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漸重,北京城進入全城戒嚴的狀態,整個城內的大街小巷上都站着急匆匆的兵丁站崗守衛,盤查着過往的行人,家家戶戶的門窗緊閉,更夫小心翼翼地提着燈籠,在四處敲着梆子,有氣無力地報着時辰。
城外火光沖天,韃子兵和明軍將士夜宿的地方點起了燈籠和火堆,將半邊天空都染成了一片紅色,不時從城外傳來隆隆的炮聲,彷彿是突然打下來的驚雷一般,震得城中的居民心驚不已。
自從明正統十四年瓦刺首領也先率軍數十萬進攻北京城以來,京城裡的百姓已有近兩百年沒見到這種大兵壓境的陣勢,那些傳說中兇悍殘忍的韃子兵,在衆人的傳說之中,變得無比可怕了起來。
京城裡的災民和乞丐日漸增多,自從皇太極揮師南進以來,幾天內就從順義、薊州一帶逃進來十幾萬人,他們躲在城內街道兩旁的屋檐下,蜷縮着擠成一團,十一月的京城天氣已經寒意重重,每天城內都有數百難民飢寒交迫地倒斃在街頭,這其中尤以婦女和小孩爲多。
雖然崇禎帝在京城內各處設立粥廠放賑,但每天卻還是有大大小小的數百具屍體被擡到了城郊的亂葬崗中。
可是這些淒涼悲慘的情況,身在承乾宮內的崇禎帝卻是看不到的,他和最寵愛的田妃一起吃用完晚膳之後,便心不在焉地讓田妃將案上厚厚的奏摺讀給他聽。
這些奏摺絕大多數是朝臣和諫官彈劾袁崇煥和王一凡等人戍守不力,竟然將關外的敵酋兵馬放入了關內,直逼北京城下,令得畿輔震動、萬民塗炭,其中更有言辭激烈者稱呼袁崇煥等人是紙上談兵的趙括之輩,要求嚴懲。
換在往日,崇禎帝朱由檢只會對這些奏摺一笑置之,但現在韃子兵大舉入寇,直撲到了他的面前,即便他想擺出一副沉穩應對的樣子,但一個不過二十歲的年輕人,又如何能坦然面對這百年難得一遇的大變呢?
他心煩意亂地揮手讓田妃停止了唸誦奏摺,轉頭對一旁侍立的太監王承恩問:“高起潛呢?”
王承恩忙躬身道:“高總監是前天入的城,現在正在殿外候着呢。”
朱由檢愁眉不展地從案几上拿過杯茶,咕嘟嘟地喝了一口,煩躁而又威嚴地喊道:“快宣他進來!”
一小會後,穿戴整齊的高起潛順着漢白玉的九龍階梯一步步走了上來,跪倒在地,用尖利的嗓音喊道:“奴婢高起潛覲見!”
朱由檢站起身來,一步步走到高起潛的面前,沉聲問道:“城外的形勢如何?好像晚上的炮聲越發濃密了!”
高起潛低着頭答道:“請萬歲爺放心,今日在德勝門和廣渠門一帶,我大明將士力挫韃子兵的大舉進攻,取得了一場不小的勝利,現在韃子兵的左右兩翼後退十里紮營,看起來暫時不會再發動大的攻勢了。”
朱由檢緊繃着的面孔這才慢慢舒緩了下來,他自言自語道:“還好有袁崇煥和滿桂替朕守衛京城,想來這次定能將韃子兵的攻勢一舉挫敗。”
他突然轉頭問道:“昌平一帶的守衛如何?那裡可是先祖的陵寢所在,千萬不可有失!”
“請萬歲爺放心。”高起潛答道:“左良玉和盧象升已經率領宣、大的兵馬駐守昌平,應該不會有事。”
朱由檢這才放了心,他和顏悅色地對地下的高起潛說:“如此自然最好,你先起來說話!”
“謝萬歲爺洪恩!”高起潛慢慢地站了起來。
他猛然間發現眼前的朱由檢和平日裡精神煥發的樣子截然相反,而是換了一副臉色慘白、神情疲憊的樣子,那神態彷彿是一夜間老了十歲的樣子,顯然是連着幾個晝夜都沒閤眼的緣故。
“高起潛,你看這次北京城守得住麼?”朱由檢忽然問道。
高起潛心裡猛地一驚,他立刻就明白眼前這個看似胸有成竹的朱由檢,其實在內心裡也對北京城的安危並無多少自信,便道:“這個,請萬歲爺放心,奴婢自當替聖上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朱由檢見高起潛說的都是冠冕堂皇的套話,心裡已有些不快:“朕問的不是這個。此次東虜兵鋒甚銳,而咱們的勤王軍隊才只到了幾萬,雖然取得幾場小勝,但韃子兵向來來去如風、侵略如火,我看此次還是不宜浪戰!”
