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遠城的夜色漸濃,獨坐在府邸書房內的袁崇煥卻是一臉憂色。
半個多月前,他懷着一腔忠君愛國之情和趙率教進京述職。
原想着能面見聖上,將邊關外的險象重重一一道出,並奏請聖上按時供應遼餉,以寧遠城爲核心,構築起背靠大淩河的寧錦防線,在穩固防守的基礎上步步爲營,將關外失陷的城池和土地從女真人的手中奪回。
但這一趟卻並沒碰了個空,聽說天啓帝近日忽然身染重病,已經多日沒有上朝了。
而內閣諸臣卻聽信了遼東經略王之臣的建議,正暗自商議棄守關外的方略。
對此,袁崇煥感到一種深深的無力感。
在京城時他不顧趙率教的勸阻,憑着一股赤誠和出身東林黨的內閣輔臣周旋,卻吃盡了他們的種種苦頭。
這些口口聲聲忠君愛國的飽學之士,卻個個依仗着手中的權柄,像重重大山般壓在他的頭上。
他們一次次將他的直言推翻打亂,並指使部分御史參奏他坐擁十餘萬大軍,卻一直固守重鎮、逡巡不前,導致關外局勢糜爛,百姓流離失所,流賊蜂起、赤地千里,徒耗了朝廷節衣縮食省下的百萬遼餉。
因此在京城的幾天裡,袁崇煥每日如坐鍼氈,時刻提心吊膽,害怕會突然被一道聖旨革職拿問、斬首西市。
就在他惶惶不安的時候,時任東廠提督的魏忠賢卻找上門來。
此時,正是這個自稱“九千歲”的司禮監秉筆太監的頂峰時期。
一年前他親手炮製的楊漣、左光斗等東林黨六君子之獄風波還未平息,在今年更殺害了高攀龍、周宗建、黃尊素和李應聲等人,拆毀東林書院,罷黜孫承宗和袁可立等正直大臣。
在這時突然拜會鎮守遼東的袁崇煥,這讓袁崇煥又驚又憂,但卻只得委曲相迎。
一見之下,這個被外界形容爲禍國殃民的九千歲魏忠賢,卻並不像傳說中那樣奸佞昏聵。
至少在遼東局勢上,他先是首肯了袁崇煥在寧遠大捷後的突出表現,並勉勵他繼續堅守寧錦關防。
交談中,他對袁崇煥的能力大爲讚賞,並不時流露出栽培之意。
讀書人出身的袁崇煥,卻因爲長期以來對閹豎形成的天然畏懼,而一直唯唯諾諾,並不表現出任何有意依附歸順之心。
這一次的面談不歡而散,不久他就和趙率教被遣回遼東,繼續戍守寧錦防線,但對於之前的功勞卻隻字不提,對於增派遼餉之事也沒了下文。
一路上趙率教不斷責怪他迂腐木訥,說現在既然是閹黨掌權,爲官者表面上逢迎權貴,暗地裡依舊做報國爲民的大事並無不可。現在他雖是保全了名節,卻累得關外士卒食不果腹,實在是誤國誤民。
可他卻偏偏過不了自己心裡這一關,因而苦惱不已。
等回到寧遠城後,又得知了王一凡在科爾沁部和談生變,女兒袁芳竟然私調兵馬,前往漠北救應。
起初他怒火中燒,但轉念一想,卻爲女兒的剛直和當機立斷而暗暗讚歎不已。
想祖大壽、吳襄等人都是赫赫有名的關外宿將,竟然在遇到這種關鍵大事時大失水準,同時他也深深感到在遼東現時的官場上,也漸漸形成了山頭林立的內鬥跡象,這讓他更加爲之痛心不已。
趙率教帶領五萬大軍掃蕩漠北已有一段時間了,但卻始終未能傳來好消息。
他深知漠北草原幅員遼闊,即便是五十萬大軍也未必能將整個草原搜個遍,那些彎刀驃騎的蒙古人更是來去如風,不禁暗自爲他們的安危擔心起來。
正在這時,卻聽見外面傳來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然後書房的門就被管家老許敲響了:“大人,漠北軍情急報。”
袁崇煥立刻起身,打開門走了出去。
大廳裡一名衣甲上染滿征塵的小校正跪在地上,捧着封書信低頭等候。
袁崇煥上前接了書信,抖抖手展開信紙看了起來。
漸漸的,他緊繃着的眉頭慢慢舒展開來,臉上也有了一絲笑容。
“幹得好!這個王一凡果然有一套!”他笑着揮手讓小校站了起來:“現在既然科爾沁部的首惡查哈已經處決,通商互市的盟約也再度建立。趙總兵和大隊人馬何時能到寧遠城啊?”
