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谷涵就把那兩刀正宗池州楮紙往書院裡抱了,本來想喊裕遠鏡幫忙的,結果裕遠鏡在睡午覺,他就只好自己辛苦再回去搬了。也不好意思再找別人,不然別人問起,也不好說這些紙墨的來歷。幸好瞿天方看他沒喊來人,叫了店鋪裡的夥計幫忙把紙搬到他們宿舍裡去了。
這一趟來了兩個夥計,紙是搬完了,弄得動靜也大了點,裕遠鏡就醒了。他迷迷瞪瞪睜開眼,看到那些紙,就揉了揉眼睛。“怎麼買那麼多紙?”
“別人贈的。”
裕遠鏡正待細問,看到曲風書齋那倆夥計,不知想到什麼,又閉上了嘴。只等着那邊搬完了,谷涵一人給了些辛苦費,送走了那兩位回來,就看到裕遠鏡已經披了外裳大喇喇地坐到了他自己的書桌邊,手裡還裝模作樣拿了一本翻開的書。
平時也沒見他這麼勤奮的。
“不是瞿老闆贈的吧?”裕遠鏡揚揚眉。
谷涵也不知道他怎麼猜到的,但也沒打算瞞他:“寧姑娘贈的。”
裕遠鏡瞪了瞪眼,很快就想明白了:“我說呢,前陣子怎麼拿着幾篇假惺惺的文章問我看不看的出是你寫的,原來是給人小姑娘捉刀去了。知道從曲風書齋送你紙墨,倒是個不錯的小姑娘。”裕遠鏡這次沒再提讓谷涵暫時離寧青穹遠點了。原來他是擔心寧姑娘一個小姑娘什麼也不知道,不清楚自己是個麻煩源。現在看來,她還是知道的。
知道就會有分寸。
有時候無知纔是最可怕的。
谷涵瞅瞅他,似笑非笑:“假惺惺?我怎麼記得有人明明誇我寫得好?原來是口是心非騙我的。”
裕遠鏡一時想掌自己嘴,立刻厚着臉皮補救:“寫得好和假惺惺矛盾嗎?寫得好就不能假惺惺了?假惺惺的就不能寫得好了?這又不矛盾!”
谷涵懶得理他,自顧自去開櫃子,把那些紙放進去。……放了大半,外面還剩一小半,塞不下了。裕遠鏡看看谷涵塞滿了他自己的櫃子,外面還留了一沓,就朝自己的櫃子努努嘴:“我那還空着。”
谷涵也沒跟他客氣,抱着剩下那沓紙過來,打開了裕遠鏡的書櫃。裕遠鏡的目光從面前的書上挪開些,飄到那些紙上,看了兩眼,就長手一伸,拉過一張來摸了摸:“還是池州楮紙。”他有些意味不明地瞅着谷涵笑起來,“完了,看上個敗家小姑娘。前路滿是坑呀。”
“又瞎說了。看你的書去。”谷涵瞪他一眼,又瞥了眼他手裡拿着的那本書,“你怎麼還在看這本?”
裕遠鏡手裡那本書叫《御花園手札》,谷涵也是看過的,是先帝的手記整理。先帝是個有點怪異的人,喜歡在朝堂上發表一些驚世駭俗的言論,大概行事也太任性了,最後被閣老們逮着機會一起趕下了皇帝寶座,當了個太上皇。當今皇上雖然偶爾也會語出驚人,還是比先帝正常太多了。
這本先帝的手札記就是先帝臨死那幾年對他自己以前的一些日常生活、政務生活感想整理。當今是他親兒子,自然不會去禁自己老子的言論著述,但這本書就好像無形中被各大書鋪、各大書院都遺忘了一樣,平日裡是根本沒人提起。裕遠鏡手裡這本還是他今年從自家積灰的書閣裡湊巧扒拉出來的。
一開始裕遠鏡跟他狂推這本書的時候,谷涵是無可無不可的,等到他自己也看了,才覺得果然是一本好書,令人受益匪淺。御花園手札秉承了先帝一貫的驚世駭俗風格,總是語不驚人死不休,可若是掩了卷,細細想來,又覺得他說得很有道理。
這本書開篇就是先帝在御花園考校他那六歲皇帝兒子的功課。皇帝師承數位大儒,一板一眼地答完大約是隻有皇帝能學的厚黑治人之術的某某見解,不好公開,因此書中並未寫明,只說先帝耐着性子聽完就罵了句:“狗屁!”
