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過來的時候,早已是日上三竿。
靈脩坐在窗下的軟榻上,手裡把玩着我梳妝檯上放置的首飾盒。那裡面有多少寶貝我心底大約是沒數的,每一件飾物該怎麼用也幾乎不知道。就連自己身上,好像也沒什麼修飾。不喜歡施妝,也從不染指甲。仔細想想,我這種女人,不是怎麼看都像杯白水麼?
他的臉上還是閃爍着我讀不懂的光芒。此刻他換下了一身明黃,穿了一件青白色的紗衣,幾條金線繡的龍顯得格外有神。要是夜雨,此刻早已發覺我醒過來了,可是靈脩看着那個首飾盒,渾然沒有知覺。
怎麼?皇帝當久了,功夫就差了?
看來冀兒的武功還是找夜雨教教吧!
我緩緩坐起來,掀開帳子,他猛然一擡頭,我衝着他一笑。他指了指身邊的位置,我輕輕的走了過去。
“怎麼樣?”他身體絲毫未動,只有眼神一直跟着我走。
“沒事的,只是天氣燥熱,呆在宮裡不出去就好了。”我坐到軟榻上,然後就斜靠在榻背上,感覺一陣涼爽。
剛覺得詫異,擡頭以眼神詢問他,他嘴邊掛了一絲笑容,“原來夜雨的內力都用來給你祛暑了。要不是他剛纔說,我還真是想不到。”
“哦?”我心裡納悶,“他人呢?”
靈脩緩緩地把手中的東西放下,略一定氣,嗓音低沉而宛轉,“給你看過之後,剛說了你怕熱的事情,就得到信報,阿姐已經到京畿,夜雨去接應她送到京城沈府故居。”
我心跳漏了一拍,卻也就是那麼一拍。“長公主不進宮麼?”
他的手握住了我的,“最早也要等到孩子生下來,這點事情我還是辦得到的。阿姐與我的糾葛,畢竟是家裡的事,無論如何,我是皇帝,她是公主。”
我心裡的感覺說不上是感動還是無奈。“夜雨與她也是舊識嗎?派一個季子謙還不夠,還要讓夜雨也去,他們不都是你的心腹?把我們身邊的人都派給長公主,宮裡若是有人要動手,我們怎麼辦呢?”
他握住我的手沒有鬆開,也沒有更進一步,“季子謙,夜雨,長風,何貴兒,都是昔日阿姐與我的心腹,根本就不止是舊識。”他的語氣很鎮定,雖然這個消息讓我有些發愁。
“可是今日,何貴兒不會背叛我,子謙也只把你放在第一位。至於夜雨和長風,他們於我,是一起長大的兄弟,不是奴才。我們不能指望他們忠心,更不能用他們來對抗阿姐。只要他們能遠離這場紛爭,就是幫我們的忙了。”
我用另一隻手輕輕的握住了他的,“長公主她,畢竟是你的親姐姐,就算她來討債,她不會傷害你。她能用自己一生的幸福換你帝位的穩固,說明她很在乎你啊!靈脩,她要什麼給就是了,何必硬要與她爲敵呢?”
他嘴角的那絲笑逐漸變得苦澀,“阿姐對自己的弟弟的確是什麼都肯做。然兒,阿姐不是針對你而回來的,卻因爲我的關係硬把你扯了進來。如果她真的要硬碰的話,我可能真的會永遠失去她。無論她做什麼,我這個皇帝畢竟也當了十五年了。”
我此刻才輕輕的吐出了我的問題,“長公主她一介女流,爲何要執著於皇位呢?”
他身體明顯一陣震顫,隨即脣邊那抹笑容綻的更深了。
“這個問題就好象在問,然兒何故如此聰慧呢?”他不正面回答,卻與我繞起彎子。
“你這麼說,看來長公主向你討的,還真是這個東西了!”我一陣唏噓,不知是何感想。長公主想要帝位,還能做女皇不成麼?
她真的與靈脩一絲親情也沒有麼?抑或是這點親情遠比不上皇位的誘惑?
“然兒不要胡思亂想,阿姐若是自己想做女皇帝,十年前也就不必遠退江寧,在朝攝政不是更加直接麼?”
他總是能很快猜透我的心思,我有些小小的惱火。
“你的意思是,她自己並不是要篡政,只是不想你當皇帝?那她十年前又爲何竭盡全力的幫你除掉沈家呢?”
還有一句話硬被我憋了回去,難道皇室的人都有興風作浪唯恐天下太平的心思麼?
他“呵呵”一陣輕笑,“然兒,這件事說來話長了。日後你會慢慢了解的,只是阿姐回京,你千萬留心衛月霜,她是阿姐原來的伴讀,後位若不是因爲阿姐也落不到衛氏身上。算了,這是舊事了。你記不記得你臨去雲間寺前我告訴你的話?”
我搖頭,不是不記得,只是不知道他指的是哪一句。
他一副“果然”的樣子,“那你爲了什麼回宮的呢?”
爲了什麼?
時至今日,我有太多的事情都不知道爲了什麼。
“因爲七月裡孩子的週歲啊!”