那小校忙抱拳答道:“稟大人,趙大人和王大人現在已在路上,估計兩天後就能到了。”
“太好了!”袁崇煥高興地吩咐道:“老許,快把我的官服拿來,我現在就去佈置一下。”
管家老許卻樂呵呵地走了上來:“老爺,現在都快二更天了,府衙裡的官吏早都睡了,還是等天亮了您再去吧。”
袁崇煥這才發現外面的夜色黑漆漆的,四下裡靜寂無聲,忙擺手道:“也好,對了,你快把家裡收拾一下,小姐這次出了遠門,必然是勞累不堪,回來可得讓她好好休息一下。”
“小姐既然回來了,那新姑爺也跟着一起回來了麼?”管家老許不失時機地問。
“當然是一起回來了,你快去準備一吧,被褥和枕頭要換全新的,另外再囑咐廚房裡多準備些肉菜,他們這一路上肯定沒少吃苦頭。”袁崇煥吩咐了一下,便喜滋滋地回到了臥房。
第一次在寧遠大戰的城頭上看見王一凡,他就知道這個英勇無畏的年輕小子絕非等閒之輩。
之後他在覺華島之戰的機敏果敢和練兵時的剛毅勇猛,更是加深了袁崇煥對他的好感。
這時,他不禁開始欣賞起女兒的高超眼光來,暗自爲招攬了這個乘龍快婿而欣喜不已。
此刻,在京城時遭遇的種種不快和對未來的各種隱憂早已不復存在,他現在一門心思想着的,是如何迎接這一隻凱旋而歸的勁旅,並趁着這難得的大好時機,將女兒風風光光地嫁出去。
本來這個安安靜靜的遼東巡撫府裡,突然開始變得忙忙碌碌起來。
兩天後,遼東大地上春光明媚,晴空萬里,前幾日的倒春寒也被一片溫暖的陽光所驅散。
寧遠城裡熱鬧紛紛,受夠了韃子兵欺凌的百姓早已聽說,前不久派出去掃蕩漠北的大軍即將回城,紛紛鼓譟起來,在城門內的大街小巷裡擠成了一片,等着看着這隻雄赳赳、氣昂昂的威武之師凱旋而歸。
其中更有不少士卒的親眷也擠在人羣中,翹首企盼自己當兵的兄弟安然無恙歸來。
道路兩旁人山人海,一排排的店鋪和民宅外旌旗飄揚,一片人聲鼎沸。
袁崇煥也和衆將官換了套整齊乾淨的官服,在遼東巡撫府的門外翹首以盼。
城門外忽然響起了一片嘹亮的鑼鼓聲,一片急促的馬蹄聲響了起來,街道兩旁的立刻一片人頭攢動,只見一個高大壯實的掌旗官舉着大旗緩緩奔了進來。
不少人認得他是王一凡營中的兵將,紛紛議論起來:“來了,終於來了。”
一聲號炮,百名衣甲鮮明的騎兵,整齊地簇擁着一個騎着通體雪白高頭大馬的英武將官走了進來。
他身上披着沉重的鎧甲,頭上戴着個頂着紅帽纓的銅盔,一手按着寶劍,威風凜凜地騎馬向前。
“這就是王大人,我在寧遠大戰時見過他的英姿。”
“是啊,只不過王大人好像有些疲憊的樣子,臉色不大好看呢。”
一旁的老百姓小聲交談着,紛紛想擠上前看清楚這個傳奇英雄的真面目。
本就擁擠不堪的人羣立刻混亂起來,你擁我擠之下,守在外面站成一排的衙役趕忙維持起了秩序。
但沒多久,才安定下來的人羣秩序又亂了起來,在兩排端着刀槍的步兵方陣走過以後,趙率教騎着匹高頭大馬,引着兩乘紅轎子走了過來。
衆人又紛紛嘰嘰喳喳起來。
“轎子裡的聽說就是袁大小姐了,這一次她率兵出塞,可不比過去的穆桂英和梁紅玉差,真是巾幗不讓鬚眉啊。”
“可是另一個轎子裡是誰?”
