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的京城,雖然陸太后死了不過數月,但已經是另一番風貌了。陸家倒了,很多士族也元氣大傷,庶族從各個方面崛起,成了朝中的主要力量。
絲毫不遜於朝堂上的爭奪戰的是選後熱潮。天子怎可無妻?後宮女子雖然不少,但沒有以妾爲妻的道理。大臣們也支持選賢淑女子爲後,禮法就是這樣的,更何況有多少人盼着自家出一位皇后呢!
至於陸太后纔去了數月,也算不得什麼,天子服孝與百姓不同,以日代月,所以皇帝應該可以算是孝滿了。考慮選後的複雜過程,真正能夠迎娶至少也要大半年,那時就更無礙了。
陸家掌控朝廷時對淮北並不友好,但是這不妨礙盧八娘公正地說一句,“皇上以前還是陳王時,府裡的孩子夭折的也多,安老先生也曾說過陳王腎水有所不足,所以也不好說皇嗣的事都與陸後有關。”
“就算在皇嗣方面陸後無過,但是從內宮傳出這麼多穢語污言來,皇后也是有過的。”司馬十七郎哼了一聲,皇后的責任是統領後宮,被一個妃子出來指責她殘害皇嗣,是嚴重失職啊,“皇上沒管好皇宮,皇后沒管好內廷。”
在正統的思想中,休妻會毀掉一個女子的一生,同樣於男子而言也不是什麼好名聲,算得上品德有虧,廢后自然也差不多。是以司馬十七郎固然認爲皇后有過,但是對皇帝也頗帶了幾分蔑視。
不比司馬十七郎原本對皇帝曾心存敬意,盧八娘從沒覺得昔日的陳王,也就是現在的皇帝是個好人,所以也連蔑視都懶得蔑視他,卻升起了女人常有的八卦之心,“你覺得新後會出自哪一家?”
皇上雖然同意迎娶新後,但是還沒有露出中意哪一家的意思。司馬十七郎猜測道:“肯定不能在朝中掌有實權的臣子家中選,但也不能是出身庶族的,大約在閒散的士族中選一個。”他突然問道:“你是不是想到了孟表兄的女兒?”
盧八娘還真沒有想到,“孟表兄的大女兒是庶出,嫡長女還小呢。”
“我記得要比旭兒大幾歲的樣子,應該也可以嫁人了。”司馬十七郎說罷越發覺得孟白的嫡長女實在是大熱門,“你想想,孟表兄出身好,在士林中聲望極高,又從不參與政事,不正是最好的人選?”
孟白的嫡長女才十三四歲,在盧八孃的心目中不過是個孩子,但現在她也覺得司馬十七郎說得有道理了。好在孟白一定不會同意的,於是她搖頭道:“不可能,孟白纔不會讓他的女兒給一個老頭子當填房呢!”
“皇上不過比我大幾歲而已。”
“雖然你們沒差幾歲,可是他怎麼比得了你!原本還有些小聰明,當了十年皇帝,徹底成了昏庸糊塗的老頭子。”盧八娘笑着又給他倒了一杯酒,“你卻還雄姿英發,談笑間克敵千里。”
雄姿英發勉強算得上,談笑間克敵千里其實是誇張了,但是這樣的話聽起來讓司馬十七郎心裡說不出的歡快,他起身坐到了王妃身邊,一手攬住王妃的肩,一手拿起自己的酒杯送到了盧八孃的脣邊,喂她喝了半杯,然後將剩下的半杯一飲而盡,笑問:“你們兩兄妹都是視富貴如浮雲啊。”
其實哪裡有視富貴如浮雲的人呢?盧八娘斜睨了一眼司馬十七郎,“不過當今皇后的位置還真不在我們兄妹的眼裡!”
司馬十七郎看着自己的王妃,冬日家居的打扮非常簡單,蜜色的小襖,寶藍撒花裙子,烏油油的頭髮用一支紅玉雕成的鳳凰髮簪綰起,素着一張臉沒施一點的粉黛,倒越發顯得膚白如玉,眉目如畫。
三十多歲的王妃美豔依舊,比美豔更令他着迷的是她不凡的氣度,就算脫下翟衣換上布裙,她也一樣的高貴,隨着年紀的增加,她身上越來越透出溫潤、寬和、大度的風範。就是剛飲了幾杯酒,兩頰染了些□□,眼睛也水潤起來,卻仍不失端莊。
司馬十七郎心中突然冒出了一個想法,“若是王妃做皇后,一定比任何人都適合!”
