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非常黑暗,但偶有月光從交錯的樹枝中透下來,盧八娘小心翼翼地走着,唯恐驚到別人,突然一滴水珠滴在了她的頭上。
下雨了嗎?盧八娘擡起頭來,從樹稍的縫隙中,她看到一角黛藍色的天空,還有一顆亮晶晶的星星點綴在上面,這星星可真亮啊!她從沒有看到過這樣亮的星星。
又一滴水珠落在她的臉上,盧八娘想這應該是露珠,從樹上滾了下來,她調整了一下自己的位置,仰起了頭,果然沒多久又接到了一滴露珠。露珠很甜,一直甜到了她的心裡,露珠很涼,讓她暈沉沉的頭腦清醒過來了。
夜間的叢林中,並不是一片沉寂,不知源何而來的各種細碎的聲音聽起來很和諧;周圍所有的物體被夜色將勾勒出黑黝黝的輪廓,誇張而神秘;空氣中潮溼的氣味讓盧八娘有些不習慣,她眯起眼細看那顆亮晶晶的星星。
星星向她眨着眼睛,盧八娘也向它眨了一下眼睛,然後她凝神看着把星星襯得格外閃亮的天空,那樣的幽遂和遙遠,無窮盡的宇宙是多麼的浩大,而自己又是多麼的渺小!
沒隔一段時間就會有一滴露珠落下來,盧八娘一動不動地接着,直到實在沒有力氣再站下去的時候又回到了自己剛剛躺下的地方,司馬十七郎和桃花已經擠到了一起,他們若是知道現在的形象一定會覺得很傷風敗俗,盧八娘卻微微一笑,輕輕地分開他們,鑽了進了他們中間的位置,躺下睡着了。
這一天的早上,盧八娘接了一塊生肉,雖然最後也是吐了出來,但她卻自己站起來找到凝着露水的葉子,把那上面晶瑩的露水送進了嘴裡。到了走的時候,她一定堅持自己走,她走了一天半還多一點,最後暈了過去。
從這以後,盧八孃的身體就更加虛弱了,她時醒時睡,陷入了半暈迷狀態。但她知道自己一直輪流在桃花和司馬十七郎的背上,有時還能感受到他們踉蹌的步子。
看來,他們是走不出去了!情況變得更糟,活着也更痛苦,盧八娘卻一點也不後悔那天夜裡沒有及時結束自己的生命。她不但選擇給自己一個機會,也選擇了給關心她的人一個機會,她決定了就不會後悔。
盧八娘再次清醒時因爲她被摔到了地上。然後從圍過來的人說的話中,她得知桃花在揹着她前進中暈了過去,她們一起摔倒了。她想擡眼看看桃花,可是卻連睜開眼睛的力量也沒有了,可好在,她被人抱着與桃花放在一起,感受到緊貼着她的桃花,她想:“這很好。”
聽到司馬十七郎吩咐大家原地休息一會兒,感到他坐在自己的身邊,還用手在自己的臉上摸了一下,靜靜地體會司馬十七郎的手在自己的臉上劃過,盧八娘內心無比的寧靜,她覺得她這一世過得很美好,她得到了很多她從沒有過的,她很知足。
這時她聽到陳勇對司馬十七郎說:“郡公,夫人和桃花已經這樣了,不如我陪着她們留下來,最後照顧好她們,等到……,我會體面地安葬她們。”
“你不必多說,我自有決斷。”司馬十七郎依舊帶着不可置疑的威嚴的聲音。
盧八娘感慨,她手下的護衛們還是有良心的,不枉她平時對他們的好,她感謝他們,不過,她希望大家能活下去。她努力掙扎着,想開口吩咐陳勇跟着司馬十七郎走,但還是不行,她動不了。
不知多久,她突然聽到有人輕聲說:“郡公,當年漢高祖也是經歷了逃難纔有大漢幾百年基業,如今,郡公應效法當年的漢高祖,有所決斷。”
當年漢高祖逃難時,擔心車子上坐的人太多跑得不夠快,幾次三番地把妻子兒女踢下了車,如今用這個例子勸司馬十七郎放棄自己還真很合適。不過,盧八娘覺得這話說得很有理,她想起了自己與孟白約定,爭奪皇位的鬥爭結束後,他們倆人不管誰能留下來,都要盡力救對方時,那時她並沒有把司馬十七郎加上。
現在司馬十七郎爲自己做的已經足夠多了,盧八娘覺得自己已經受之有愧。從沒有一個男人對她這樣好,包括她的兩任父親。而且,她從不認爲自己有權利要求別人爲她奉獻。
“讓我想一想。”司馬十七郎向柳真擺了擺手,讓他退了下去。已經過了四天,他們還沒有走出這片密林,在接下來的遭遇戰中,一行人只剩下了十六個,包括人事不醒的桃花和盧八娘。
