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微微冷笑:“這有什麼?我還沒有說景帝時臨江王劉榮之死呢。”
綠萼笑道:“那劉榮又是怎樣死的?”
我懶懶道:“劉榮是漢景帝與慄姬之子,也是景帝的長子。景帝四年被立爲太子,後被廢爲臨江王。因爲侵佔了高祖廟的外牆之地,下廷尉治罪。他在獄中想給父皇寫信,卻受到廷尉郅都的逼迫,不予紙筆。最後憤而自盡。竇太后大怒,命景帝殺掉郅都,景帝捨不得,只是將他外調爲雁門太守。後竇太后得知郅都沒死,終於逼景帝殺掉了他。小小酷吏,若無景帝默許,量他也不敢這樣逼迫皇子,終究不過是爲皇帝擔了惡名罷了。雖然深刻,倒也忠直,可惜了。”
綠萼奇道:“這景帝也好生奇怪,爲何要這樣害自己的兒子?”
“竇嬰是劉榮的太子太傅,朝中聲望頗高,師生感情深厚。後因景帝無端廢太子一事,憤而辭官。劉榮冤死,百姓憐憫,諡號爲臨江閔王。當時的新皇太子、膠東王劉徹年紀尚小,上面卻有這樣一位百官擁戴,萬民敬仰的長兄……”
綠萼恍然道:“奴婢明白了。可常言道,虎毒不食子,景帝怎能如此狠心。”
芳馨嘆道:“莫非姑娘以爲當今聖上是景帝?”
我笑道:“聖上乃明君,自古明君,自不會以私害公。”
話音剛落,忽聽外面紅芯的聲音道:“若蘭姐姐來了。”
綠萼掀起簾子,若蘭捧着白玉盤走了進來,行禮道:“咱們姑娘說櫻桃很好,多謝大人費心想着。”說罷將盤子交還給綠萼,“這還是今年頭一次吃上櫻桃呢。”
我笑道:“不過是我自己不愛吃酸的,才讓給於大人的,想來永和宮也得了不少。那東西雖好,可是夜晚吃多了酸的積在腹內,不好安睡。若蘭姐姐要勸着些。”
若蘭道:“永和宮並沒有得櫻桃。且大人送去得雖多,可上上下下一分,我們姑娘不過只吃了十來顆。”
我奇道:“這難道不是份例上的麼?”說罷看着芳馨。
芳馨道:“這是濠州刺史劉大人的夫人進宮請安,給太后與兩位娘娘嚐鮮的,正經貢品要在月底才得。劉夫人專程讓人送了些到長寧宮來的。”
我一時不解。芳馨拿了一個銀錁子賞給若蘭,若蘭稱謝告退。我這才問道:“這個濠州刺史的夫人,我從未見過,難道殿下認得?”
芳馨抿嘴笑道:“姑娘於大事上從不糊塗,偏偏這些小事不太放在心上。姑娘難道忘記了,昨天皇后下旨請姑娘爲青陽公主選侍讀女官麼?這位劉夫人想是爲這件事情而來的。”
我恍然道:“是了……一時竟忘了此事。”
芳馨道:“這位刺史夫人是外官命婦,隨夫進京述職的。既然獲准入宮請安,想來皇后與貴妃也是喜歡的。而她又有意討好姑娘,姑娘不妨留意些她家的女兒。”
我嘆道:“罷了。皇后給我這樁差事,當真不知從何做起。候選的小姐們那樣多,偏偏只能選出一個,還不能順得哥情失嫂意,當真是難。”
芳馨道:“姑娘若真的爲難,便直接去請教皇后好了。”
我笑道:“皇后忙於國事,哪有工夫理會我?況且,若這點小事也要明着阿諛上意,不是太無能了嗎?且讓我好好想想。”
午後,我和高曜去歷星樓看望慎嬪。
自慎嬪遷居歷星樓,兩年間改造修繕的功夫從未停過。如今樓前花木扶疏,數竿修竹迎風搖曳,竹葉被雨水洗濯得光亮如新。兩樹石榴花含苞待放,雀兒在濃蔭間歡啼。幾道青石橫放在路邊,石下是茸茸蒼苔,密密碧蘚,石上是杏花簇簇,桃雲似火。一夕風雨,青石小徑上鋪了厚厚一層落花,小九拿一柄新紮的竹帚將花瓣輕柔地掃到一邊。廊下養了幾盆淡紫色茶花,惠仙等宮人正賞花,見我和高曜來了,忙上前迎接。
我還禮道:“姑姑怎麼不在娘娘面前服侍?”
