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涵終於回了家,作爲本村近二三十年來唯一一個考上秀才,還是在這個年紀就考上秀才的讀書人,從村口不遠處他就開始感受到過路村人對自己的熱情,一會兒是張家大叔問他回來了啊,一會兒是李家大嬸問他明年就要考舉人了啊,就這樣應答不停一路這個叔那個嬸地一一喊過來,直到口也幹了,才總算在離家十幾步的地方看到了他娘。原是早有小孩歡呼着跑去告訴谷大娘張氏了。谷涵利落地跳下了牛車,三兩步跑過去:“娘。”
“你這孩子,怎麼一年沒見倒變得莽撞了,你就不能等你李三叔停穩了再下車嗎?”張氏嗔怪地拉了他的手,左看右看,口裡直道,“又瘦了,在學中很辛苦吧,要趁過年好好補補。”
谷涵一笑:“不辛苦,讀書有什麼辛苦的。您看我不是還長高了嗎。”
張氏早已打量了他身量,見他這一年突然竄了這麼多,也是喜不自勝:“是是,也長高了。”說罷張氏又看向那黑麪壯漢:“他三叔,真是年年都麻煩你了。”
李大成咧嘴一笑:“這有啥麻煩的,他一個小孩子家家的在路上走,誰放心?”說話間李家的幾個孩子也都跑出來了,最前頭的是個看着十二三歲的小姑娘,手裡牽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後面跟着個四五歲的矮墩小男孩,噔噔噔地跑來,她跑到谷涵面前二三步的距離站住了,小臉跑得紅撲撲:“谷大哥,你回來啦。”
“回來了。”谷涵一笑,將手中早已備好的幾盒禮物遞給她:“給你和三丫帶的糕點,拿去嚐嚐。”二丫沒有立刻去接,只拿眼去看她爹,見李大成點了頭,方纔接過了,笑得合不攏嘴,“謝謝谷大哥!”谷涵擺擺手,自他去徽山書院求學開始,李三叔年年接送他,這一路上好些天,花銷他都不肯用谷涵的,還不肯接謝禮,谷涵就養成了這帶特產等東西給這些小的習慣,他給二丫三丫明堂他們帶,李三叔總不好拒絕的。
後邊李明堂邁着兩根小短腿終於氣喘吁吁地追上了姐姐們,他越過擋路的姐姐們撲過去一把抱住谷涵的大腿,鼻間掛下一串清鼻涕:“那我呢那我呢?有沒有齊天大聖的糖人?”
李大成一聽眼睛一瞪就要訓斥,谷涵已經笑着遞出一個精緻的盒子,摸摸他腦袋:“齊天大聖糖人是沒有,聽說你明年要開蒙了,送你一套筆墨紙硯好不好?”李明堂頓時將齊天大聖拋諸腦後,歡呼一聲,立刻接過了那個盒子,高興得要拆來看看,卻不妨手中驟然一空,擡眼一看竟是他爹李大成劈手奪去了,李大成就把那盒子往谷涵懷裡塞:“糖糕就算了,這些東西你給他一個小娃娃做啥,自己留着用。”李大成心中糕點自然不是多貴的,筆墨紙硯卻是金貴得很,又不是不知道他谷家的情況,谷涵明年更是要用大錢的時候。聽說明年他的秀才束脩要交八十兩,還是免了一半的價錢,嚇得李大成都快要息了送兒子去開蒙的念頭了,這哪是進學,這分明是去填一個無底窟窿!所以李大成現在的打算是先在私塾讀個一兩年看看自家兒子有沒有谷涵那天份,沒有還不如回來種田算了,反正種田除了苦點累點也不差什麼。
谷涵接過盒子,又把它重新遞給嘴癟癟的李明堂,笑着跟李大成說:“我就在書齋幫忙抄書呢,跟書齋老闆買筆墨紙硯比一般人都要便宜許多,又不值幾個錢。再說筆和筆紙和紙都不同,明堂明年開蒙要用一些適合他的筆墨紙硯,不過是我對明堂一點心意罷了。三叔您可別攔着。”
谷涵都這麼說了,李大成也不好不收了,畢竟開蒙這等事也是人生只有那一次,就瞪了自家兒子一眼:“不許糟蹋了,知道沒?”