桃花是累倒的,這個小丫頭片子硬是逞能,從來都要和自己搶着背盧八娘,終於徹底倒下了,以後的路也就更難了。
也許柳真說得對,應該放棄盧八娘,她早就神志不清了,帶着她也沒有任何意義。現在最維護盧八孃的桃花也倒下了,扔下她們倆人,大家輕裝上陣,更有把握逃出生天。而且只要逃出去,以他現在的身份地位,再娶一位高貴的士族女子很容易。
至於夫人的舊部也好辦,他們既然跟着夫人嫁過來了,也就是自己的手下了,如果還有幾個陳勇這樣的忠義之士,就將他們留下也好,料理好夫人的後事,他們若是能再出來,他會重用這些人的;還有夫人的生意,他一樣會處理好,並將利潤多多分給岳家;而且作爲他的原配夫人,他會爲夫人立嗣,讓她與自己一樣永享子孫的香火……
可是一想到這裡,他們在一起渡過那麼多美好的時光一幕幕地在自己人的腦海裡涌出,沒有盧八娘就沒有現在的自己,他捨不得放棄夫人。
應該怎樣做?司馬十七郎的內心在激烈地交戰。
他看向躺在身邊的盧八娘,她豐腴的臉頰已經有些塌陷了,臉色變成了青白色,堪稱奇蹟的是,上面一絲塵土也沒有。猛地看起來,緊閉着雙眼的盧八娘就像睡着了一樣,想到幾天前,她還在自己身下承歡,顏色那樣嬌豔,司馬十七郎心裡猛地痛了起來。
在盧府小樓上第一眼看到盧八孃的美貌;花園裡他撲倒盧八娘滾下小路時她的氣憤;答應自己成親時的沉靜;新婚時的羞澀;面對母妃刁難時的高傲;將嫁妝都交給自己的信任;幫助自己謀劃時的聰慧……點點滴滴,一直都在他的心頭。
“答應他吧,他說得對,而且我決不會怪你的。”盧八娘心想,然後感覺自己的嘴裡有什麼東西,“嚥下去。”司馬十七郎的聲音,她下意識地嚥了下去。然後又有東西塞進了她的嘴裡。
盧八娘突然意識到自己吃的是司馬十七郎嚼過的生肉,可她不知爲什麼不再噁心了,她努力地嚥下了口中的肉,眼睛酸澀得要命,她想哭,可是還是哭不出來,她忘了自己已經嚴重脫水,哪裡還能有眼淚呢!
司馬十七郎見盧八娘嚥下了一口蛇肉,眼皮下的眼珠也轉動了幾下,覺得有了希望,一滴眼淚落在了盧八孃的臉上,他趕緊擦了下去,怎麼也不能讓大家看到他掉淚。平靜了一下,他又咬了一口手中的蛇肉,嚼碎了喂到了她的嘴裡,然後在盧八孃的耳邊輕聲告訴她,“夫人,再吃點。”
盧八娘真又咽下了幾口肉,司馬十七郎的決定已經有了,他轉過頭去對着護衛們問:“你們中誰沒有娶妻?”
有幾名護衛答應着站了過來,司馬十七郎打量一番,指着一個身材最魁梧健壯,而且沒有受傷的護衛說:“田函,我把桃花許給你做老婆,從現在開始就由你照顧她了。”
田函是司馬十七郎從禁軍中提撥上來的,軍戶出身,身體好,功夫好。他年過二十,沒有娶妻的原因是家窮人醜。現在得了一個老婆,還是夫人身邊的貼身丫環,心裡高興得不得了,也不介意眼下桃花完全人事不醒的情況,馬上給司馬十七郎跪在地上磕了三個頭,然後爬起來,把桃花抱到了一邊,學着司馬十七郎的樣子給桃花餵了些吃的。
盧八娘心裡完全明白,可她沒有力氣說話,再說她也不想反對,想把桃花帶出去,只有靠田函這樣的人,體力好,頭腦也簡單,能一心一意照顧桃花。對於司馬十七郎此舉,她還是贊成的。
這時,她再次聽到那個聲音,依舊壓得很低,“郡公,你不再考慮考慮?漢高祖如此動心忍性,纔有了大漢幾百年的江山!”
“漢高祖死後,呂后爲什麼會以戚夫人爲人彘?爲什麼會大封諸呂?爲什麼會毒殺趙王如意?種什麼因得什麼果,世人說呂后惡毒時,豈不知呂后心中的怨恨積攢了多少年。”司馬十七郎嘆了一口氣,“沒有夫人,我哪裡會成爲郡公?我寧願死在這山裡,也不願做個忘恩負義的人。”
這話說得很重了,柳真不敢再開口,正要退下,司馬十七郎又說:“現在夫人還有活着,我一定帶着她,如果她不行了,我自然會放棄。”然後他拍了拍柳真,“我們是布衣之交,知道你一心爲我。剛剛的話出於你之口,入我之耳,不要再讓第三個人知道了。”
“是,郡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