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一凡獨自一人站在船邊,等船靠了岸,他連個招呼都沒打,立刻上岸騎馬趕回了錦州城。
到了自己的府邸外下了馬,將繮繩丟給一旁走上來的僕人,嘴裡兀自罵罵不休。
卻沒想到比他先一步回府的王守義卻湊了上來,在他的耳邊嘰咕道:“乾爹,玉格格來了。”
王一凡心裡一驚,自從上次玉格格和他不辭而別後,就好久都沒了聯繫。
之前聽說多爾袞率軍討伐蒙古各部落,科爾沁部也吃了大虧,玉格格便因此音訊全無,卻不料今天她居然主動找上了門。
王一凡瞪大眼睛看了看王守義,忽然小聲問道:“她現在在哪裡?夫人可知道她來了?”
王守義忙道:“給我領進後宅的偏房了,夫人早上去持國寺爲母親上香,並不知道此事。”
王一凡咬了咬嘴脣,帶着王守義向後宅走去。
他們穿過一個半月形的石拱門,饒過花園裡的假山水池,三步變兩步地快速行着,終於來到了偏房門口。
忽然聽見房中傳來的幽幽嘆息之聲,王一凡這下再確信不過,屋子裡的就是自己魂牽夢繞的玉格格,他停下了步子,轉頭吩咐道:“守義,你在這裡守着,不許和任何人說我在這裡。”
王守義忙點頭守在一旁,王一凡深深吸了口氣,推開門走了進去。
只見玉格格穿着一身素雅的漢人裝束坐在桌子前,眉宇間隱隱有憂慮之色。
見到王一凡忽然走了進來,站起身伸出手剛要說什麼,卻又硬生生忍住了話。
王一凡的心中亦喜亦憂,喜的是終於可以再見到心中那個朝思暮想的女孩兒,憂的卻是現在自己竟不知該如何面對和安排她,這兩種複雜的情緒交織在他的心頭,竟使得他也完全說不出話來了。
兩個人就此無語地相互對視着,就彷彿一對劫後餘生的戀人一般,感慨萬千。
敞開的房門被王守義無聲地關上了,王一凡這纔像反應過來似的,張口輕聲說道:“你來了?”
玉格格點了點頭,卻沒有說話。
這一段時間沒見,她顯得憔悴消瘦多了,本來白皙乾淨的臉上,也變得有些晦暗,顯出一副風塵僕僕的樣子。
她的頭慢慢低了下去,想要做出一個笑容來,卻終於失敗了。
王一凡也緊緊咬着嘴脣,一張臉因爲激動和傷感而輕輕抽搐着,他再度張了張口,試圖說出什麼話來問問她近一段時間遇到的人或事,卻連一個字都說不出。
屋子內的氣氛就這樣凝重而又充滿了各種微妙的情愫,一種令人無限感傷的情緒瀰漫在空氣中,竟讓這一對男女無語凝噎起來。
玉格格終於勉強笑了笑,卻有兩顆大大的淚珠順着她的眼眶滑落下來,惹得她不得不伸手擦了擦。
王一凡此時的情緒再也難以控制,他飛快地跨前幾步,一把將她抱在了懷裡,只有當這個溫香綿軟的身體又熟悉地靠在他胸口時,他才真正覺得自己又活過來了。
懷裡的玉格格用力試圖掙扎了幾下,卻最終忍不住伸手從背後抱住了他,無聲地抽泣起來。
“這些天你都去哪兒了?過得怎麼樣?”
