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若水上前行了一禮,笑道:“姐姐總算回宮來了。”只見她一身象牙色暗雲紋對襟窄袖長衣,袖口露出窄窄一段青灰色的襯衣,似高天上飄着幾朵泫然欲泣的雲彩。秀髮蓬鬆,只簪了一枚翠玉珠釵,凝練而飄逸。
我笑道:“妹妹一切可好?聽說妹妹在文瀾閣教皇子公主們讀書,宮裡連侍讀女官也不用請了。大家都尊稱妹妹爲學士,妹妹果然成了宋若昭一般的人物。”
封若水笑道:“多年不見,姐姐一見面就打趣我。”
不一時,昱貴太妃、沈太妃與淳太妃帶着孩子們都來了。孩子們都長大了,濮陽郡王高曄已經十歲有餘,幾乎與母親昱貴太妃等高。三位太妃保養得宜,與往年並無不同。三人都淡淡的,帶着寧靜慈和的喜悅笑容。玉樞帶着三個孩子和乳母丫頭,浩浩蕩蕩地最後纔到。當下昱貴太妃與玉樞坐在上首。昱貴太妃以下依次是淳太妃、沈太妃、華陽長公主與龔佩佩。玉樞以下依次是我、封若水與慧太妃。祁陽長公主隨華陽長公主一處,其餘皇子公主都隨母親落座。
【第八節 未盛之明】
時辰到,帝后並肩上座,貞妃李芸坐在高曜的身側。高曜一身淺墨色銀絲龍紋交領長袍,束着墨玉冠,烏髮下一張臉略顯蒼白。笑容滿溢之時,顯現出他的母親思幽皇后裘氏的輪廓中特有的硬朗。高曜如今是二十歲的青年,君臨天下已有五年,轉眼又做了父親。裘皇后泉下有知,定然欣慰。
高曜與柔桑並肩落座時,我忽然想起十五年前,高思諺和周淵一同來長寧宮靈脩殿看望高顯和高曜時的情景。夫婦二人並肩坐在榻上,笑吟吟地聽高顯和高曜兩兄弟各自誇耀。高顯頑皮,還故意藏起了父皇的龍紋白玉佩,高思諺一笑了之。那時裘皇后還是皇后,錦素躊躇滿志,我卻爲乳母王氏煩惱不已。十五年的時光,便這樣過去了,座上璧人已換做高曜和柔桑。
我是真的老了。只要我一坐在宮中,總會覺得最初的日子纔是最好的。
柔桑身着淺秋色重練廣袖長衣,挽着絳紫披帛。鬢髮如霧,疏疏垂下幾縷赤金流蘇。雖沒有盛裝,質樸沉穩中,卻更見高貴端莊。年輕的好顏色如黃昏的天際透着最後一絲日光的流雲,藏也藏不住地光彩照人。
衆人行禮罷,乳母便將皇長子抱了上來。柔桑接過,抱在懷中。高曜笑道:“今日家宴,不必拘束。”話音剛落,高曄和真陽等五六個小孩子便忙不迭地圍住柔桑,貪看她懷中的孩子。孩子們第一次看見才滿月的小小嬰兒,都十分新奇。真陽、壽陽、溧陽三位公主更是忍不住去摸孩子的臉。壽陽遠遠向玉樞道:“母親,皇長子身上好香。”衆人相視而笑,席間頓時歡快起來。
貞妃李芸一身紫灰衣衫,依舊以淡青絹紗遮住口鼻。她安安靜靜地端坐在一旁,目光卻伸得極長,關切地望着柔桑懷中自己的親生兒子。貞妃雖是生母,孩子滿月,卻須在嫡母的懷中受賀。
皇長子睡得正好,忽然被吵醒,不情願地大哭起來。孩子們被嚇了一跳,一鬨而散,依舊回到母親身邊坐着。高晅與真陽飛快地佔住玉樞左右,壽陽腿腳慢,觀望了一陣,竟在我身邊落座。我甚是歡喜,忙令乳母把壽陽的杯碗放到我的面前。
柔桑柔聲哄勸,輕輕搖着臂彎。不多時,皇長子便安靜下來。於是依舊交給乳母,帶回側殿歇息。高曜讚許地看了柔桑一眼,目送皇長子下去,這才感慨道:“今日皇長子滿月。可惜皇祖母竟沒等到這四世同堂的一日。”
柔桑道:“陛下所言甚是。若皇祖母能見到皇長子降生,說不定病就痊癒了。”
高曜嘆道:“本想請皇祖母爲皇長子賜名,不想皇長子竟沒這個福氣。”
柔桑笑道:“今日良宴,就請陛下親自爲皇長子賜名吧。”
高曜擡眸望一望天,光燦燦的大半個月亮把他的眸子照得晶亮:“今夜月色甚好,就取名爲朏吧。月出爲朏,皇后以爲如何?”