他把“浪戰”二字故意說得很重,一旁的高起潛心領神會,忙道:“皇上說得甚是,想東虜不過是東北的芥蘚之患,若是和他們繼續周旋下去,也只能落得個人財兩空的局面,倒不如和他們議和停戰……”
崇禎帝打斷了他的話,問:“但現在兵臨城下,若是先由我們拋出這個和談之議,只怕滿朝上下都會有意見。”
“萬歲爺思慮周詳,奴婢也以爲若要和東虜議和,須先打一個大大的勝仗,挫傷韃子兵的銳氣,方能和東虜踐澶淵之盟。”高起潛小心翼翼地說:“但這個議和之計,奴婢只怕在袁崇煥和王一凡他們那裡會有些磕碰。”
“什麼?”朱由檢皺着眉頭道:“你是說他們不會同意朕的和談之議?”
“啓稟萬歲爺,此次東虜繞道蒙古,從西長城偷越關內,在遵化城下設伏殺死我平遼將軍暨左都督趙率教,袁崇煥、王一凡和趙都督乃是莫逆之交,因他戰死之故,而對韃子兵切齒痛恨,奴婢恐怕他們不會同意聖上的議和大計。”高起潛小聲說道。
“胡鬧!此事有關大明的江山社稷,豈可以兄弟朋友的私情而致國家朝廷於不顧!”朱由檢生氣地說:“趙都督以身殉國,朕已加封其爲太子太師,立祠奉祭,可謂是尊榮至極,他們何敢因私忘公?”
高起潛見朱由檢臉上動了真怒,忙勸道:“請萬歲爺勿動肝火,奴婢當設法以總監之職,令此二人謹遵聖上意旨便是。”
朱由檢低頭看了看面前的高起潛,心裡不禁感慨道:“那些平日裡飽讀詩書的文官儒臣,到了關鍵時候畢竟是不如高起潛這樣的家奴管用。”
他微微苦笑一聲,柔聲寬慰道:“高起潛,朕知道你這段時間在關寧一帶監軍,吃了不少的苦頭。”
高起潛忙道:“這都是奴婢的份內之事,能爲皇上戍守邊關,是奴婢的無上榮幸,何敢以此爲功?”
朱由檢笑着點了點頭:“很好,很好!若是天下的臣子都能如你一般用心辦事,朕也就放心了。”
高起潛忙跪倒在地,不停磕頭道:“能得萬歲爺的一句誇獎,奴婢真是感動得不知怎麼好了。”
“好吧,快起來!”朱由檢擺擺手讓他起來,轉移了話題問:“對了,那個毛文龍現在怎麼樣了?”
高起潛聽到這個名字,心裡忍不住劇烈地跳了一下。
卻原來自他回到京城以後,毛文龍的弟弟毛雲龍就設法託人找到了他,送給了他大筆金銀珠寶,只爲讓他在聖上面前保住兄長的性命。據說這個毛雲龍的能量不小,就連朝中的內閣輔臣溫體仁和周延儒也受了他的好處,替毛文龍寫了不少抗辯奏摺,因此毛文龍雖然暫時還羈押在北鎮撫司,卻沒有受三法司的會審,據說在詔獄之內也受到了頗多優待。
想到這裡,高起潛便有心替這個毛文龍求情,他眼珠子轉了轉,拱手道:“聖上,臣以爲這個毛文龍雖在皮島有些疏失,但卻並非是悖逆朝廷的重罪,現在天下大亂,朝廷正是用人之際,像他這樣的能征慣戰之將不可多得,還望聖上讓他戴罪立功、將功補過。”
朱由檢沉默不語,過了好一陣才說:“想不到你的心思和朕居然相通,之前我也看過了袁崇煥給毛文龍列出的十二大罪,但覺得這些罪狀畢竟都不是大逆不道的重罪,想這個毛文龍率孤軍在敵後開闢出東江鎮這一處要地,也是很不容易了。他身處在幾股勢力的交錯包圍中,有些唐突的舉動,也是可以理解的。”
“萬歲爺宏謀遠慮,自然非一般臣工所能明白。”高起潛忙附和道:“尤其是現在這種兵荒馬亂之際,奴婢覺得像毛文龍這樣的宿將更是值得一用。想當年陳勝吳廣反秦,大軍直撲咸陽,若不是秦將章邯放出驪山刑徒充軍作戰,只怕大秦早就被亂軍平滅。奴婢倒覺得,不妨將這個毛文龍也放出來,組織一票人馬讓他指揮,他自然會對聖上感恩戴德,奮力立功贖罪。”
朱由檢點了點頭,正要繼續吩咐幾句,就聽得殿外一個太監喊道:“啓稟萬歲爺,兵部尚書領薊遼督師袁崇煥袁大人在殿外等候覲見。”
朱由檢忙讓太監宣他進來,他滿臉喜色地自言自語道:“太好了!真是說曹操,曹操就到!”
