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廣仁宮坐了一會兒,我輾轉到了婉梨宮。自我將梅移走,婉梨宮邊空了一片地出來,她回來了也沒有重新利用起來。
婉梨宮倒是像憐月宮的多些,如今連絲人氣也沒有,我只是可惜馥兒這般年紀,心已經死到這地步。想想無禪,我覺得他們似乎不合適,只怕哪一天兩人一起坐化了!
“想什麼呢?”趁我出神,馥兒坐在門口幽幽的問。
我被她的話驚醒,慢慢看向她,只她一人,沒有無禪的影子,“沒什麼要緊的。”
她冷哼了兩聲,“你當我像你那麼蠢?”
我憨憨一笑,不與她爭辯,看她穿的略顯單薄,可又明白她並不輕易接受別人好意,哪怕到了我們今天這樣的關係,她依然還是有她冷清的一面。只好淡笑着說,“有興致聽琴麼?”
讓她徹底從傷逝中走出,我需要下功夫。定要讓她相信我的誠意,與她交心的誠意。沒有人知道我略通琴藝,今日就作爲禮物送給她吧!希望同樣的,她能夠真正對我敞開心扉。
不然,這般才高八斗的女子,定要在清冷與寂靜中滅亡。
“我有這個榮幸麼?”她的黑眼眸裡果然有了一絲光亮,雖說話還是淡淡的。
我笑笑,“可不一定是榮幸,說不定是災難。要知道,長這麼大,這是我頭一次彈琴。”我打趣道。這是實話,以前“彈琴”不過是照古書說的,在琴上無聲劃撥罷了。真是效果能如何,我一點也不知道。
“管他是福是禍,既然你有這個興致,我就當練練音吧!”她嘴角彎了一下,笑容又變得暖了。在外面,她從沒有顯出今天這般的清冷,我盤算着把她接到翊書宮去住住,這婉梨宮被她□得不是人間煙火了。
我笑笑,跟着她走了進去。
“他也不知道你通琴藝?”她斜在榻上。
我聽出她話裡的小孩兒氣,“他是誰?”故作好奇。
“還能是誰。”乾脆閉上眼睛,依舊不屑提到靈脩。這麼久了,還在賭氣。
我看她那樣子,想了想,“你連死都可以坦然面對,怎麼會在這兒摔下去了?”
她被我噎得半晌說不出話,認真思索了片刻,隨後睜開了眼睛,“彈什麼?”
我搖搖頭,“我以前很鍾情的一首吧,叫什麼,我還真的不甚清楚。”
她戲謔的看了看我,“你還真是說不通。不過,這種地方,有什麼是能說得通的呢?”
我一看她那副嘲諷的樣子又快來了,趕緊起首,不和她多言。
對着琴絃,我有些陌生,眼花繚亂的,不知道從哪兒開始,想了想,乾脆,這回換我閉上了眼睛。
就是這首曲子伴我在左府北院度過了大約九歲的光陰,其他的曲子我只是任他們成爲我生命裡的過客,忘了便忘了。只這一首,好像不經意間就留了下來。
一旦閉上眼睛,就容易多想。
左府的四小姐,是嫡夫人顧氏所出,極安靜,不喜哭。十四月能言,出言必整句,條理分明。這是我聽姐姐說的,因爲那時我還沒有記憶。然一歲能言,兩歲能書,三歲便通讀古今,這是聽明照說的,我沒太在意。看來,我還真有些不同尋常。
明照是極疼我的,沒有父親的眷寵,我一樣過的很好。
尤其是從明照的雙生妹妹,我的大姐夭亡了之後,他便對我百般嬌寵,見我識字快,甚至偷偷給我講左家男兒習得的特殊課程。這大概就是靈脩說的那種課吧!
一個如父親一般不苟言笑的大哥,一個生性風流的二哥,只有這個哥哥給了我童年的快樂。
我住到北院之後,他也不是不知道,只是也再沒有出現過。
想想,心裡覺得苦澀,去年我生辰的時候,他成親了,我也是到了今年才知道。他早就忘了吧?
現在左家與靈脩的關係我已經基本明瞭了,他們爲何還要躲着我呢?
祖父,父親,母親,想到他們,我也不知道是何滋味。
不過那都是陳年的記憶,雖然是人生的缺憾,不過,缺憾的長度卻是可以估量的,只看心中是否夠平和了。畢竟,現實,是可以彌補缺憾的。比如靈脩,比如孩子。
手突然停了下來,我意識到是一曲終了,便收拾了一下情緒,睜開了眼睛。
馥兒端坐在我面前,眼裡多少有些激動,“你當真不知這是何曲麼?”
