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綺悵然若失去回書齋,雪狸慌張跑來失魂落魄般道:“爺快去看看,楚楚小姐拿一炷香燒自己的皮肉呢。”
湘綺不知出了什麼意外,雲錦莫不是瘋癡了,爲了太歲的胡言亂語,也不該爲難自己。
她飛奔去,雲錦一頭冷汗縮在地上,焦糊的氣息,滿地凌亂的檀香。
“錦兒,你瘋癡了不成。”湘綺扶起她,心疼得滿眼是淚,雲錦氣息微弱含笑道:“姐姐,那個生在肌膚上的勞什子,錦兒去掉了它,再也沒有那個東西,沒有人再識得錦兒,不是嗎?”
湘綺鼻頭一酸,熱淚涌下,錦兒貼在她懷裡,汗水打溼額頭幾綹碎髮,貼在臉上,她拉開錦兒的手,見胸口那枚紅痣已被燒得焦糊一片,心疼得她心如火炙,緊緊抱住錦兒。
想錦兒那半載來到屈辱歲月,不知是否都能被這慘痛的燙炙驅逐得無影無蹤。
傍晚時,湘綺喂雲錦吃了半碗黍米粥糜。自己心如黃連苦,可還要強扮笑顏。
雲錦似看出些端倪,偷聲問:“姐姐,可是有心事?早間在寺院,二公子可是真要娶那個女人?”
湘綺一驚,畢竟是姐妹,什麼都沒逃過雲錦的眼。她苦笑說:“姐姐能活幾日,都在聖上一句話,是姐姐勸他,另覓佳伴。”
雲錦望着她,沙啞的聲音嘆道:“二公子人物風流,潘安宋玉般的容貌,自然求之者衆多的。姐姐若是喜歡他,何必輕易放手。自己的終身大事,若不去力爭,誰還會送來姐姐眼前不成?”
湘綺不想雲錦如今句句話中的,就訕訕地望着她。
正要開口,院內一陣慌亂聲,雪狸同點蒼先後衝進來慌張道:“快,快去看看,點凝軒那邊,大先生雷霆大怒,用馬鞭痛責二公子呢。”
湘綺倏然起身,也顧不得許多,提了袍襟衝了出去。
點凝軒門戶緊閉,無法拉開,屋內卓梓厲聲叱罵:“你於心何忍!禽獸不如,禮儀廉恥全然不顧,助紂爲虐!你不必狡辯受何人指使,你只說自己,可饒不可饒!”
抽打聲,哭喊聲,卓柯的哭聲中滿是醉意矯情。他本是家中驕子,又是行伍之人,本不該哭鬧得如此不堪。莫說平日卓梓疼惜他這個小弟,便是動手,卻也未必卓梓能佔去便宜。只是由此看出卓府家規是嚴謹的,長幼尊卑,卓柯自然不敢還手。
卓柯縱
聲大哭,苦聲委屈,斷斷續續哭喊:“大哥是長子,自然是卓府無暇美玉。爹爹疼惜大哥,美玉上的瑕疵偏偏都要放去柯兒身上的。你以爲柯兒想做這些惡毒之事。父母之命,不爲即爲不孝,本是兩個兒子分擔的惡事,大哥逃得個逍遙。反來責怪柯兒,大哥不公!”
卓柯聲音激動,邊哭邊喘。湘綺搖門捶窗也無法進入,只隔個窗縫,看到趴在八仙桌上被皮鞭肆虐得衣衫襤褸的卓柯,血痕斑斑,在皮鞭下掙扎,卻不敢離開那桌案。兩條傷痕交錯的腿垂懸,面目猙獰痛苦,滿臉是淚。
從不想卓梓謙謙君子竟然會動粗,湘綺正在焦急,書童成哥兒拉拉她搖頭低聲說:“快閃開去。也是你看得的?二公子喝得爛醉如泥在青樓買醉,胡言亂語,被大公子擒回來就痛打一頓。”
“卓大哥,住手!二公子他,他身上有金瘡,會迸發要命的!”湘綺大吼一聲,皮鞭聲停止。
卓梓出來,痛心地深深望她一眼,面無表情,拂袖而去。湘綺忽然記起以往卓柯訴說的滿腹委屈,侯爺打兒子是“管殺不管埋”型,總是下手沒個輕重。
但卓柯的話,半真半假,只能一聽而過。
聽到湘綺擂窗的求告聲,卓柯忽然停住哭求,卓梓也停住家法,沉默片刻,長長一聲嘆息,敞軒門打開,卓梓走出。他只吩咐湘綺道:“回你房間去!”
