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北軍的春節過得很隆重,但除了不知世事的孩子們,幾乎沒有一個只是單純的高興。在此嘉節,來自四面八方的人們都免不了要懷念家鄉親人,包括司馬十七郎在內。
但大家又都心照不宣地掩住了思念,祭祖、守歲、吃團圓飯、拜年……樣樣都都作得興興頭頭,家家餐桌上都有魚有肉,軍營裡也接連幾天都加了菜。雖然沒有真正的爆竹,但大家把砍下來的竹子放在火堆裡燒,發出噼啪聲,也很有感覺,其實這纔是真正古老的爆竹……
最最重要的儀式還是初一晨時,淮北王與王妃帶着全體淮北軍拜祭供在正殿的聖旨,正殿雖然不小,但也只有高級官員能進來,其餘的人便停在殿外,一直排到了路邊很遠。司馬十七郎讀着親自寫了一篇祭文,緬懷了先輩們對收復北地的熱切盼望,又展望了淮北軍即將迎來的新的一年,最後鼓勵所有的漢人團結一心,驅逐胡人,復我衣冠!
盧八娘站在一旁靜靜地聽着,祭文她早就看過,還幫忙提過些意見,改過幾個詞句,她早已經過了被人鼓動的時候了,但是看到殿內殿外心潮澍湃的人們,聽到司馬十七郎結束祭文後,殿外幾萬人高呼聲,不由得也有些動容,眼前淮北軍已經站住了腳,又有了充足的供應,軍心可用,民心亦可用,至此北上完全可以說取得了第一個勝利!
正月十五過後,淮北軍按事先的計劃兵分兩路出擊,掃平事先劃和三縣的土地,司馬十七郎親帶一路向東,陳勇帶一路向北,最後在東北方向會面,盧八娘則帶着桃花爹留守大營。
除了大營的事務,盧八娘把更多的心思放在了新設的鹽城上。在海邊如何圈地曬鹽丁桂已經有了成功的經歷,完全可以放心,但是建立大規模的農莊;製造用馬拉梨耕種的器械;修建灌溉的風車水渠;建立生產各種器具的工廠;種桑養麻,把一家一戶的織綢改成分工合作模式……每一樣都要從頭開始,困難實在太多了。
但這一切,從盧八娘到了這個世上,就慢慢有了成形的想法,經過幾年的醞釀準備,現在她成竹在胸。技術成形的,佈置人開始做,尚未能確實的,剛從小規模進行實驗,另外她拿出早就設計好的懸賞,共有幾十項,大力支持技術革新。要知道歐洲工業革命時很多出色的科學家和工匠們就是被大額的懸賞所吸引,做出了一項又一項實用而又飛速提高了生產效率的發明。
如今她希望這些先進的技術能爲她的領地帶來巨大的效益,再加上她出色的管理能力,引入分工合作、流水作業等等,讓鹽城的經濟迅速騰飛,然後逐漸擴大,建成她可以安身的後方,將來還可以留給她的旭兒。
這一天,吳璉帶着陳春煊前來,盧八娘趕緊讓人請了進來。說起來,自從吳璉回來後,雖然見了幾次面,但都是忙首商量事情,他們還沒有機會可以坐下來聊聊路上的事和以後的打算呢。
至於陳春煊,盧八娘非常感謝他。這次多虧了他去接應吳璉,才能將吳璉順利帶回來。原來那條古道因爲河流改道發生了變化,吳璉對這個變化並不知道,在那裡被困住了。幸虧陳春煊前去接應,把他重新帶到了正確的路上,才順利地回了楚州,保存住了大量的牲畜。
見面行禮後,盧八娘笑着問陳春煊,“現在淮北大營過於簡陋,陳將軍有什麼不便的,只管讓人過來說一聲。”
陳春煊到了淮北大營後,已經來不及在節前趕回楚州,只得留了下來,司馬十七郎和盧八娘對他以客禮相待。原以爲他過了節後就會走,但沒想到他又過了十五,現在應該是來辭行的吧。不過他依舊沒有提出離開的事,而是笑着回答:“春煊出身寒微,從小過慣了苦日子,並不覺得大營簡陋。再者王妃貴女出身,尚能怡然自得,春煊沒有什麼不便的,還請王妃不必擔心。”
看來這是還要在淮北大營裡住上些時候的意思了,盧八娘點頭一笑,讓楚州的豪強對淮北軍有更深的瞭解是一件好事,如果關係深厚,將來也許她會支持陳春煊取代薛氏在楚州的地位。畢竟陳春煊要比薛刺史懂事得多。
幾句閒話過後,盧八娘很自然地與吳璉聊起牧場的事。
在大青山北面,那裡是一片丘陵,從山上流下來的溪流沿着地勢蜿蜒其間,原本也有成片的農田,可是現在早就荒蕪了。盧八娘眼下的人手只耕種最肥沃的良田尚不足夠,所以便將那裡劃成了牧場。
吳璉來時帶的牲畜過萬,但是馬匹先是挑選出最好的做戰馬,再其次的準備用於耕地、運輸等,只留下了育種的幾百匹;牛更是朱縣令和張縣令特別盯着的,他們不能接受用馬耕地,倒是特別重視耕牛,於是盧八娘便多分了他們一些,補上自己多要了些馬匹的數目,至於羊,爲了留出足夠的飼料養這麼多的馬和牛,大部分都殺了,只留下小羊和母羊。
