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檢一字一句道:“魏忠賢結黨謀逆,罪在不赦。但朕顧念其在先君天啓帝前恭謹服侍,今暫免去魏忠賢司禮監秉筆太監和東廠廠公之職,謫發鳳陽守陵以觀後效。至於那個禍亂後宮的客氏,念在其對先君的哺乳之情,將她給朕趕出宮去,貶爲平民,讓他自生自滅去吧。”
周圍諸人大是意味,本以爲魏忠賢和客氏這一對元兇首惡即便不被凌遲處死,也是斬首西市的下場,卻沒料到朱由檢居然格外開恩,饒了他們的性命,一個個都是大惑不解。
王一凡卻心下雪亮,眼前的一幕正如之前魏忠賢預料到的情況一模一樣,他更憂的是崇禎帝朱由檢對魏黨的處理並不按照正常的發放三司進行會審的程序,而是自己乾綱獨斷,分明便是對現在大明體系內的官員信不過,而要用自己的意旨替代正常的大明律法。
這種行爲看似表面上公正快捷,但卻夾雜着極強的個人意志在其中,爲大明本就搖搖欲墜的政權體系更籠罩上了一層皇權至上的濃重氣氛。
他面上沒有一絲表情,但一旁的曹化淳和高起潛卻忙不迭張口讚道:“聖上英明!對魏忠賢和客氏這等罪惡滔天的奸佞之徒卻仍本着慈悲爲懷的調子,真是讓奴婢們欽佩不已。”
雖然明知這兩個太監是在阿諛奉承自己,但朱由檢的心裡卻沒有一點厭惡之情。
此刻,他意氣風發,想的是自己僅在彈指之間就輕描淡寫地扳倒了魏忠賢等一干奸黨,這等雷霆手腕令他頗爲得意,料想大明自他這一代起就再獲中興,當非難事。
他微微笑了笑,便繼續判道:“魏忠賢麾下叛黨崔呈秀、吳醇夫、田吉、倪文煥、李夔龍、田爾耕、許顯純、崔應元、孫元鶴和楊衰等人,以謀逆之罪論處,斬首西市,子女家人流放三千里軍中爲奴,家產一律充公。至於其他亂黨,一律按附逆治罪,給朕一個不留!”
“奴婢遵旨!”高起潛大聲應和道。
朱由檢興沖沖地站起身來,雖然之前他極力想裝出虛懷若谷的大將風範,但這畢竟是這個剛剛登上皇位年輕人的第一場政治勝利,因此他臉上的喜悅之情難以掩飾。
他本想立刻封賞高起潛、曹化淳和王一凡等人,但想到自己剛剛即位,就剷除了先君留下的一干親信,雖然魏忠賢等人本就罪大惡極,但難免朝野上下不會不議論他清算先君遺禍的行徑,這對於大明皇權的威嚴卻是種無形的打擊,對他的“賢君”形象有所影響。
想到這裡,他腦子一轉,朗聲說道:“朕聞之楊漣、魏大中、左光斗和顧大章等人在魏黨橫行之時,據理力爭,雖死而名節無虧。另有周順昌、顏佩韋、馬傑、沈揚、楊念如和周文元等人不懼魏黨淫威,在蘇州挺身而出。朕深爲感動,詔諡忠介,並囑戶部撥銀建公祠祭奠之。”
“皇上聖明,想這些忠誠烈士在九泉之下,也必將感念皇上的洪恩浩蕩。”高起潛大聲稱讚道。
王一凡一下子就被他那副曲意逢迎的小人樣子弄得心中鄙夷不已。
他想了一下,便抱拳稟報道:“聖上明鑑,前遼東經略熊廷弼被魏黨誣通敵誤國,傳首九邊。今微臣斗膽想請皇上爲其平凡昭雪。”
這句話卻說得朱由檢心中不快,原來他一直以爲朝堂中的諸臣都分爲兩派,一派爲魏黨,而另一派則是東林黨徒。
這個熊廷弼在經略遼東之時雖然也有些功績,但畢竟因爲和王化貞之間的私人恩怨而導致了遼東千里之地盡失。
雖然他辯稱是爲了堅壁清野,留給努爾哈赤一個千里無雞鳴的遼東,但山海關外的大明土地畢竟是被他完全放棄了,這對於視大明土地每一寸皆爲己有的朱由檢,無疑是一個不可饒恕的罪名。
但王一凡此次舊事重提,莫非是想借着扳倒魏忠賢的機會在遼東一帶樹立起自己的威信,另行不軌?