雖然自覺這幾句都是完全的廢話,但王一凡還是說了起來。
他想從玉格格的口中得到她最近的全部消息,將它們編織在一起,以接續之前那段空白期裡的灰白記憶。
懷裡的玉格格柔聲說道:“我回到部族,聽說你率領大軍在寧遠城下又打了個大勝仗,就趕忙召集各部族的人馬做出攻擊沈陽的架勢,好讓皇太極從錦州撤軍。沒想到他居然撤得這麼快,還立刻派了多爾袞率軍征討,我們吃了大虧,死傷了不少人馬。部族裡也因爲以後是依附大明還是女真的問題爭執起來,並因此大打出手,所以我纔來找你。”
王一凡忙安慰道:“你放心,有我在,沒有人可以欺負你。”
玉格格忽然掙脫了他的懷抱,擦擦眼角的淚水道:“我聽說寧錦大捷之後,袁崇煥被逼的辭官歸鄉,現在由那個王之臣前來督師,恐怕你現在的日子也不好過吧?對了,袁,王夫人的傷勢如何?”
王一凡聽她問到袁芳的傷勢,心裡卻又不免生出另一種痛楚來,勉力笑道:“她自得了薛神醫的救治,現在傷勢已是大好了。”
玉格格見他的笑得勉強,忍不住又問道:“真是如你說的這樣麼?”
王一凡的身子一顫,苦笑道:“只可惜雖然她的性命是保住了,但從今往後,她卻是無法生育了。這全要怪多爾袞那個奸詐狗賊!都是他在趙總兵府裡安插了這麼個毒辣的醫生,才害得袁芳受此大難!總有一天我要親手抓住他,將他碎屍萬段!”
玉格格卻覺得其中頗多蹊蹺,皺着眉頭說道:“一凡,我總覺得在草原開始,這個多爾袞行事就有如神助,你不覺得其中有些奇怪麼?我懷疑,是不是他在咱們這裡安插了什麼奸細?”
王一凡聽她這麼一說,也覺得近一段時間身邊的不尋常來,但他挖空了心思都猜不出,這個潛伏在黑暗之中的奸細是誰。
玉格格見他想得痛苦,忙道:“這個事情咱們從長計議。現在我聽說王之臣上任以後,可能要對袁崇煥的舊部動手,你是袁崇煥的乘龍快婿,他恐怕會對你不利,所以我纔過來……”
王一凡的心裡一陣感激,忽然抓住了她那雙柔若無骨的小手,柔聲問道:“所以你才特意過來提醒我?是麼?”
玉格格被他熾熱的目光看得心頭一陣砰砰亂跳,趕忙抽出手道:“一凡,你冷靜點!咱們倆沒名沒分,你絕對不可做出對不起王夫人的事。”
王一凡心中一片苦澀,暗怪造化弄人,他勉力收起心中的激動,緩和了語氣說道:“這個王之臣就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貪官。一來遼東就說要裁撤軍馬、徵稅徵餉。我看,他要是不把遼東搞得雞犬不寧,是絕不會善罷甘休的。”
玉格格嘆了口氣道:“我就知道以你的火爆性子,是很難在大明的官場上討到任何便宜的。在朝廷裡,皇帝是至高無上的天然存在。而那些官員卻是從困難重重的科舉考試中脫穎而出,歷經周折才坐上了一方父母官的寶座,當然要好好享受一下這來之不易的特權了。”
王一凡也有些失落地說:“我原以爲能借着袁大人和一衆愛國之士的不懈努力,能將這個暮氣沉沉的大明給挽救回來,可沒想到……”
玉格格搖頭道:“你想得太天真了!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太平年代,官員們兢兢業業地工作,以爲皇帝分憂爲榮。但在這種兵荒馬亂的戰爭年代,他們更多會考慮到自己的利益。越是時局混亂不堪,他們就越是想盡辦法中飽私囊。說到底,是在爲自己留一條退路啊。”
王一凡聽得心中沉重無比,他憤憤地走到桌邊,舉起拳頭狠狠砸了下桌面道:“看起來這個大明真是無藥可救。玉兒,我看不如就此辭去官職,退隱歸田如何?”
玉格格卻擺擺手道:“這是下下之策!你是大明的世襲將軍,就註定了一輩子和大明分不開了。再加上你爲人性格太過剛烈,在遼東和朝堂裡樹敵衆多,你岳父袁崇煥尚不能獨善其身,你又怎麼敢想退隱的念頭呢?”