惠仙道:“娘娘有客,命奴婢們在下面候着。”
高曜問道:“是什麼人來拜訪母親?”
惠仙道:“是娘娘孃家的大嫂和侄媳婦。”
我奇道:“從未聽說裘家人來宮裡走動,想必娘娘很高興了。”
惠仙搖頭道:“這兩天她們婆媳兩個來得太勤快,娘娘很是不快。大人來了也好,娘娘本來也要將此事告訴大人,請大人出個主意的。”
高曜道:“既然母親有意,就請姑姑先說與孤聽聽。”
惠仙屈膝道:“奴婢正有此意。”說罷命小九拿了兩個錦墊來,請我和高曜在花樹下的青石上坐了,又吩咐上茶,方道,“自從老太爺給娘娘寫了那封信,娘娘便甚少與孃家往來了。今年春天,娘娘的大侄子中榜,是殿試第七名,故此大太太和少夫人進宮謝恩,順道來看望娘娘。”
髮絲一動,原來是一片花瓣落在肩頭。我輕輕拂去:“這是好事,怎麼娘娘不高興了?”
惠仙道:“本來全家都盼着少爺在太學做兩年博士便能補缺,誰知聖上大筆一揮,將少爺放到蘄水縣去做縣令了。大太太只有這一個兒子,自然捨不得外放。近來皇后當政,大太太便帶着少夫人進宮來求娘娘,請娘娘求了皇后,將少爺留在京中。如此已有兩次。”
我嘆道:“娘娘是不是不答應?”
惠仙道:“娘娘的脾氣,素來不肯服軟,又怎麼肯求人?”
高曜忽然冷哼一聲,一拍手道:“蠢材蠢材!”
惠仙與李氏相視一眼,均斂氣垂目不敢作聲。我笑道:“憐子之心,實是常情。殿下怎說是蠢材?”
高曜道:“既去科考,自然是想做官。現有個正七品的縣令擺在面前,他卻不要,不是蠢材麼?”
惠仙道:“可是他是外放。外放之官,三年才能回京述職。青春少年,難怪家人捨不得。”
高曜道:“趙孝成王新立,秦來攻趙,趙求救於齊。齊國提出要趙國太后的愛子長安君爲人質,太后自是不捨。於是觸龍勸趙太后道,長安君位尊而無功,奉厚而無勞,封以膏腴之地,挾重寶之器,卻不令他有功於國,一旦山陵崩,長安君將如何自託於國?可見爲人父母必爲子女計之深遠,將子女養在繁華安逸的所在,並不是真的疼他。
“雖說在太學裡當個經學博士是留京爲官的必經之道,可眼下父皇根本無意留表兄在京爲官,既然已經批了外放,就當乖乖上任。地方官做得好,也是可以調回京城的。漢初的張蒼習天下圖書用算律歷,初時只是做淮南王的相國,後來進京做了御史大夫,位列三公。曹參初時在齊國爲相,後蕭何死了,曹參進京做了丞相。漢武帝時,韓安國爲樑國內史,後來也做了御史大夫。
“婦人常耽於兒女之情,白白錯過振興家聲的好機會。所以孤說——她們是蠢材!”
惠仙又驚又喜,愣了好一會兒方道:“殿下一下子說得這樣多,奴婢都聽不過來了。”
李氏拈下高曜烏紗冠上的雪白杏花,又捧了茶盞遞與高曜:“殿下且喝口茶再說。”
我笑道:“不論娘娘有何難處,自有殿下在。”
惠仙含淚道:“母子兩個一條心,這樣纔好!”
我又道:“這話旁人去說定然無用。殿下親自去說,方事半功倍。”
高曜起身道:“孤正有此意。自從母親遷入歷星樓,外祖家從未有人來探望過。如今有難處了,就來聒噪母親,甚是無禮。只是……”說着他拉拉我的袖子,“姐姐也和孤一道去麼?”