他又想到王一凡的岳父袁崇煥正是因爲之前和魏黨之間的齷齪,而辭官歸鄉,立刻便知道王一凡此舉不光是爲自己撈足政治資本,更是欲蓋彌彰地想將在野的袁崇煥重新推到檯面上。
朱由檢的眉頭緊皺,擺擺手不快地說:“現在朕即位僅三月,諸多事宜還沒處理清楚,熊廷弼一案現在不宜重新徹查,以後朕自然會派員重檢此案,到時候自然會還他一個清白。”
王一凡有些失望,他本想趁着朱由檢高興的時候,藉着給熊廷弼平反的機會將袁崇煥再度推舉出來,卻不料朱由檢的心機卻更勝一籌,只得束手恭敬地站到了一邊。
朱由檢見他不再爭辯,便笑道:“這次諸位愛卿平叛有功,朕論功行賞,首功當爲高起潛,朕賜你黃金百兩,綢緞五十匹,授總監之職,替朕監軍遼東。”
高起潛心中大喜,他知道監軍之職非同小可,便是之前薊遼督師的一品大員王之臣,也勢必得聽從自己的號令。
遼餉一向是大明朝最大的支出之一,而遼餉若要分發到軍中,必先經過自己之手,到時候財源滾滾而來,只要自己稍微在其中動動手,就是想不發財都難了。
他忙拜倒在地,山呼萬歲地感謝朱由檢的洪恩。
而一旁的王一凡卻是心頭一沉,之前即便在天啓帝之時,都沒有像現在這樣公然派出凌駕於督撫之上的總監,朱由檢這一來,分明是對遼東現在的局勢大爲不滿,打算委派自己的親信進行橫加干預。
他暗自苦笑一聲,這個朱由檢看似英明,卻是個不折不扣的教條主義者。
北京城和關外距離何止數百里,即便是派出快馬往來傳遞軍情塘報,一來一回也至少要十天半月,他想仿效諸葛亮運籌於帷幄之中、決勝於千里之外,簡直就是紙上談兵、癡人說夢。
但他知道現在即便是自己出聲爭辯,也是無濟於事,反而更會遭到這個疑心重重的朱由檢無端猜疑,因此只得板着臉站在一邊,一聲不吭。
朱由檢繼續說道:“這一番平叛,曹化淳居中協調之功也是不小,朕封你爲司禮監秉筆太監兼東廠提督,好好給朕清理之前魏忠賢留下來的爛攤子,替那些被奸黨陷害的人平反昭雪,不得有誤。”
曹化淳老淚縱橫地拜倒在地,連連喊道:“老奴何德何能,竟受聖上如此厚恩。”
朱由檢見他感動萬分,也柔聲道:“曹化淳,你可別以爲這兩個位子很好坐。依我看,此番你身上的擔子着實不輕,撥亂反正和使得各部門正常運轉的工作很繁重,你可得給朕多用用心。”
“皇上請放心,老奴便是拼着一條老命,也勢必要替皇上將這些事給一一辦好了。”曹化淳連連喊道。
朱由檢點了點頭,眼見自己的兩個親信都安排妥當,他將目光慢慢地轉向了王一凡的身上。
這個年輕人一直讓他吃不透,雖然他纔不過是關外的區區三品武將,但朱由檢卻從他的身上感受到了一種不可捉摸的強大氣場。
和之前他見過的吳三桂不同,雖然王一凡同是從遼東來的年輕武將,但舉手投足的氣定神閒和穩定幹練的氣質卻讓他印象深刻。
若不是因爲王一凡身上的棱角過於扎人,而其手下的一干能人勇士威力非凡,甚至讓他有了一種無法掌控的不好感覺,朱由檢差點都想給這個年輕人執掌遼東的大權了。