小皇帝被罵懵了,自然要問,到底狗屁在哪裡?太傅就是這麼說的啊。
先帝就語重心長地教育起自己的兒子:“兒啊,你要記住一句話:俠以武犯禁,儒以文犯法。文士是這世上最會信口胡謅顛倒黑白的一個羣體,爲了達到某個目的,讓他們指鹿爲馬根本不算是事,指完了他還能叫人把鹿殺了自己吃了,吃完了還能義憤填膺地出去說自己的馬被對面的賊子偷了。他們說出來的話,十句有九句半要打水漂。看一個官員是不是真的憂國憂民,不能看他的文章寫的是不是痛心疾首讓人潸然淚下,也不能看他在朝堂上是多麼振振有詞地爲百姓着想,更不能聽他誇誇其談幾句多少多少年幹完什麼大事就相信他。因爲這些很可能都只是糊弄人的指鹿爲馬。你得看他是否願意去當縣令造福一方百姓,任內做了哪些事,任內每戶百姓收入增加多少,家庭溫飽問題解決沒……”
開篇就把全天下的文人士子都罵了。
這樣的書誰愛看呢,看得懂字的不是自己是文人士子,就是家中父兄是文人士子的,誰也不樂意自己或自家人被罵,這本書連書鋪都嫌棄,不是沒有原因的。
當然這開篇,是先帝爲了引出後面的階層論設置的。先帝利用階層一詞,分析了爲什麼會有改朝換代。說是歷史的必然,因爲一個社會積弊久了,下層的人上不去,上層的越脹越大,導致下層的人越來越活不下去,那就要洗牌了,就要換個人來當皇帝,換一批人來當新貴了。
皇帝還說:改革就是把一部分腐朽的上層洗下去,餘些空間出來讓一部分下層的擠上來,慢慢形成新的上層。成了,國家又能長治久安至少百年,不成,就說明上層已經無法用較爲平和的手段撼動,這個朝代再是繁華鼎盛也是大廈將傾了。
看起來非常驚世駭俗,細細想來,又覺得很有道理,是符合朝代週期性事實的。
也爲谷涵的思考方向打開了新思路,讓他想通了好些原先懵懵懂懂的問題。
可他再欣賞這本書,這到底是一本薄薄的書,也沒有說能像裕遠鏡看那麼久的。他已經抱着這本書看了整整一個多月了。這段時間谷涵就沒見他看過別的書。每天他做完功課就抱着這本書看,睡前看,休沐看,竟然一刻也不閒着。
“你不會是看到走火入魔了吧?”
谷涵有點擔心了。
裕遠鏡長嘆一聲,放下書來:“我也覺得我是走火入魔了啊。第一次看這本書我好生氣啊,尤其先帝罵文人、清流和世家的時候,我都醞釀着要一句一句反駁先帝了,可越看就越覺得先帝講得好有道理,再看又能悟出新的道理,這本書是不是有毒,會上癮啊。”
谷涵:“……看點別的吧。”他抽了抽嘴角。
裕遠鏡把書一卷,嘿嘿一笑:“不過我覺得先帝還是太偏激了點,好像大家非得殺個你死我活一樣,萬物相生相剋,這互有矛盾,自然也能互相壯大嘛……”說到這,裕遠鏡面色忽然一變,喃喃自語,“相生相剋、相生相剋……哈哈哈,我終於想通啦!”他嘭地一聲把手裡的書往書桌上一擲,趕緊手忙腳亂地去研磨,神色激動,狀若瘋癲前兆。
“想通什麼?”谷涵趕緊幫他把清水拿開了點,免得他太激動碰翻了。
“想通了一個一直想不通的問題!”裕遠鏡面色通紅,“之前我一直在想,若果真照先帝那套理論來,大家彼此互相仇視,豈不是要大家一起滑向深淵?”
“嗯,然後呢?”
“其實不會!萬物自有它的規律,一件事做到極致,必然會往另一個完全相反的方向滑去!所以仇到深處必有愛!”
這跳躍性思維,谷涵有點雲裡霧裡了。裕遠鏡還是神色激動,他哈哈一笑,奮筆疾書,一邊寫一邊跟谷涵說:“我要用陰陽五行的道理詮釋先帝這套理論!務必使之發揚光大!”
谷涵聽了,不禁有些擔憂,用一套大家普遍接受的、固有的理論去詮釋一套驚世駭俗的理論,這話不是能隨便說說的,這事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做完的,沒有個一二十年不行。甚至有時候,要用一輩子去完成。這比走仕途之路可難多了。別看現在外面提起某某就是大儒,好像大儒不要錢似的,其實絕大多數都是吹出來的,背後都站着派系,“大儒們”爲人張目而已。裕遠鏡如果要去做這件事,唯一能找到的支持者恐怕就只有當今皇帝了,但是這書裡的內容……就連皇帝這個親兒子都不曾爲他老爹宣傳過,皇帝也未必會支持裕遠鏡。谷涵皺皺眉:“你想好了?”
“總要有人去做的。我不做,這本書說不定就湮沒在歷史更迭裡了。”裕遠鏡略停了停,轉頭對谷涵一笑,“你放心,科舉我還是要考的,官也要做的。從前只想當官造福百姓,可從未想過究竟要如何去造福,看了這本書後,我想了許久,發現自己竟然只會些大道理,對真正裨益民生的實務一竅不通。竟真的百無一用是書生了。要用五行之道詮釋這階層之論,還得切身實際浸淫官場和民間多看多想才行,我不會跑偏成神棍的。”他眨眨眼。
谷涵聽了,莞爾一笑。
因周易古時也是占卜之書,士子間流傳着這樣一句玩笑話:學易的人只有兩種結果,一種做了閣老,一種做了神棍。
裕遠鏡既不想做神棍,那就是要力爭做閣老了。
正好,他也想做。
“待會來下盤棋吧。”谷涵微微笑着提議。
作者有話要說:
終於把裕遠鏡這個話嘮的職業規劃也交待啦,谷涵的職業規劃雖然早就寫在了文案裡,不過文裡還是第一次出現哈。你們可以提前猜一猜寧青穹的職業規劃到底是什麼,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