柔桑一怔,微有赧然:“月出爲朏?臣妾慚愧,讀書不多,這個‘朏’字有些便不大認得。還請陛下賜教。”
高曜笑道:“宮裡現放着一位女學士。皇后還是請教封大人的好。”說罷伸手一指封若水,衆人的目光齊齊向她掃了過去。
柔桑笑道:“請女學士指教。”
封若水從容站起,屈一屈膝,微笑道:“陛下聖明。《說文》中說,‘朏’,乃‘月未盛之明’[25]。光明柔和而未滿,有‘進退之利,屈伸之用’[26]。南朝就有一位才子叫作謝朏,是遠近聞名的神童。其祖父太常卿謝莊曾撫着謝朏的背道:‘真吾家千金。’[27]‘千金’喻於人便從此來。微臣竊以爲,皇長子名朏,寓意極好。”
柔桑笑道:“果然是光明柔和的字眼,更難得的是合乎情境。皇長子名朏,日後念及,便總能想起今日衆人在月下思念皇祖母的事。皇長子朏日後定是個孝順孩子。”
高曜笑道:“皇后所言甚是。”
於是衆人紛紛舉杯,賀皇長子滿月得名。高曜這才轉頭望一眼芸兒,目光中充滿感激與憐愛。一抹酡色沿青絲絹紗蔓延開來,慢慢侵染芸兒的雙眼。她低頭泯去淚意,眼中只剩喜色。
席中無酒,幾番觥籌交錯,水越喝越冷,人也漸漸淡默下來。月亮升得高了,整個夜空張開光的羽翼。高曜用銀籤掇起一片雪白的梨,彷彿凝了一臂的月光。他看向我,笑道:“玉機難得入宮飲宴,不若說些各地見聞,以助談興。”
柔桑潔白的指尖挽着光華燦爛的金絲流蘇,一身淡秋色衣裳透出淺金的光。她忙附和道:“正是。從前朱大人只有新年纔回京來三五日,本宮那時還未入宮,一有機會,便去新平縣侯府尋朱大人談講,可究竟連半個時辰都不到,母親便催本宮回家了。聽說朱大人天南海北遊歷,破了不少懸案。今夜便說一說,讓我等深宮婦人也增長些見聞。”說罷明眸一轉,看了看昱貴太妃。
昱貴太妃一身練色紗衫,透出中單淡若無物的檀色。烏雲疊鬢,不施脂粉,肌膚卻晶瑩透亮,容色清麗無匹。自入席一來,她一直默默隨衆,此時卻微微一笑:“皇上與皇后所言甚是。朱大人往年入宮,只去兩宮請安。聽聞與太皇太后說了許多有趣的見聞,那些神斷的事蹟,連京中都傳得繪聲繪色呢。”
我忙起身道:“微臣是破了些案子,不過大多聽起來抑鬱煩悶,今晚佳宴,微臣不敢造次。”
高曜笑道:“前幾日朕在朝上聽大理寺卿葛重說,你助他破了豫章郡公權理家的殺人盜金案。其中詳情還要等他的奏表上來才能知道。朕也懶怠等他的奏表了,你就在此詳述一番,令衆人都聽一聽吧。”說罷與柔桑相視而笑。
柔桑忙道:“妾聽聞權公家的殺人盜金案轟動一時,連月不能告破。如何朱大人一回京來,便破了此案?臣妾倒是很好奇。”
乳母正悄聲哄勸壽陽多吃些東西,壽陽卻全不理會,仰起頭脆生生地問道:“姨娘,什麼是‘殺人盜金’?”