他搖頭笑笑,“因爲你想回來。”
“啊?”我有些吃驚,他怎麼會突然說起這個。
“你出宮前我說過,若是不想回來,就遠遠的離開這兒。可是你還是回來了,不是因爲自願的麼?”他的語氣裡充滿了促狹,我臉本就紅了,被他一說更是深暈一層。
“這之間有關係麼?先前不是說到長公主爲何要帝位的事情麼?”我不解。
他鬆開手,沒有收回卻與我十指相握,“既然你又選擇了進宮,我就自然的理解爲無論發生什麼,我們始終是站在一起的。”
話語中的霸道,讓我感到這個男人的堅定。
我順着點點頭,也沒什麼理由否認。
“那麼不要怕,就算最後這個皇帝當作人情送給阿姐,我也永遠不會再離開你。”
午間悶熱,本無風,可我分明看見風透過窗子吹進來,將靈脩的髮絲輕輕拂起,露出堅毅的面龐。
“就算這個皇帝當作人情送給阿姐,我也永遠不會再離開你。”
這,算是誓詞麼?
我,可以當真麼?
而結局,會是這樣麼?
未可知。
可我,不在乎。
這皇位要來本是爲兒子保命的,如若靈脩真的有辦法讓我們全身而退,我要那個做什麼?
換作從前,我壓根兒不會相信這種天真的想法。
現在,也許我願意一試。
忽然,我覺得有些看不清靈脩的臉,只能看清他線條突出的輪廓。“那麼我們以前的計劃呢?照舊?”
他似乎眉心一動,“然兒指的是?”
我脫口而出,唯恐自己稍一思量就不會說出口了,“甄妃。”
他與我交錯的手瞬間一僵,“你容我再想想吧。”
我沒有絲毫客氣,“想什麼?長公主沒回京的時候你不是很想扳倒甄氏和衛氏嗎?她一回來,怎麼就不一樣了?”
我也不知道哪來這麼大的火,就是他一直用內力鎮涼也絲毫不能消減。
“你真的很想她死嗎?”
我突然一頓,我給靈脩這種感覺嗎?
我從宮外趕回來,是爲了救她一命啊!怎麼到了今天,變成是我要她死了呢?
我心裡有些憂傷,“不,我沒有想過讓任何人死。”
他的手依舊是與我的緊握在一起,“可是阿姐恐怕一定要她死。”
我忽然覺得有什麼東西融在一起,原來……
“甄瑩雪的姐姐和懿貴妃,是長公主害死的吧!”
他一聲苦笑,“原來你知道的已經夠多了。”
我也沒有鬆開他的手,“往日如吹煙……現在看來,往事無論如何也不能化爲吹煙呀……”
他也靠在了榻背上,“阿玉所以讓阿姐忌憚,是因爲懷了我的孩子。那個時候的阿姐,瘋了一般的想讓我絕嗣。”
我靜靜的聽着,沒有作聲。阿玉……纔是憐月宮屏風上的那個女子啊……
“直到阿玉和我們的女兒都死了,她才猛然醒悟。那個時候我不滿二十歲,她也明白如果真要靠這種方法的話,她手下的小小亡靈將不計其數……而我……亦容不得她……”他的聲音裡似乎有種雲淡風輕,我聽起來像是歲月折磨後留下的嘆息。
“她走了……可是衛月霜還是我的皇后。衛氏是我的眼中釘,不過是因爲他們依附的人,不是我,是阿姐而已。我這十年,也沒有荒廢,更不是在擔驚受怕中過的日子。我登基的時候,也沒有人問過我願不願意,五年之後,阿姐突然想把我拉下去,那個時候的我,怎麼能甘願呢?即便甘願,依附於皇帝的人又怎能放任我呢?”
他說着,緩緩看向我。
“你祖父左相是我的受業帝師,那一年,我還太年輕。就算真有什麼所謂的‘龍的天性’,又怎麼鬥得過長我五歲餘的,長年斡旋於沈府和後宮之間的阿姐呢?那一年的禍事,都是恩師暗地裡動用左府的力量平息的。”
“我才驚異的發現,左氏一門被世人想的太簡單了。”
“雖然之後恩師依然低調,也鮮有人知道左氏的實際,可是阿姐卻明白,有一股勢力在助我對抗她。我只是輕輕一設計,就轉到了甄氏一門上。本來阿姐就見不得我有孩子,加上這件事,她怎能不恨甄家入骨呢?”
他越說我心裡越驚,越驚卻越想知道下文。
“阿玉的確是我親手害死的……這麼多年,阿雪恨錯了人,甄家都恨錯了人,這次……一定會拼個你死我活吧?”
他的手指變得有些涼,連帶着我的。可是我們依然十指交錯,沒有鬆開的可能。
“雖然我心裡有遺憾,但是然兒——這一次,我寧可遺憾下去,也不希望恩師再爲我傷神。更重要的是,我承受不了失去摯愛的痛苦。只要你安然無恙,哪怕我繼續的不能時常見到你,我總算有個支撐。若果你發生了什麼,那麼阿姐與我相爭的一切,就都沒有意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