我搖頭道:“殿下當獨自進去,一家子關起門來,條陳縷剖,方深入人心。否則當着外人的面,她們面上服了,心裡卻未必服氣。臣女在下面等着殿下。”
高曜雖有些膽怯,但一想到要爲母親出頭,頓時鼓足了勇氣,帶着李氏和芸兒進了歷星樓。
【第三十二節 天下混一】
雨後清新無塵,陽光澄澈如水。我坐在青石條上,一面飲茶一面靜靜觀賞小徑對面盛開的合歡花。合歡花緋紫相映,絨絨如柳絮飄落我的掌中。芳馨和紅芯默然侍立,身沾落英點點。一扇門隔絕了令人難堪的指責與爭辯。
忽見穆仙帶着兩個宮女遠遠走了過來,惠仙忙上前迎接。禮畢,穆仙笑道:“大人也是來看慎嬪娘娘的麼?”
我還禮道:“是。我隨弘陽郡王殿下來的。現在殿下正在樓上和娘娘說話。姑姑親自過來,未知有何貴幹?”
穆仙道:“皇后娘娘請兩位裘夫人去守坤宮說話。”
惠仙道:“奴婢這就去稟告。”未待她上前,卻見歷星樓的門自內而開。慎嬪拉着高曜的手,親自送了兩個女子出來。一人身着藍衫,年約三十七八,另一人是十八九歲的少婦。兩人猛見穆仙在此,不禁一怔。
穆仙走上前去端端正正行了一禮,方向那中年女子道:“皇后娘娘聽聞兩位裘夫人進宮了,特命奴婢請二位去守坤宮。”
裘家大太太一身布衣,還未到四十,頭髮已然花白。肌膚焦黃,眼角幾道深紋。想來兩年前裘家被治罪抄家,她吃了不少苦。她忙還禮:“勞動姑姑傳命,罪婦愧不敢當。”
穆仙微微一笑:“裘夫人,令郎功名在身,何必再稱自己爲罪婦?”
裘夫人道:“未知皇后娘娘召妾所爲何事?”
穆仙道:“皇后娘娘怕夫人想不開,又怕慎嬪娘娘爲難,故此有幾句要緊的話囑咐夫人。”
裘夫人忙攜兒媳的手退後一步,雙雙跪下:“妾萬死!”說罷伏地不起。
穆仙笑道:“夫人這是想通了?”這話雖是問裘夫人,穆仙卻只看着慎嬪。
慎嬪笑道:“裘玉郎不敢抗旨,即日便去上任。”
穆仙頷首道:“如此皇后便可放心了。奴婢告退。”穆仙走後,兩位裘夫人鄭重拜謝高曜和慎嬪,亦相攜而去。
慎嬪頓時鬆了一口氣,拉起我的手笑道:“幸而你來得及時。”
我笑道:“娘娘何必謝臣女,這都是殿下的功勞。”
慎嬪笑道:“若不是你教他,他哪裡知道這番說辭?”
我一笑:“臣女並沒有教殿下說什麼,是殿下仁厚聰慧、雄辯滔滔。”
慎嬪又驚又喜:“真的麼?”