沒多久,只見換上一身乾淨朝服的袁崇煥捧着象牙朝笏低頭走了過來,在殿下恭敬地跪下行了常朝禮後,聽見一旁的太監宣他平身,就躬着腰站了起來,一步步走到了朱由檢的面前。
朱由檢望着眼前這個深孚衆望的封疆大吏,心情卻異常複雜起來。
此次袁崇煥雖然佈局失誤,讓皇太極出奇兵從西長城偷越入關,但他很快就率關寧鐵騎進京勤王,並在野戰中大敗韃子兵,這讓朱由檢心中的不快大爲減弱,他更是希望自己心中的想法能獲得這個重臣的認同,便拉着他的手走到了一旁。
“袁卿一路辛苦,聽說你在廣渠門一帶大破韃虜,真是可喜可賀。”
袁崇煥忙拱手道:“這是蒙聖上的深謀遠慮以及將士們捨生忘死的拼殺之功,老臣豈能貪天之功爲己有?”
朱由檢笑着道:“袁卿不必過謙,此次東虜入寇,京師震動,卿不辭勞苦,率領關寧鐵騎千里勤王,忠心可嘉,朕甚爲感動。”
這兩句勉勵的話說的袁崇煥心頭一熱,之前的多種委屈都在此刻煙消雲散,他慨然道:“臣本不擅軍事,蒙先帝和聖上信任,授臣以統帥邊軍的重任,臣自當身先士卒,以性命報答聖上的知遇之恩。”
朱由檢點了點頭,讓一旁的王承恩搬來張椅子讓袁崇煥坐下,便開口道:“此次韃子兵入關襲擾京師,令得關內百姓生靈塗炭,朕亦心中不安,以卿之見,目下該如何應對?”
袁崇煥立刻下意識地站起身來,雙眼炯炯有神地望着朱由檢道:“臣意主戰!現在東虜勞師襲遠,奔襲千里犯境,此是兵家大忌,臣料想其糧草補給定會出現問題,再加上東虜日前在廣渠門和德勝門吃了兩場敗仗,士氣已頹,只要我們再堅持幾日,料想東虜定然不戰自退!”
聽到他慷慨激昂的這句話,一旁的高起潛猛吃了一驚,用疑惑的眼神望着朱由檢,觀察着他表情上的變化。
只見朱由檢那張蒼白的面孔刷地就紅了,袁崇煥也立刻意識到自己的話有些魯莽,忙低下頭去。
朱由檢慢慢地站起身來,強忍住心中的怒火道:“朕看對待東虜,一味訴諸於武力解決,恐怕也不是治本之道。現在陝西、河南一帶災情連連,國庫空虛,實在不宜和東虜虛耗糧餉,做無畏之爭。”
袁崇煥聽出朱由檢的話中頗有打算招撫的打算,忙道:“聖上明鑑!東虜雖然勢大,但臣估計偷入關內之軍不會超過六萬人,且一路上已師老兵疲,現在北京城中三大營加上關寧鐵騎、宣、大和山西之軍足有二十萬,只要陛下降旨,令畿輔州縣堅壁清野,大軍依託堅城厚壁固守,料想東虜指日可破,何必行議和之計?”
朱由檢冷不防被他搶白一句,心中已是大爲不快,但還是忍住了火,滿面沉重地問:“那麼朕便授卿以總督京城各路勤王之師,限五日內野戰破敵,卿可有把握。”
“這!”袁崇煥心中一驚,看到一旁高起潛捂着嘴強忍着笑的奸佞之相,忍不住抗聲道:“野戰非吾軍之長,更何況東虜一向是胡馬彎刀、來去如風,若要我率軍在五日內破敵,似乎有些……”
“莫非袁大人是想躲在城內,坐等東虜在城外自行餓死,是麼?”高起潛忍不住譏諷道。
袁崇煥心頭火氣,他立刻就想起身參奏高起潛在關寧之時的疏失,但看了朱由檢的臉色,卻還是嘆口氣道:“用兵之道,首先要立於不敗之地,現在若將明軍將士全數趕到城外和東虜野戰爭鋒,臣以爲這是抱薪救火、飲鴆止渴之計,絕不可行!”
“夠了!”朱由檢終於爆發起來,他沉着臉說道:“既然如此,目下各處勤王軍馬新集,敵勢方頹,卿當以奮勇之勢迎頭痛擊,而不是在這裡給朕叫苦不迭!若卿力有不逮,當將手中兵權賦予有用之人!今天時候不早,卿先回去休息,等明日早朝再議!”
袁崇煥不敢再說什麼,只得叩拜後慢慢走出殿外。
他暗暗嘆了口氣,想到現在朝中奸佞當道,矇蔽聖上,心中不勝憂慮卻有無計可施,只得搖着頭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