玉樞忙道:“好孩子,皇上皇后說話,不能插嘴。”想是不願兒女聽到這些狠戾腌臢之事,又向上道:“啓稟陛下,幾兄妹都睏倦了,該回去歇息了。”
高曜瞭然一笑:“‘殺人盜金’而已,小孩子也聽得。朕像壽陽皇妹這般大時,朱大人已給朕講過許多奇案,朕因此明白民間的疾苦、朝堂的壅蔽,早早便明白父皇爲何允許百姓的愁苦冤屈直達天聽。三位皇弟都深受父皇器重,日後必是社稷之棟樑、宗廟之榱桷,便聽一聽,又有何妨?”
玉樞忙道:“臣妾無知,陛下恕罪。”
高曜笑道:“太妃愛子心切罷了,何罪之有?”又向壽陽道:“‘殺人盜金’,便是殺死人,並偷盜金子逃跑的意思。”
壽陽一怔,隨即露出嫌惡委屈的神色:“殺死人還要偷金子?皇兄的天下怎能有這樣的壞人?皇兄一定要將他們關起來!”
高曜望一望我,目光似月色般寧靜:“壽陽說得沒錯,只是朕不能親自去捉拿壞人。治理天下,依靠的是賢相勇將,能臣能子。好比這一次,把兇手關起來的,便是朱大人。”
壽陽這才展顏,抱着我的右臂欣喜道:“姨娘關得好。姨娘是怎麼把他關起來的?”我撫一撫她的柔發,心中充滿憐愛。
“權大人家的殺人盜金案,原本並不複雜。不過是一個家奴盜金時被主母的貼身丫頭撞破,此賊惡從心起,將丫頭殺死後,帶着一百兩黃金逃之夭夭。大理寺在殺人現場找到了兇器,卻遲遲尋不到兇手。好在前些日子,此人在鳳凰山下被捕歸案。但因爲尋不到贓物,那惡賊又抵死不認,所以不能結案。微臣僥倖,助葛大人尋到了那一百兩黃金,此案才告完結。”
柔桑好奇道:“聽說此賊甚爲兇殘?”
我欠身道:“啓稟皇后娘娘,那惡賊盜金被撞破後,用左手從身後死死捏住丫頭的雙頰,捂住她的口鼻,並用妝臺上的一柄鎏金長簪深深刺入這丫頭的左胸。當時桌上的針線簍中明明有一柄小剪,那惡賊卻不用。長簪並不趁手,也不甚鋒利,只因夠長,他便能從後一擊刺中心臟。他沒有拔出兇器,想來是爲了防止鮮血噴濺,沾到身上。事後又將屍體放在榻上,並用棉被覆蓋,因此室中少見血跡。”
昱貴太妃道:“如此看來,此惡賊不但力大,而且果決,極有可能是個隱匿在權府中的慣犯。”
我嘆道:“貴太妃所言甚是。權大人夫婦晚間回府,於臥室之中看見丫頭的屍體,立刻去汴城府報案。可惜,那惡賊早已出城。於是權大人查問府中的奴婢,發現少了一個,這才令葛大人繪了圖貌,全國通緝,上個月總算在百里開外的鳳凰山下找到了他,當下帶回京中。然而此人拒不承認殺人,他的身上更沒有一兩金子。無論如何用刑,他只是不認。”
封若水問道:“既然不認罪,他又是如何解釋爲何要逃出權府?”
我笑道:“他說因被苛待,不願在權府爲奴,這才逃跑。原打算隱匿一段日子,再更名改姓,往別處過活。”
封若水道:“那朱大人又是如何尋到他的贓物的?”
