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風淒冷,雪片撲面,清寒入骨。枝椏上雪紛紛而落,多少話語就在寒風凜冽中,凝結成冰。
彤雲密佈,朔風陰沉。湘綺離去時,恰卓梓頂了大雪而歸。雲錦聽到庭院輕微的腳步聲,連忙放下手中的活計,喜不自勝的迎出門,在遊廊中爲他摘去蓑衣斗笠,抖落一身的雪花。望向他的目光中都洋溢着幸福。
“哦,可是湘綺來了,這是要走?”他問,一臉溫和,目光望向一旁的湘綺。
湘綺含着淺笑道:“來了有一陣子了,回去晚了,未免又被嬸母叨唸。”
他定定地立在那裡打量她,目光遲疑,似有話,又猶豫是否該講。
“卓大哥可是有話叮囑?”她多少猜出幾分。
“你終是決定要去?”他問,話音含了無奈,在冷風中飄搖着,最終四散。
湘綺淡笑,避而不答說:“楚楚妹妹就有勞卓大哥代爲照顧了。君命不可違,身是浮萍逐水流,奈何?”
此時大雪漫天,紛然而落。三人立在遊廊下,各藏心事,卻又心照不宣。彼此靜立了片刻,卓梓鼻息中透出由衷的嘆息。
他欲有所爲,只是天意難耐。古今事從來如此,怕都隨了一個“緣”去,終究奈何不得的。身爲凡人,多少是有心無力。他動動脣,似要說什麼,但終究止住。
湘綺入宮之日,是個煦暖的晴日。天空澄湛,如水幽藍。層層浮雲如雪絮輕展鋪陳,天高地迥,蒼穹如蓋。茫茫天地間空濛無垠,一時間竟有天地悠悠愴然涕下的感慨。倏然一個黑點劃破蒼穹,直衝雲端,只見一隻蒼鷹振翅翱翔於雲間,無所拘束,凌風傲然。如瓦藍小箋上無意的落墨一點,又似乘風歸去的翱翔紙鳶。那蒼鷹漸漸的越飛越遠,最終消失在視線中,杳無痕跡。鑼鼓喧天,那喧鬧的聲音直入雲霄,遮雲蔽日。鼓樂聲中她被扶上皇家轎輦入宮。停在府門,她回首望,只是物是人非,離開故地的淡淡惆悵,幾乎一無留戀。深宮一入深似海,怕再沒個回家的機會。既然上了轎,便不能回頭。
雪地裡是刺眼的白茫茫,陽光反射上去,刺得人睜不開眼。恰趁了她頭上盤着的層層烏雲寶髻,那煙籠寒水般的一頭烏髮更是奪目。湘綺今日盛裝,她鬢角斜cha挑翠金鳳鈿,面若芙蓉含玉露,眉分柳葉帶春煙。粉額點了
三點鵝黃貼梅瓣,更添嬌豔。顧盼間,櫻脣不語,鳳眼凝波,雪腮輕塗一抹嫩紅,如嚴寒冬日中一抹春風化雨。她一身梅子紅吉服,亮藍色捲雲霞帔皁色雲肩上墜滿金玉瓔珞流蘇,水紅裙子在腳下微擺。凌波微步在雪地上漾出一朵朵嬌小的梅花,那模樣分明是待字閨中的俏麗女子。
記憶中她從未這樣濃妝豔抹過,即使舊時在府時,也只淡淡擦些胭脂水粉。而後便是男裝度日,少有個女裝的時候。而今,她最後一次離府,別了舊事故地,卻是以此盛裝,彷彿以己身獻祭的浩然葬禮。像是默然的決裂,又像是無聲的告別。沉澱昨日,埋葬往昔。
別了,曾屬於譚湘綺或杜君玉的一切。入宮爲妃,踏出這一步,她已不打算回頭。
此行吉凶未卜,她心裡卻篤定的不要再過那隨波逐流的日子,憋屈在譚府,日後隨意嫁個庸人了此殘生。雖不能再位列朝堂,皇上幾句隨意的點撥似又挑起她無限鬥志。既然無地容身,那最是危險的地方又何嘗不是最安於棲身之地?況且聖意如此,她又有何言?只是心裡諸多的謎團,一個個的在心頭涌動,迫不及待的要看個分明。
她想問天呼地,爲什麼?譚府忠烈數代,竟然草草定個罪名滅門,又匆匆在一載間平冤昭雪?爲什麼,定王玄愷出爾反爾,卿卿我我相依爲命的日子還似在眼前,他卻冰冷了笑容離她絕然而去;爲什麼?小弟壽奴本已脫險又終究被蒼天戲弄般未能免去那奪命刀,終究落個殘身,還混跡如了深宮;爲什麼皇上突如其來要召她做妃子?
