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哥哥殺了王珮是麼?”她起身走到欄杆處,抓着欄杆的一手五個指甲幾近嵌進了木頭裡。王珮手中握着她所有的財力,又精於賬目,這樣的女子當世罕見,能在靈洵心中佔有這樣的地位,我心裡感嘆,雖說靈洵被權力和慾望矇蔽了自己,卻仍然有着一份惜才的精明。
“她在江寧城破之前自盡了。”她那張與思語一模一樣的臉,終究還是沒有騙過夜雨,騙過我,雖不知道她當初易容成那個樣子承受了怎樣的痛苦,卻只能說,一切終究是白辛苦了。
“自盡?!”她像是聽到笑話一般,轉過頭,嘲諷的看着我,“到底是人命一條,死了竟也不得安生!”
靈脩沉着臉,卻不屑與她說話。靈洵,是讓靈脩永遠失去了親情的罪魁禍首。或許年少的時候也曾有過期盼,可時至今日,靈脩對於靈洵,只有滿腔的恨意與暗藏於這恨意之中的,一絲最終的淡然。卻終究,不會再將她當作是姐姐了。
靈洵指責我們不肯放王珮一條生路,漫說她是自盡的,即便她束手就擒,叛黨也必然要株連九族。時至今日,她也有臉說出“到底是人命一條”的話來,當初她下對思語下毒手的時候,爲何就不是這樣的心思呢?
對和懿貴妃和她與塵世無緣的那個孩子,怎麼就能下的了手呢?
對靈脩,那樣喪心病狂的作法,又哪裡手軟了呢?
心裡對她自是鄙夷起來,面上卻更加淡了。
千言萬語到嘴邊,終究也只是一句淡淡的反駁,“誰的命都是人命一條,並不只是王珮一人而已。我沒有向大長公主你責難,也請你不要小題大做了。”
她聞言怒視着我,我一向不甚與她爭辯。心裡長嘆,莫非是裝柔順太久了,連發個火都會讓人出乎意料麼?
“你有什麼可向本宮責難的?”
我聽她反問,怒極反笑,輕哼了一聲,“長公主真是好忘性。沒有您‘精心’的安排,均兒又怎會幾乎胎死腹中?”
她臉色一白,卻沒有再提起這個話題了。
我也不想與她過多糾纏,但也不會主動提起她“邀”我前來的籌碼,畢竟如果她能忘了,就再好不過了。
靈脩的心早已涼透,似是身心俱疲,只爲我而同來,與靈洵似乎沒有半點關係。
“不過,你們也不要得意的太早!”靈洵忽然又極胸有成竹的笑了起來。
我擡眼看她,卻沒有出聲。
“即便蘭陵江寧失守,即便衛家支撐不住全軍覆沒,最後本宮也不見得會輸!”她此時穿着長公主的朝服,髮飾精簡而華貴,一支金步搖耀眼而高雅,一片金光灑在她的臉上,將她臉上的暗黃之色盡數隱藏了起來。靈洵便是如此,不過,再華麗完美的外在,終究藏不住那深深埋藏着的不可挽回的頹勢。
“那麼,你打算怎麼樣呢?”我的耐心雖有,卻很想早早的讓靈脩離開她,離她太近,我還是會緊張。
“至於衛氏一族,你們愛怎樣便怎樣,本宮則仍回江寧沈府,既是帝寧長公主,又是沈家的未亡人。”她的語氣裡絲毫沒有一絲迴轉的餘地,不過,我卻在她那投射着濃濃的陰影的眼睛裡看到了絲絲細微的不確定。
我感到靈脩的氣息微微有一絲顫抖,像是極力掩飾着自己的憤怒,還有那麼一點點……不甘。
她到底握了怎樣的籌碼呢?
“你不必說了,朕不會饒恕謀逆之人的。當年你親自以謀逆之罪結束了沈家,這一點,朕以爲,你該明白。”靈脩突然下定了決心般,也帶了些陰戾的意味。
我一驚,我並不排斥靈脩的帝王之氣,卻已經很久沒有這麼直接的接觸到了,久到我幾乎快要以爲我們是夫妻,久到我快要忘了他還是君臨天下的帝王。
“是麼?”靈洵極狡詐的笑笑,“謀逆之罪自然罪無可恕,那麼,違背祖宗的遺訓,又該作何處置呢?”她一雙鳳目直盯靈脩而去,那困獸猶鬥的姿態竟也美得動人心魄。
靈脩被她捏住了軟肋麼?
只是雙眉緊鎖,卻沒有一絲怯意,“違背祖宗遺訓,也要看遺訓是否妥當,祖宗家法流傳下來,若是不知變通的一味固執,纔是丟了祖宗的臉!更何況,捏造祖宗遺訓,也是不容寬恕的死罪。”
靈洵長笑了兩聲,“好!好!好!”
一連說了三個好字,心裡也是複雜的很。
看樣子,若真是“皇室秘辛”泄露了出去,靈脩也纔是當今的皇帝。可是,我心裡卻惴惴不安,看兩人的情形,即便靈脩能夠化險爲夷,也會付出不小的代價。
不知爲何靈洵卻突然看着我笑起來,我有些不明所以,卻仍是不動聲色。
“我還當你對她有多麼的在乎,多麼的情深意重,原來也比不上你皇位的穩固重要!”憐憫的看着我。
靈脩突然臉色一白,薄脣緊抿,似乎被靈洵戳到了痛處。
我心裡也突然空落落的缺了一塊什麼,我和他的皇位麼?