我笑嘆:“說起來也甚是偶然。此人既然是在鳳凰山下被捉到的,葛大人與微臣都猜測他將黃金藏在山中。於是葛大人派人入山,拿着畫像挨家挨戶地搜尋,卻一無所獲。再往深處去,總算尋到一處廢棄的木屋,有人居住過的痕跡。葛大人與微臣都以爲此賊曾在茅屋中居住過一段時日,於是在四周掘地三尺,竟毫無線索。”
柔桑嘆道:“此賊當真縝密。”
我笑道:“皇后娘娘所言甚是。看似一件簡單的殺人盜金案,沒有證人,亦尋不到贓物,眼見再查無實據就要將他放出。就在絕望之時,微臣忽然想起一事,便是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助微臣尋到了贓物。”
柔桑道:“何事?”
我笑道:“之前在鳳凰山中查問過的一戶姓蔣的人家,不久前辦過喪事。於是微臣再次入山詢問,先來到蔣家。問家中的兩兄弟,近來有無異樣之事,多麼微小的都可以說。他們這才說,父親下葬前一夜,廚下曾發出一陣聲響,當時以爲是山中野獸闖入覓食,兩兄弟便結伴去驅趕,見並無特別,食物也不曾丟失,便沒有在意,依舊回來守靈。微臣又問先公棺木中可有陪葬之物。兩兄弟說,有兩個心愛的青瓷罐子。”
衆人都還不解時,封若水恍然大悟:“莫非那金子藏在陪葬的瓷罐子之中了麼?”
我微笑道:“不錯。於是微臣大膽猜測,那惡賊故意將兩兄弟引開,將黃金包裹好,藏在隨葬的陶罐之中,葬入地下。原本這只是微臣走投無路的猜測,不想將瓷罐掘出後,果然尋到了那一百兩黃金。”
封若水嘆道:“這惡賊在山中那麼久,卻從未在人前露過面,明明已到廚下,卻不肯偷盜食物,只一心藏金。此賊不但果決,而且堅忍。”
我微微一笑道:“封大人所言不錯。倘若他常去山中人家偷盜食物,行藏早就暴露。”
柔桑讚歎道:“果然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換做是本宮,是斷斷想不到贓物竟然藏在墓中。”
高曜道:“此賊甚是巧妙。死者爲大,大理寺便是把整個鳳凰山都掘開,見到墓碑也要繞着走。掘墓取贓,虧你想得出來。只是黃金雖尋到了,可也無法證明是那惡賊的。”
我笑道:“那惡賊抵死不認,不過是想免罪後掘出這一百兩黃金去逍遙快活。大理寺本就用刑酷烈,加之此賊頗爲自負,見贓物已經尋到,便神智潰散,不能支持。不但交代了權府的案子,還說了好些從前做下的懸案。殺人盜金,梟首於市是最輕的刑罰了。”
高曜忍不住拊掌笑道:“痛快!可恨大理寺的那些庸官,只會一味用刑。便打死了他,尋不到贓物,終究是不足。”
我忙道:“實是衆人齊心協力,才能破了此案,微臣不敢居功。”
高曜道:“朱大人辛苦。纔回京來,又要去百里開外的鳳凰山查案。”
忽聽一聲輕笑,華陽長公主放下玉杯,展一展燦若雲霞的廣袖,慢條斯理道:“依孤看來,何須如此周折?孤有一計,定然讓那惡賊無所遁形。”
高曜笑道:“不知皇妹有何妙策?”
華陽的笑意似月光般清寒:“啓稟皇兄,妹妹曾聞朱大人當年勘破小蝦兒一案時,故意將他放出宮去,這才引出了奚檜和幕後真兇廢舞陽君。既然贓物尋不到,何不效仿當年引出奚檜之事,將他放出宮去,他定能引大理寺尋到贓物。”
這已經是十二年前的舊事了。聽華陽驀然提起,我的心頓時警覺起來。這警覺陌生而熟悉,漲得左胸微微酸楚。恍惚之間,彷彿我從未離開過這座皇宮。無論我逃得多遠,也從未逃離上天遊絲一般追檄罪孽的冷峻目光。只聽華陽又加一句:“朱大人以爲,孤這條計策如何?”
我淡淡一笑:“長公主殿下的計策甚好。怎麼微臣卻想不到?想是一時鑽了死路,竟難以自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