太多的謎題如耳邊凌厲的冷風糾纏着她,她努力不去想,卻終究逃不脫內心的拷問。她只覺得心下一片迷濛,覺得世間一片混沌般看不清楚。她曾信賴的世間,如何要這般捉弄於她?腳下每一步都雜亂無序,整顆心更是不定的煩亂,一腳腳踩在愁思憂傷中入宮。
皇宮內喜事不斷,絲竹管樂近日不絕於耳。鑼鼓喧天,人聲鼎沸,連枝上的喜鵲都叫的歡了許多。
宮中的嬤嬤宮娥們津津樂道着,先是四位美人入宮伴駕,如今又多了一位譚美人兒奉旨入宮。
這天恰是天朗氣清,好事成雙,宮中喜氣洋洋,太皇太后從皇陵回宮。無人知曉太后如何的本領又置之死地而後生,從皇陵特赦回到後宮。只有一羣花衫子玉清宮
特色服飾的太監來來回回地跑在通往宮門和玉清宮間的夾道中。
“迴避,迴避!”太監們敲着響板開路,霎時間夾道中的宮娥們迴避散去,一時跑不及的跪地叩首,如宮門口蹲守不動的石獸一般紋絲不動。
稍時,綠衫霓彩帔帛的宮娥們高擎團扇傘蓋,擁着正當中金絲楠鏤花鳳輦從景福宮宮門前夾道而來。那儀式莊嚴,最前的宮娥儀容肅穆,隊列排如長龍。浩浩蕩蕩看不到隊尾,儀式隆重。
可巧湘綺恰是這日入宮。原本是巳時入宮,午時面聖,卻不想纔到午門就被攔下,端端的在積雪初化的日頭下待了半個時辰。一旁伺候的了丁公公翹腳張望,不時四處託人打聽,也不知是爲何,耽誤了許久才放行。了丁公公原是伺候定王玄愷的,因玄愷遠戍邊關,皇上不許玄愷帶太監隨行,只格外開恩准了玄愷帶了侍奉他長大的安公公隨行,了丁便被分派來伺候湘綺。
才行到景福宮附件的夾道,就聽了丁慌忙叫聲:“不妙!”,隨後大聲喊:“落轎,落轎!”
湊在湘綺身邊道:“新貴人請下轎,前面是太后娘娘的鳳輦。”
太后娘娘?如何這般巧?她心下一沉,幾個念頭在腦海中閃過。湘綺從容地提了裙襟下轎,輕搭了丁的小臂,眼前已經躲閃不及,她只得屈膝款款服禮。
太后的鳳輦停在她面前,她能覺出那迫人的光芒,直bi她退後一般。果然是太后,這氣場便讓人懼了許多,絲毫不敢怠慢。
她屏住呼吸,就聽溫煦的聲音綿裡藏針,那聲音徐徐的,不緊不慢,緩得讓人心忐忑。
太后拖長了聲音,聲音中是倦怠和漫不經心,“哪個宮的?本宮如何不知哪裡來的新貴人?”
了丁公公忙上前叩首答道:“回太后娘娘的話,這譚美人是先龍威大元帥譚鵬舉府上的千金。是皇后娘娘點入宮來侍奉皇上的五位貴人之一,還未賜封號。”
湘綺不敢擡首,心裡忐忑的想,她若一擡首,怕是太后要驚掉下頜。平白的“女婿姑爺”雌雄移位,忽然變作了“兒媳”,這簡直是天大笑話。想是此前見太后叩首要自稱“兒臣”,她身爲“駙馬”,是太后的乘龍快婿,長公主興平殿下的夫君。如今搖身一變,太后反成了她的婆婆,興平即將是她的小姑,何等詭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