下道:“前兩日姑娘病了,陛下說姑娘需要靜養,連穎嬪娘娘和昱嬪娘娘親來探望,姑娘都沒有見。奴婢想,姑娘養病要緊。”
我扶她起身,笑道:“我不是怪你。只是想囑咐你,弘陽郡王難得來漱玉齋,以後但凡是他來,不論我病成什麼模樣,都要見。”
小蓮兒舒一口氣道:“是,奴婢記住了。奴婢這就遣人去長寧宮回話。”
忽聽簾外有人笑道:“不必去回話了,孤已經來了。”我連忙起身下拜。只見一條青龍在雲間若隱若現,乘着一片紫氣,翩然游到我眼前。一絲幽若無蹤的香氛襲來,帶着凜冽的寒氣,微微嗆人。高曜俯身扶起我,細細看了我的臉色,“一下學便聽聞姐姐又病了。現下可好些了?”
我屈膝道:“吃過了藥,已無大礙。多謝殿下關懷。”
高曜彎腰坐在榻上的時候,目光始終未離我的臉龐,直到端起茶盞,方纔似笑非笑道:“孤聽宮人們說,漱玉齋朱女丞不知爲何,忽然哭昏過去,這才犯了心病。當真如此麼?”
我垂頭望着鞋尖上藍紫色的鳶尾花,淡淡一笑道:“傷心、擔憂、痛悔、憤懣,對自己無益,對旁人卻是有用的。”
高曜瞭然道:“孤明白,這便是‘事亡如存’的用意。”
我不置可否,只道:“天色已晚,路又溼滑。殿下來漱玉齋,不只是爲了探病吧?”
高曜道:“姐姐曾囑咐孤,要少些來往,所以孤無事不登三寶殿。此次趁夜色前來,自是有要事相商。本來前些日子姐姐病了,孤就想來探病的,誰知被父皇一道聖旨攔住,竟不得見。好在姐姐又病了……當真是好。”芸兒掩口一笑,向小蓮兒使個眼色,兩人都躬身退了出去。
我亦失笑:“是很好。”見兩人都退出西廂,方斂容道,“請問殿下,究竟何事?”
高曜道:“昨日孤在大書房唸書,父皇心血來潮去了長寧宮啓祥殿,在孤的書房中看見孤寫給太子哥哥和母親的誄文,就帶回了定乾宮。孤下學時去向父皇問安,父皇當着孤的面御筆重修了給太子哥哥的那篇誄文,直修得眼睛都紅了。父皇改畢,命孤謄抄一遍,說來日要親自去太子哥哥的靈前焚化。”
我微笑道:“因爲殿下寫得感人至深,陛下才會……”
高曜道:“父皇看過謄抄好的誄文,當即以文中‘愨惠敏恭’中的‘愨惠’二字,爲太子哥哥加了諡號,叫作孝文愨惠太子。”
我頷首道:“行見中外曰愨,表裡如一曰愨;施勤無私曰惠,慈恩廣被曰惠。甚好。”
高曜道:“父皇還說,待明年春天孤滿十歲,便讓孤做一個典軍中郎將,領殿值羽林,由蕭太傅帶領,往省中行走。”
我沉吟片刻,微笑道:“殿下未冠而領殿值羽林,掌宿衛之職,這表明陛下十分信任殿下。南朝宋高祖劉裕之子劉義隆未滿十歲便監四州軍事、封徐州刺史,後封王取位,皆始於此。”
高曜嘿的一聲道:“倘若這真是一件極好的事情,爲何不見姐姐恭喜孤?”我笑而不語。高曜又道:“姐姐知道的,外爲屏藩與內爲宿衛,全然不同。”
我恭謹道:“願聞其詳。”
高曜道:“當年戾太子劉據死於巫蠱之禍,太子之位虛懸。燕剌王劉旦以次第當立,便上書求入宿衛。漢武帝以其居心叵測,龍顏大怒,殺使者,削封地,從此厭棄劉旦。可見皇子掌皇帝的親隨侍衛,本來就是令人不安與不悅的事情。父皇此舉,用意不明,孤甚爲憂慮。”
我笑道:“不然。劉旦是自己上書求入宿衛的,但殿下卻是……”
高曜的笑容飽含冷酷與譏誚:“若父皇真的這樣信任孤,何至於非要在孤上學的時候,獨自去長寧宮檢視?姐姐,那封佛前的請願策書仍舊沒有讓父皇完全釋疑,是不是?”
我不假思索,徑直道:“是。”
高曜面色一變,透出失望與悲涼:“還是因母親自裁之事麼?嬤嬤對孤說,於錦素與此事甚有關聯。內中詳情如何,請姐姐告知。”
我嘆息道:“於錦素在流放西北之前,曾給慎妃娘娘寫信,信中說,只要慎妃活着一日,殿下便永無出頭之日。這封信被施哲找到,陛下這才賜死於錦素。此是宮中機密,我本不當告訴殿下。殿下聽過便罷,切記不可告訴一個人去。”
高曜思忖片刻,抓着茶盞的左手劇烈顫抖起來,茶盞磕碰紅木小几,發出格楞楞大廈將傾的頻響。他的聲音因胸腔的震顫而顯得格外憤懣:“母親終究是爲了孤,如此也怨不得父皇疑心孤。”
我的聲音卻有我想象不到的冷靜與寒意:“殿下所言甚是。殿下如今知道了,會如何行事呢?”
高曜合目長嘆,眼角沁出淚滴:“孤是不會做這個典軍中郎將的。孤想過了,若情勢如此,孤便自請離宮,去給太子哥哥守陵。”
我一拂衣裙,起身斂衽下拜,鄭重道:“臣女恭喜殿下。”
高曜並未喚我起身,也沒有扶我,只道:“剛纔姐姐不恭喜孤,這會兒倒拜。卻是何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