高曜道:“母親受了委屈,兒臣心如刀割。兒臣一定好好跟着太傅和玉機姐姐學本事,待長大了,請母親安享尊榮,再無一絲煩惱。”
慎嬪無語凝噎,將高曜緊緊抱在懷中。順逆相守,矢志不渝,人世間再沒有比這個最動人的情義了。
皇帝出征的日子定在四月初七。初五清晨,帝后領了妃嬪女官、皇子公主前去濟慈宮向太后請安。天氣陰沉,烏雲壓頂。只見太后正和一個少女相對舞劍,慎嬪依舊捧了衣裳手巾恭立在旁。
一老一少,俱是一身白衫。太后腰間束一條金色緞帶,少女腰間卻是一條赤色緞帶。兩人身手極快,激鬥之間,騰起凌厲劍風。金紅緞帶如閃電亂舞,如烈火焚燒,翻雲覆雨,天地變色。
幾個孩子說笑不絕,紛紛拍手叫好。錦素一面按住裙上的宮絛,一面輕聲問我:“這姑娘看着有些眼熟,究竟是誰,我卻想不起來了。”
心中一動,忽然想起一個人來。正待答話,忽然一陣勁風襲來,胸腔不自覺地摒斥這突如其來的重壓。忽聽封若水淡淡道:“是邢茜儀姑娘。”
果然是她。數年不見,邢茜儀比昔年更加輕靈矯健。皇帝本負手而觀,未發一言,此時忽然說道:“這姑娘的劍法頗有可取之處。果然是愛妃的入室弟子,拿起劍來便與愛妃有三分相像。”
周貴妃一身水色長衣,當此劍風,豆綠色宮絛卻紋絲不動:“師徒數載,自然是有些像的。”
皇帝笑道:“然而不過形似。愛妃的氣度風姿,旁人難效萬一。”
周貴妃淡淡一笑:“陛下過譽。”
不一時,太后與邢茜儀收劍立定,相互施禮。慎嬪奉上手巾,兩人各自拭汗。皇帝走上前去。邢茜儀雙頰通紅,嬌喘連連。叩拜行禮時,半晌說不出話。太后卻氣定神閒,笑道:“自從淵兒決意隨皇帝去北方,本宮已經有好一陣子,不曾痛痛快快地對舞一回了。”
周貴妃笑道:“茜儀是兒臣的弟子,兒臣不在宮裡,母后只管召她入宮。”
太后笑道:“茜儀劍術雖好,終是年輕了些。雖然能比上幾招,終究不如你。”
邢茜儀忙又拜下:“臣女今日蒙恩進宮,得太后指點,已是萬世不修之福。請太后恕臣女技藝荒疏,禮數不周。”
太后示意她起身,一面笑道:“小小年紀能練成這樣已是不易。好孩子,今後還要多多進宮纔好。”
邢茜儀盈盈一笑:“臣女遵旨。”當下飄然起身。但見她負劍凝立,姿若冰雪,勢如瑤林,當真清高到了極處,冷淡到了極處。
當下衆人擁着太后回到後殿。說笑片刻,孩子們便該去上學了。我正要隨高曜離開,忽聽皇后道:“朱大人留下。今天由於大人送弘陽郡王上學。”
錦素領命,帶着高顯和高曜告退。太后向佳期道:“你代本宮送邢小姐出去。”邢茜儀起身,閒閒行了一禮,方纔告退。
不知何時,竟飄起了雨絲。窗外青嶂聳立,藤蘿交織。枝葉層層,宛若髻鬟。沙沙風鳴,如蠶啃桑。烏雲疊鬢間,新簪的牡丹蕊吐芬芳,翩若鮫綃。
皇后道:“啓稟母后,兒臣已將爲青陽選女官的差事交與朱大人了。”
太后笑道:“身爲女官之首,這也是應當的。”
皇后方欲回話,忽然轉過頭去咳了一聲。穆仙連忙奉茶,太后亦關切道:“你操勞國事,又要管着內宮,未免太辛苦。皇帝自己卻在一邊偷懶,着實不公。”
皇后忙道:“只是偶爾着涼罷了。其實內宮之中各有司職,兒臣並沒有費什麼心。”
皇帝笑道:“河北已然爭戰不休,朕忙着調兵遣將,文治吏事,暫且交予皇后。皇后着實辛苦了。”
太后嗔怪道:“那麼些朝之股肱,國之爪牙,還不夠皇帝用的?皇后身子這樣弱,還只是勒掯她。”
皇帝道:“母后也說了,那些不過是股肱爪牙,只有皇后是朝夕相對的心腹,是朕最信得過的人。舍心腹而用爪牙,未免不智。”
太后嘆道:“罷了。”又向宜修道,“吩咐御藥院,把本宮的參丸也照樣配兩副給皇后送去。”
皇后道:“謝母后賜藥。眼下還有一事請母后參詳。青陽已然五歲,依例該選侍讀女官。母后素來鍾愛青陽,不知心中可有中意的人選麼?”
太后一怔:“本宮許久不曾留意朝中之事,哪裡知道誰家的小姐好?”
皇后又問周貴妃:“貴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