我平靜的看了她一眼,“那是我住的屋子裡找到的,可能是時間太久了,字跡顯得模糊,曲名部分更是難以辨認。”看來這曲子絕非平庸之輩。
她有些恨鐵不成鋼的看了看我,“你聽說過‘廣陵散’麼?”
我點點頭,“算是吧。”然後笑看着她,“你說這是廣陵散?”
她一副“你總算開竅了”的樣子點了點頭。
我仔細的想了想,“難不成那一本就是失傳已久的‘神秘曲譜’?”
她的眼睛好容易有了些神采,“每一個愛琴之人都渴望得到的,看你那神情,多半是不在了。”
我窘迫的點了點頭,“有一年冬天風吹進屋子,把它吹散開了,如今早就不知飛到哪裡去了。”
她的臉忽然垂了下來,半晌,“算了,就算不能擁有,能聽到古音再現,也是難得一遇的福氣。”
我忽然想起了什麼,趕忙拽了拽她的手,她不明所以,擡起頭看着我。
“如果那本真是神秘曲譜,我倒想起來了,我娘應該還有一本。”我記得娘好像嫁妝裡就有千本古書,我識字的時候曾經認讀過,裡面是有一本神秘曲譜的,當時還嘲笑這曲譜的名字來着。
她黑亮的眼睛一下有了神采,“左夫人?”
我笑着點了點頭,“你若是肯幫我照看好冀兒和珊兒,我就拿它跟你換。”
她斜睨了我一眼,“原來有事求我。”
我知道她不是刻意諷刺,只好順着說下去,“不管,想要曲譜,總得拿點什麼來換吧!”
她定了定心,起身看了看窗外,“其實你不必說,我也會這麼做的。不過,若是你特意來找我幫忙,說明你自己肯定是無暇顧及,那麼你面對的就不是小麻煩。我沒有十足的把握……”轉過身看過我,是經過了一番掙扎的,娥眉微蹙,“你不如再找找陳惠妃。”
我點了點頭,“你說的是。”我按下心裡的欣喜之感,故作鎮定地迴應。
她一轉頭,然後並沒有回頭,撇給我一句,“我聽說我院子裡的梅都讓你拔光了?”
我也站了起來,強忍住笑意,“陳芝麻爛穀子了。”
還是那個冷冷的背影,“就憑一本神秘曲譜,就想一筆勾銷了?”
我“呵呵”一笑,裝起傻來,“馥兒真壞,如今多少人巴不得我去佔她們便宜呢。”
她也輕輕笑了起來,轉過身來,透過陽光,神采奕奕,整個人也清亮了起來,“幾年前我聽師兄偶然說漏了嘴的時候提起你,當時還不服氣。後來你進宮之後,我見你的第一面,覺得你是個懦弱的善良的人,後來聽說你懷孕了,我看到你坐在假山旁邊,眼睛直盯着小廚房,忽然覺得你和花瓶又不那麼一樣。”
“開始是殷汝蘭的夜訪翊書宮讓我真正對你起了興趣,所以看到你盯着廚房,我忽然覺得你可以當作生活中的調劑品,因爲你還那麼年輕,那麼率真。結果我沒說兩句話,你就明白了我花了很久才弄清的事情,我發覺原來誰當誰的調劑品還不一定呢。”
“其實,我一直在暗地裡跟你較勁,從那次比試之後,我就心服口服了。我當時說是拿回去給師兄看,其實是我實在不好意思承認自己長那麼大第一次技不如人。你的字與我多年前看到的相比,雖然形態上被你醜化,可是內裡那股流暢絲毫沒有變化。你是第一個讓我相信世間真有‘神童’這一說法的人。”她說到這兒,表情已經完全放鬆,對我也不再那般桀驁。
“你一直竟是這樣看我的?”我挑挑眉,“不過看來你們師兄妹關係還真是好。”我不知可否的撇撇嘴。
她也突然發覺自己提到靈脩時候不再抗拒了,又改回了“師兄”,先是蹙了蹙眉,隨即自嘲的搖搖頭,“畢竟叫了這麼多年,改,恐怕是不易了。不過說起來,你與他緣分也很深啊!”
我點點頭,“應該是吧!”
她有些不解,“應該?”
我誠實的道出自己的想法,“每天都像做夢一般,哪裡有什麼敢肯定呢?”
她神色複雜的打量了我一下,然後無奈的說到,“我還以爲那天我看錯了,沒想到,你的感覺真是那麼空靈,不,或者說是有些神化。”
“哪天?”我隨口問道。
“長生殿那天,你站在殿上那一笑,不光是我,後來連李妃她們都怔住了,覺得好像雲霧繚繞,明明穿着那麼深色的宮裝,卻覺得像是輕盈飄舞的綵緞。”她也是撇嘴說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