帶着這個疑問,人羣裡又騷動起來,有些站在隊伍後看不清的矮個子,乾脆爬到一旁的樹上遠眺起來。
卻見後面一頂轎子的側簾布被裡面的人微微推起,露出一張姿容豔麗的雪白俏臉來,一襲素白的衣袍如雪一般穿在身上,柔順飄逸的烏黑長髮簡單紮了個髮髻盤在腦後,對着轎子外目瞪口呆的老百姓,忽然掩住口笑了笑。
這一笑,笑得衆人一陣神魂顛倒,紛紛議論起來。
“這個女人不知道什麼來歷,樣子可真漂亮。”
“好像不是咱們漢子,你看她穿着的袍子和那高鼻樑,肯定是番邦異族的格格之類,說不定是來和咱們大明和親的。”
正議論間,後面在兩個高大威猛的校尉簇擁下,又是一頂體量略小一點的轎子跟了上來。
後面還緊跟着幾十名貼身護衛的蒙古衛士。
圍觀的百姓交頭接耳道:“一定是來朝貢的新任科爾沁大汗那查了,聽說他還是個五歲的孩童。”
“想不到過去咱們大明朝一直被這些蒙古韃子侵襲,今天居然也有這個揚眉吐氣的機會。”
王一凡坐在馬上緩緩而行,在衆人的注視下,他的心裡卻是複雜異常。
一路上雖然試盡了法子想和袁芳說兩句話,可都被她冷冷地擋了回來,看起來這次是真生了氣。
同時,他也憂心此刻深陷在遼陽的玉格格,更深恨這一次事件的真正罪魁禍首多爾袞,但遼陽城深在女真人的核心腹地,雖然皇太極剛剛率軍遠征朝鮮,但遼陽城附近此刻只怕是營壘林立、守衛森嚴,要想救她回來談何容易。
還有就是這個神秘的海蘭珠,一路上她和趙率教如膠似漆,幾乎已是難捨難分的樣子。
看趙率教的意思,竟是有意納她爲五姨太,不禁讓王一凡暗暗嘆息不已。
不知不覺間,一行人就到了遼東巡撫府外,幾個人忙下馬拜倒在袁崇煥前,大聲喊道:“啓稟大人,末將等人幸不辱使命,帶着科爾沁部新任大汗那查回來,不日上京面聖、納表稱臣。”
“好好好,衆將士請起。”袁崇煥忙將諸將扶了起來。
身旁的祖大壽卻率先搶了過來,一把抓住王一凡的手道:“王千總啊,一路辛苦了!你們此次出征漠北,馳騁千里,大漲了我們明軍的聲威和氣勢,實在是可喜可賀啊。”
旁邊的吳襄也趕忙抱拳道:“王千總英武不凡,早在我麾下時就是聲名赫赫的國之大將。這一次凱旋而歸,袁大人必然會替你敘功請封,以後真是前途無量啊。”
王一凡頓覺如吃了個蒼蠅般尷尬不已,之前正是祖大壽和吳襄的按兵不動,使得自己和一衆將士身陷險境,最終導致袁芳私盜兵符,調他本部兵馬前來救應。可看這二人現在的樣子,卻是一副坦蕩蕩的誠惶誠恐狀,一點也看不出些許的愧疚之情。
入城之前,他就得知袁崇煥卻沒有因他二人的坐視不救而治罪,情知他們這一對連襟在遼東軍帳根基深厚,就連袁崇煥也不得不倚重三分,所以雖然心中氣惱,面上卻也不好表現出來。
正進退兩難之時,後面的趙率教卻哈哈大笑着走了上來,熱情無比地和祖大壽來了個熊抱:“老祖啊,這次哥哥可想死你了。”
祖大壽冷不防吃了個暗虧,被他抱得透不過氣來,一張臉漲得通紅,忙喘着起說:“我也想你啊,趙大人,我們還是不要在門外絮絮叨叨了,趕緊進府裡好好談個究竟吧。”
趙率教這才放開手,和袁崇煥等人走了進去。
隊伍後的轎子也放了下來,還沒等袁芳的身子在轎外站穩,就被笑嘻嘻的海蘭珠一把攙着進了府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