“那該如何是好?”王一凡也有些手足無措起來。
玉格格的一雙大眼睛眨都不眨地望着他,忽然開口道:“一凡,其實以你的雄才大略,若是取大明而代之,我想不難做成一番大事。甚至黃袍加身、君臨天下也不是不可能。”
王一凡心裡大驚,忙道:“這種話你可不能亂說,若是被人聽到了傳了出去,只怕我們都會人頭不保。”
他忙走到門口,聽了聽外面並無動靜,這才轉過身說:“怎麼你們一個個都說我有王霸之才。之前那個瞎老頭的話和你剛纔說的也差不多。我卻是從頭到腳都看不出自己有什麼過人之處。只不過膽子大了點罷了。”
“哪個瞎老頭?”玉格格好奇地問。
王一凡這纔將上回在城外遇到的那個洪九的事情說了出來,玉格格聽了後忙道:“看起來不會錯了。我聽聞大同劉知府門下有一個神卜姓九,摸骨測算無不應驗,他的話必是至理名言。一凡,我看現在天下大勢紛亂不堪,大明現在已是氣數已盡,此刻正是你大展拳腳的好時機。”
王一凡被她說得心中一動,但很快就被眼前的現實情況壓下了心中的衝動。
“玉兒,這件事情咱們從長計議。眼下你既然來了,就別走了。”
玉格格擡頭看了他一眼,卻搖了搖頭:“一凡,若是過去,我一定會答應你的話,可是現在,我不能留下來。王夫人箭傷初愈,還需要你時刻陪伴照顧她。更何況,她還受了這樣的傷。也許這一切都是上天註定好的,咱們倆始終是有緣無分。”
王一凡心頭沉重,臉上異常難看,那道淺淺的刀痕立刻又勾起了自己的無限思緒,想到自從莫名其妙地到了這個時代後,就從未過過一天舒心暢快的日子,不禁對這個如夢魘般的命運痛恨不已。
玉格格見他默不作聲,便深深吸了口,低頭從他的身旁慢慢走過,打算離開房間出去。
卻不料聽到王一凡在她身後低聲喊道:“玉兒,這天下雖大,可是你現在又能去哪兒呢?還是留下來吧。”
玉格格的身子頓了一頓,一種無比淒涼的感覺激盪在心頭,她本想轉過頭,卻還是下定了決心。
她幽幽說道:“一凡,你不用擔心我。想我從小就在遼闊無垠的科爾沁大草原上長大,還能找不到地方容身麼?別擔心我,你好好留下陪她,忘了我吧。”
她狠下心走向前推開了門,卻聽到了身後傳來的一聲無奈嘆息,心中又是一酸。
她用力咬着牙關,像是使出渾身力氣似的用力推開門,卻被站在門口的一個人看得呆了。
一個和她容貌不相上下的賢淑女子正平靜地站在門外,臉上的表情古井不波,看不出她此刻的心中所想。
而王守義卻滿頭大汗地站在一旁,想要解釋什麼卻還是沒有說出口。
兩個同樣傾國傾城的女子就這麼無語互相注視着,想要從彼此的身上找出一些不如自己的地方來,卻被對方的氣質和容顏所懾服,油然而生出了一種我見尤憐的感覺。
玉格格熱情如火,恰如一朵爭芳鬥豔的紅玫瑰一般,激發出愛慕她的男人的所有激情與衝動。
而袁芳卻是優雅恬淡,正如一朵超塵脫俗的白菊花一樣,惹人無限與關懷,
這兩個女子各擅勝場,每個人的身上都帶着王一凡一份割捨不下的情感,卻偏偏在這一刻,如兩顆閃耀的流星般碰撞到了一起,卻偏偏沒有激起一點火花,而是如冰水溶合般的無聲混在了一起,竟讓周圍的人生出了一種不敢正視的強大氣場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