於是新劃的牧場佔地廣大,卻沒有多少牲畜。好在吳璉充滿了信心,“當年娘子讓我畜養牛羊時,總共不過幾十隻而已,後來一樣牛馬成羣。現在算起來比當年還要多十倍呢,娘子放心,不出三年,必然又是一片興旺發達。”
盧八娘聽着吳璉還如同過去一般地叫自己娘子,也想起了那時吳璉剛剛被引見給她時信心滿滿的樣子。當時她的私鹽生意剛有了成效,正在擴大產業,頗選了幾樣投資,被引見的人也不只他一個,可是後來真正做大做好不過是他和有數的幾個掌櫃。大浪淘沙,最後留下的纔是金子。
“我自然信你,”盧八娘一笑,“不過此番到了淮北,我們要把過去放牧的方法改進一下。就是眼下看不出新方法的優勢,但是過上幾年,牲畜多了,就明顯不一樣了。”
在大片的原野上放牧牛羊,如果牛羊的數量多了,也會對草場產生極大的損失,而且過於依賴自然資源和天氣。盧八娘要把牧場輪替使用和種植高產的牧草引入,真正爲長久計。
她的這些想法以前也對吳璉滲透過,只是在益州時有許多他們不能左右的困難無法實現,現在到了淮北,這裡真正屬於他們,完全可以實施。
盧八娘拿出她差人畫出的牧場地圖,“這張圖並不夠準確,但大概看起來也可以了,你以後再進一步完善。”然後就與吳璉在圖上將牧場進行了更細的劃分,哪裡輪流放牧,哪裡種植牧草,哪裡建莊園居住。
將來牲畜繁衍起來了,還要建立相關的產業鏈,所以最初的步局非常重要,怎樣才能達到最佳的效果,怎樣才能減少重複建設,種種安排他們要反覆推推敲。
在談論這些時,他們並沒有避開陳春煊,這些都夠不上機密,而且就是知道了,如果沒有有效的執行力,也很難達成。而陳春煊也自然而然地加入了討論,他曾在牧場混過幾年,後來又幹了很多行業,見識並不淺。而且對於外面的事,他還要比深宅大院中的盧八娘和一直在益州放牧的吳璉還要清楚。
三個人在一起說了大半天,中間吃飯時盧八娘叫了陳勇陪着他們在外面用了,飯後大家的話題漸漸從牧場放了開去,盧八娘引着陳春煊談起了找礦的事,她對這些非常感興趣,因爲那就是直接找到了錢。
而且得知益州出了事,她原有的那座玉礦也就不能再指望了,反而多次考慮過在淮北開礦的事。根據前世的知識,盧八娘對淮北的礦產尚有些印象,如果能和陳春煊合作,應該會很快就出成績吧。
陳春煊並沒有隱瞞,將他所知道的都一一說了,中間又穿插了很多的趣事,吳璉和盧八娘都聽得津津有味。
然後他還講了自己的家史,“我確實姓陳,但根本與士族陳家沒有關係。不過我發了點財後,就找到了士族陳家,想辦法讓族長認了我父親是陳家的外室子,就這樣,我也成了士族陳家的後代。有了這個身份,我又想辦法被封了右軍將軍,然後所有的人,看我的態度都變了,其實我還是過去的那個我!”
盧八娘沒想到陳春煊能把這樣的事說出來,畢竟按這個時代的思路,他這樣做實在是很丟人的。於是她理加確信這不是個循規蹈矩的人,而且膽子也特別大,喜歡冒險,人也自信。
“真和自己有些相似呢!”盧八娘心裡想,感受到陳春煊的目光,便微微點了點頭,表示她並不介意。其實盧八娘是不好直接表示自己的讚許,因爲她也做過類似的事,她讓孟白充做孟家的人,爲的就是使他們倆個都有更好的身份,結果非常成功。
吳璉本就是個爽朗的漢子,大笑着說:“我過去就想過,明明陳春煊這小子不過是個窮鬼,發了點財倒不奇怪,怎麼還能成了士族呢,原來如此!”
“可是,明明大家都知道我並不真是士族,可是所有人還是裝做不知道,而且還相信了我編造出來的家世。被封了右軍將軍後,我請人到薛家求親,以爲我一定會被狠狠地拒絕,可是沒想到的是薛家答應了,雖然是二房的庶女,但也總歸是薛氏女。”
“娶了薛氏女後,我才真正明白,原來士族人和尋常的人並沒有什麼兩樣,一個鼻子兩個眼睛,”陳春煊說着指了自己的腦袋,“這裡也都是一樣的,甚至他們還不如我聰明!”
吳璉聽了這樣的話,心裡有些不安,王妃就是盧氏女,出身於天下最有名望的士族,這話是不是太過了?他偷偷看了看盧八娘,見她依舊微笑着,一點也沒放在心上的樣子,就鬆了一口氣說:“也就是王妃能容你這樣的話,要是別的出身士族的早就讓人把你打出去了!”
沒想到陳春煊卻笑着說:“王妃的目光怎麼會放在這等小事上!我說這些不過是聊搏王妃一笑罷了!”
“不過,”他自己又突然轉了口風說:“我最近才明白,原來那薛氏女不過如我一般,雖然有世譜相傳,但內裡也是冒牌的,真的士族女——我其實還不懂得。”
這是對自己變相的讚美,而且聽起來很舒服,盧八娘這些日子一直沒有這樣發自內心地笑了,她的笑容有如冰川突然融化,雪水潺潺流出,滋潤了乾涸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