湘綺皺起眉頭,心中義憤難平,攔住他仗義執言:“好歹他也成丁了,好歹還有功名,你如何就這般打他?可是這嗜好也有君臣傳習的?”她深咽一口唾液,想起了爲替他申冤而被皇上責打的八殿下玄愷,心裡恨惱,什麼英明天子,蓋世宰輔,都不過是隻知拿手足出氣的暴君。
她眼中如噴火,想卓柯平日對哥哥敬重,處處爲兄長設想,在卓家千般委屈都承受,黃蒿苦藤般生長在繁花似錦的侯府花園,到頭來還受這番侮辱。
湘綺進到點凝軒,卓柯依舊趴在那張大八仙桌上後背起伏,他緊咬了袖口,錦袍披蓋在身上。
雨墨湊過去紅着眼問:“爺,咱們回房去吧?雨墨背爺回去。”
卓柯卻搖頭,哽咽罵道:“滾!”
湘綺見他氣急敗壞,擺擺手示意雨墨退下。
她來到卓柯身邊,也不知如何勸慰他,他卻自嘲般一笑,沙啞的聲音道:“如何?皇上下手比我大哥的手段如
何?”
湘綺聽這話音,怕是周嬤嬤府中的事多半他是聽說了些,想自己同玄愷不過是同科好友,兄弟般義氣,就微微一笑道:“天威難測,不然家父如何沉冤未雪?”
聽她念念不忘,又提起譚大帥之死,卓柯深吸口氣道:“扶我起來,我告訴你,告訴你,真相。”
湘綺將信將疑,扶他起身。看他費力的一點點將身子挪去桌沿,只雙足沾地的瞬間,猛然一扯那繡袍掩住下身,整個身子玉山傾倒般壓向她。湘綺驚得緊緊支撐住他,抱緊他,他撐了桌案咬牙站起,雙腿在瑟瑟打顫。
扶着湘綺,他一步步邁出點凝軒,擡頭恰見微缺的一輪孤月,他臉上露出慘然的笑,仰着頭對湘綺說:“湘兒,莫怪我,我同大哥本是一在天,一在地,命非我所有,許多身不由己。”頓頓聲,他說:“你走吧,離開我。若我是蛇蠍,遲早會咬到你。”
湘綺靜靜地望他,那張痛苦的面容在月色下格外悽美。
“殺譚元帥是皇后的主張,卓家不過是鷹犬。幾年前先帝在位時,譚帥就暗中攛掇皇上廢后,才惹來今年的殺身大禍。”湘綺聞之大驚,不亞於五雷轟頂,卓柯忽然縱聲大哭,又緊緊咬住衣袖,悲痛難抑自制,彷彿心中多年委屈一時宣泄而出。
“家母,是侯爺繼室,自幼卓柯就知祖母不喜歡卓柯,對我母子另眼相待。我酒醉對你講,我不是侯爺之子,是我這些年費力查出。外公是同魏氏一族有舊,姨母嫁去魏氏。家母新婚三日回孃家省親途中遇天災衝散,三日後被送回外公家門口,回府後不久便懷了卓柯。”卓柯痛苦閉目,牙縫裡擠出聽不清晰的一句話:“誰知是不是侯爺種?”
他苦笑道:“生在定遠侯侯府,就是侯府公子。自幼機靈討巧,也得不到祖母青睞。爹爹從不約束大哥,鞍前馬後效力的只有卓柯。十一、二歲隨侯爺戎馬軍中,受盡風霜之苦。侯爺希望自己偉岸光明,卻自己行爲未必能磊落光明。廟堂骯髒,權黨傾軋,幾個能保證自己雙手乾淨?可偏偏侯爺期冀長子如桑梓般參天挺拔偉岸正直,乾乾淨淨如峨嵋之巔的積雪,一如看到夢裡的自己;可造化弄人,他不得不做回朝堂上的他,便將諸多的惡事,讓我這不知哪裡來的野種去沾得滿手血污,做那許多壞事。”
他滿眼悵然,揉揉類,自嘲地一笑,那汪笑靨依舊令人心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