他試探地問:“王一凡,這一次聽說你率領一干賢能之士突闖北鎮撫司,浴血奮戰,將田爾耕等一干反賊捉拿歸案,其功着實不小啊。”
王一凡卻不說話,只是低着頭站在一旁。
曹化淳和高起潛心中大急,害怕王一凡在天子面前故意頂撞,讓這一件皆大歡喜的事情變得不可收拾,只得用眼神頻頻注視着王一凡,希冀他能夠顧全大局,不要胡言亂語。
朱由檢的心中也是不快,雖然他知道王一凡頗有能力,但卻對他這種桀驁不馴的氣勢頗爲不滿。
在他的心裡,一個臣子就算再能力超羣,也無非是皇家的奴僕侍從,想到這裡,他臉上的喜色慢慢消退,眼神中閃過了一絲殺機。
王一凡抱拳沉聲道:“這一次緝捕魏忠賢等一干奸黨,非是我一個人的功勞,而是靠了大家的精誠團結和士卒們的冒死拼殺,還希望聖上對這次平亂的死傷者多加撫卹,我情願不要任何封賞。”
衆人這才緩緩鬆了口氣,龍椅上的朱由檢也找到了臺階,恢復了一臉笑容道:“愛卿如此體恤士卒,真是讓朕感動。好吧,朕這就傳旨下去,令戶部按人進行撫卹,死了的封賞其子嗣親人,活着的官升一級,另撥出紋銀三千兩,用來打賞此次參與行動的所有人。”
“謝主隆恩!”王一凡終於誠懇地拜倒在地。
眼見這個王一凡也終於屈服在自己的面前,朱由檢的心中頗爲得意,他故作姿態地讓王一凡平身,溫聲道:“參將王一凡功在社稷,此次的功勞也着實不小。朕就封你爲副總兵,授都指揮使司僉事。”
王一凡連連拜謝。暗想自己從正五品的參將一下子躍升到了正二品的都指揮使司僉事,已算是破格擢升了,看起來朱由檢對自己還算是頗爲看重的。
朱由檢說了半天的話,只覺得喉嚨裡一陣焦渴難耐,便從面前的紫檀木茶几上拿過一隻碧玉杯,喝了一口熱茶後,輕輕地哈出口氣。
周圍的宮女、太監、侍衛和王一凡等人都恭敬地站着,連大氣都不敢出。
這種君臨天下的感覺讓朱由檢覺得很舒服,他擺了擺手,對殿下的衆人道:“好了,現在一切事情都吩咐完了,你們幾個就退下吧。王一凡,你暫時留在京內,隨時等候朕的召見。至於高起潛,你先留一會,朕還有些吩咐要和你說。”
衆人紛紛向後慢慢倒退了出去,殿內很快就只剩下朱由檢和高起潛兩個人了。
朱由檢慢慢地站了起來,在殿內踱了一會步,便壓低了嗓子問:“高起潛,這次朕派你去關外監軍,替朕總監關寧兵馬,這擔子可不輕,你可得小心辦事,替朕驅逐韃虜、拱衛京畿,千萬不可負朕。”
高起潛明白朱由檢的話中有話,他雖然一向自吹精通兵事,但真要去那個刀光血影的關外惡地,心裡還是害怕不已。
但在朱由檢的面前,他也只得裝出一副慷慨激昂的樣子,朗聲答道:“請萬歲爺放心。奴婢此去必將赴湯蹈火,萬死不辭。即便是換了個馬革裹屍還的結局,也決不辜負聖上的恩典。”
朱由檢點了點頭,滿意地說:“朕知道你一向忠心耿耿你,這次只是隨口提醒,你千萬有別的想法。”
高起潛連連稱是,卻聽朱由檢冷不丁問道:“你覺得這個王一凡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