這“祖宗遺訓”是針對我的麼?
我與帝位,在靈脩心裡究竟是怎麼衡量……
我還沒有想明白,靈洵卻不肯給我任何準備的時間,“你也該知道,那道密旨一旦公諸於世,會有怎樣的後果,姐姐不逼你,但你可不要一失足成千古恨哦!”說的很是輕鬆而愉快,折磨靈脩,折磨我,似乎已經能夠變成她下半輩子最快樂的事情了。
我轉頭看了靈脩一眼,他也正看着我,卻半天沒有想好怎樣開口。不過,我還是很高興的,畢竟他還敢看着我,沒有閃躲的迎上我的目光,這說明他沒有做什麼心虛的事情,讓我心裡多少寬慰了一點。
微微一笑,牽起靈脩的手,微微向後退了幾步,並不是真的要借一步說話,只是要表明,我仍然是站在靈脩的身邊的。
“到底是什麼秘密?看長公主的態度,對你可是一擊即中。”我手始終沒有放開他的手。
他仔細的觀察了我的神情,沒有悲傷,沒有憤怒,沒有哀怨,卻多了點點的關心和一絲絲慎重,總算肯告訴我了。
“先皇曾經下旨‘凡左氏女子皆不得入後宮’你可有聽說過?”
我心裡有點懷疑,“不是說是先皇恩典,自孝成瑾妃之後便不再召左氏女子入宮了麼?”
他微微眯了眯眼睛,神情倒很像是那日他跟我講甄瑩玉的故事時的樣子。
“不完全是,你可知當年瑾妃究竟遭遇了什麼,以至於二十歲便早亡?”
我心裡一緊,“從來沒有聽聞。”
“是自盡,因爲不能與相愛的人相守。”他的語氣有着無限沉痛。
我一時間驚呆了,難不成是進宮前有了心儀的人?
他安撫的撫了撫我的髮絲,“不是你想的那樣,瑾妃心儀之人,正是我的父皇。只不過……”他話還沒有說完,便被我制止了。
“不必說了,我都明白。”祖父也不希望我與靈脩過於親密,想來我並無緣一見的那位瑾妃娘娘也是被左家的家主告誡過了。
這就是左氏女子的命運麼……
難以抑制的想愛卻不能愛的痛苦,瑾妃沒有孩子,靠什麼支撐下去呢?
所以,才自尋短見了麼?
即便了解,可仍是忍不住嘆息。
左家的人,終究還是被這個姓氏束縛了。
“父皇那夜便留下血書,今後凡左氏女子皆不得入後宮,如有選入後宮者,皆不得獲寵,如有育有子息者,生女便罷,若育有子嗣,皆不得立爲儲君,若必立其爲君,則其母必亡。”他的語調漸漸的高亢起來,可是聲音卻變得低沉至極。
我腦中似被五雷轟過一般,按照這遺旨的訓示,就是要我死……
“如此殘忍的旨意,不過是爲了警示後人,以免後代皇帝再遭遇此類事情,也是怕再有左氏女子誤入深宮,重蹈瑾妃的覆轍。可惜,我知道的太晚了,若不是半年前帝寧回京,以此要挾我對甄家之事任她處置,我如何也想不到父皇竟會留下這樣的旨意!”他極痛苦的眼眸看着我,卻找不到半點安慰我的話。
我也是同樣,一時間被什麼扼制了呼吸,喘不過氣來。
靈洵自然不會容許我們忽視她太久,步步相逼的走到我們面前,“皇帝,本宮從來不做沒有把握的事兒,你早該想到,此番進京,本宮是不會僅來看看你寵愛的貴妃到底是何許人也的。不過若你只看着本宮清理甄家,也便罷了,偏偏你要藉此徹查地方大員,連江寧府都不放過。這個難題,是你自己非要面對的,所以,有什麼後果,你可要好好承擔!”
“御書房根本就沒有你捏造出的先皇旨意的副本,你若是執意如此,謀逆加上欺君,似乎朕想放你一馬都是不可能的。”他冷冷的掃了一眼靈洵。
“哼!做得好,知道先下手爲強,不過,你毀了副本,能騙過滿朝文武,能瞞得住皇室宗親麼?能堵得住天下人的悠悠之口麼?爲了一個貴妃動搖國本,令自己孤立無援,可不是一個好皇帝該做的事情。”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靈脩較之於靈洵,仍然被動了一些。
我握住靈脩的手,示意他不能動搖。
他卻緩緩想了半晌,閉上雙眼,最終讓我很是震驚的說了一句話,“朕會賜你爲‘帝寧夫人’,將江寧與京城帝寧府全部更名爲沈府,若你能夠安分守己,便接着做你的沈夫人,若不能,你便會知道生不如死究竟是何滋味。”
我瞪大了眼睛,久久不能理解。
縱虎歸山,終是心病。
可是,我卻不知此時究竟該怎樣了……
究竟是該安心,還是該憂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