是啊,從成親起內院的事自己就沒操過心,兒子們個個養得好;先前的董氏被王妃教得那樣懂事溫順,後來薛氏的缺陷一點也沒有傳出去;家裡的下人井井有條,廚房、針線、採買、灑掃、針線等各執其事……
其實淮北王府的事情並不少,表面看王府的人比起皇宮要少得多,但是淮北王府屬官也都在王府內生活,而且自己和王妃的護衛也都歸王妃管理日常雜事,所以其實比皇宮裡的事情還要多。
單說廚房一項,正泰殿旁的一處專門供應王府外院上千人的伙食,每日定時供應飯食四次,白日裡三次正餐子時爲值班的人加一次宵夜,再有晝夜提供茶水、點心,又要承辦正泰殿的午餐和宴會,不但乾淨整潔,菜品、口味均屬上佳,還從沒出過一點岔子。
至於內院的幾處小廚房,每一處都各有千秋,雍和殿裡的最擅長海鮮,學堂小廚房的點心做得最好,就是給下人的廚房裡也有所長,那裡的大肉包子聞名平北城,王府的屬官都喜歡買了帶回家給家人吃,去晚了還會買不到。
其它的方面自然也如此,司馬十七郎雖然對具體細節瞭解不多,但他從自己在王府內適意的生活中能感覺到這背後付出的心力。想到在打理好王府的同時依舊掌控着青山城和吳郡義郡,他不免更加佩服王妃,這麼多事沒見她忙亂過,從來都是氣定神閒。
當然自己也不差,從帶着幾千募兵空手到了淮北,到現在成了一地之霸主,不敢說與古往今來的賢者比肩,但在當世確可以傲視羣雄了,皇上比起自己無論文韜武略都差得多了!
“自己若是做了皇上,一定能比他強得多!”這個想法一進入司馬十七郎的頭腦中,他被自己嚇呆了,這是大逆不道啊!他馬上將之屏棄,可是幾乎立即,他又重新思索起來,自己若是想取之代之,還真不是難事。
從淮河以北到黃河以南廣袤的土地如今欣欣向榮,比起江南的朝廷實力完勝,東南的吳郡義郡,西部的益州也可以算是自己的屬地,加上王妃的水軍,已經對朝廷形成了四面包圍,從軍事角度看滅掉朝廷用不了幾個月。
當然,這是絕不可能的!司馬十七郎的思路回到了正軌,年幼時開蒙讀書,青年時立志修身,中年有所成就,他自詡品德高尚,雄才大略,足以令天下士人歸心,百姓俯首,決不可能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只是似乎心裡很有不甘之意。
盧八娘感覺到司馬十七郎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越來越深遠,笑問道:“想什麼呢?”
“噢,我在想天氣暖和後我就出兵北上,不能讓魏繼續在北方坐大了。”
在淮北專注於東南時,魏已經將秦滅了,一統黃河之北,形成了北方最強大的國家,淮北軍與魏的一戰不可避免。
“聽綠袖說池樑最近一直在北邊練兵,我就知道你要北征了。”盧八娘再次勸道:“拓跋鮮卑現在兵強馬壯,我們不如避其鋒芒,等幾年後看看形勢再北上。”
“這一戰是勢在必行的,趁着魏國還沒有在大秦之故國站穩腳,正是我們出兵的時機。”司馬十七郎已經下定了決心,根本不會改變,“再者,魏國這些年吸收了大量的漢人、雜胡,國力強大得非常快。他們一直在窺伺着淮北,我們不主動出戰,魏國也會南下,那時拒敵於淮北還不如現在北上呢。”
“而且,眼下朝中形勢平穩,益州、吳郡、義郡歸附,淮北實力大增,正可一鼓作氣打下黃河北岸!”
盧八娘明白他是對的,但是卻少不了憂心,“胡人兇悍,一定要做足準備。”
“我知道。”司馬十七郎又殷勤地將酒送到盧八娘脣邊,“這次出征我想帶着旭兒。”他小心地說了後,擔心地看着王妃,怕她會反對。
原以爲王妃一定會不願意,甚至會傷心,但是盧八娘並沒有,她只是靜默了一小會兒又如常了。旭兒過了年十四歲,做爲世子,他已經開始參與政務了,隨父北征於他是必然的。
換而言之,北渡黃河應該是淮北最大也是最後一場戰爭了,是旭兒得到他父王教導的最好機會,也是他將來統率淮北軍最堅定的基石。司馬十七郎要帶着兒子出征,正是爲兒子做的最好最長遠的規劃,做爲母親,盧八娘能夠做的選擇就是贊成,儘管她確實不情願,“我會給你們準備行裝的。”
兒子第一次上戰場,父親的心與母親是一樣的,司馬十七郎完全懂得王妃的感覺,他握住了盧八孃的手,“放心吧,我會看好旭兒的,保證把兒子平安地給你帶回來。”
聽了這樣的保證,盧八娘苦笑了一下,得到吳郡和義郡的興奮已經差不多消失殆盡了。比起丈夫和兒子,她寧願不要那麼多的土地,而是一家人安穩地生活在一起。
可是,時代並沒有給她這種可能,當然她當初也選擇了過這種經歷大風大浪,體味波瀾壯闊的一生,她唯有繼續下去,因爲希望就在眼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