“知道了!”李明堂衝自家老爹和谷涵粲然一笑,就抱着盒子邁着小短腿噔噔噔往回跑了,生怕他老爹又反悔。
“這滑頭!”李大成笑罵了一句,他一邊牽着牛車往回走,一邊對張氏說:“他弟妹,趕緊帶孩子回去洗洗,這一路上累壞了。”說着,他黑黑的大掌覆在二丫的腦袋上,揉了揉,“糖糕回去再吃,我們也家去。”
二丫不知想到什麼,臉比方纔跑着還紅了。
*
洗過澡,聊過天,吃過飯,張氏收拾了碗碟要洗,谷涵已經進了廚房,挽了袖子洗起來,張氏一看,忙說:“我來我來,你這剛回來洗啥碗呢。一邊歇着去。”
谷涵無奈笑了:“娘,我天天坐牛車上,又不累,累的是李三叔纔對。”雖然張氏要來搶,他還是穩穩地站在洗碗盆前。“我洗就成,您要不放心,拿根板凳過來盯着就是。”盯着是不必的,谷涵從小就會洗碗,小時候飯菜也燒過,並不會出現那種洗個碗還能把碗打碎的事情,他這麼說自是找個由頭轉移張氏注意力,也好讓他娘坐着和自己好好說說話。
張氏這回注意力竟然沒被轉移,仍是要接過他手裡的抹布和碗碟:“你明年就要考試了,可不能進了廚房弄得不吉利,快出去。出去。”
谷涵轉頭看她,又是無奈又是好笑:“這是什麼說法,我怎麼從來沒聽說過。”
張氏眼一瞪,“你沒聽說過?你可別唬我,張老根家的二兒子你還記得吧,比你早幾年上學年年考秀才的那個。”
“他難道是跟人說君子遠庖廚,不肯踏進廚房一步?”谷涵心裡已經有些數了,雖然沒和張常熟做過同窗,村裡的讀書人畢竟不多,彼此還是有過交流的,谷涵內心裡是有些看不上他那樣,肚裡墨水沒多少,就愛在村人面前裝得人五人六的,文化人的派頭十足,從前仗着自己比谷涵多讀了幾年書,年紀比谷涵大,沒少裝模作樣地在村人面前指點他,結果谷涵都悶不吭聲考上了他自己還沒考上個秀才,臉都丟光了。如今偏愛寒門士子的皇帝失勢,新政一去,寧家一倒,各地大小官員一洗牌,他想再考上秀才就更難了。
谷涵心裡已經在搖頭,就看到他娘一下子突然激動起來:“哎對,就是這句君子遠廚房!我剛還在想這句話是啥來着,怎麼跟你說呢。還是我兒子聰明,連他說啥都猜到了。”張氏又很得意,連碗也忘了搶了。
“到底怎麼回事?”谷涵對自家孃親還是很瞭解的,她是直腸子,心還輕得很,如果不是有事,想來是不會記在心裡。
果然張氏就蹦豆一樣說開了:“他新近不是娶了媳婦嗎,這廚房的事不就歸那媳婦子幹了嗎,可那媳婦毛手毛腳的,燒好了菜自己一個人一次端不完,竟然叫院中背書的相公幫把手端菜,這可不就捅了馬蜂窩了,哎呀,那天事鬧得可大了,張常熟說他還要科考,直接罵他媳婦讓他沾了晦氣,把那丫頭都說哭了,我瞧着,好幾天眼睛都紅的。你說那張常熟這麼認真,這萬一真不吉利咋辦。”
呸,分明是知道自己很可能這次又考不上就遷怒女人,推卸責任!說不定還是對媳婦不滿意借題發揮。
谷涵一瞬間心裡已經給張常熟找到了好幾條理由,他瞅瞅自家娘邊說邊搖頭的樣子,笑了笑:“娘,張常熟自己考不上找個蹩腳藉口你還信了,要他說的真有道理,我年年回來都要進廚房,我這秀才怎麼考出來的?歷史上一些獨自在外面租房苦讀多年,一朝得中的名臣,也請不起丫鬟婆子,難道喝風飲露考上來的?”
“哎呀,你以爲我沒想過呀,我這不是覺得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嗎,你這孩子,真要洗,可別凍壞了手,加點熱水,來。”張氏被兒子那“您傻不傻”的眼神看得有點不好意思了,轉頭去提了熱水來,往盆裡倒,谷涵就舉着手等着,試試水溫差不多,又讓她去拿板凳。張氏這纔去端了根板凳回來,就坐到邊上看自己這秀才兒子洗碗。谷涵洗得認真,眉目間疏朗清正,張氏彷彿看到他小時候站在板凳上一手拿抹布一手拿比他臉還大的碗碟仔細擦洗的樣子,轉眼都到了要說親的年紀了。她眼中忽的有些溼潤,深吸了兩口氣平復下來,才挑起話頭,“說起媳婦,你想過娶什麼樣的媳婦沒?”
谷涵手裡的碗差點沒拿穩滑下去,他險險接住盤子放回盆裡,回頭古怪地看了他娘一眼:“娘,你突然說這個幹什麼?”真是怕什麼來什麼,他就看到張氏立刻有些神情激動地從板凳上蹦了起來:“這還不是最近老有人要給你做媒,還不止一家,娘這纔想着問問你嘛。”
什麼?這就有人要給他做媒了?!
谷涵心裡說不出的古怪,“娘,我轉年才十四,談這個是不是太小了點。而且明年就秋闈了,現在沒心思想這些。”
“你都不問問是哪些人家?娘看着有三家是很不錯的。”張氏有些鬱悶,看谷涵乾脆地搖頭,也不管了,直接跟他說,“你不想聽我也要說,這第一家可是個千金,說是你讀書那清河縣的黃家,人稱半縣黃的,想要讓他家轉年十三的姑娘和你說親……”
“清河縣的黃家?”張氏還待說些誇獎姑娘的好話,谷涵突然打斷了她,她一聽,立刻喜不自勝,心道,看吧,這一說你就有興趣了。立刻回他:“沒錯就是那家,娘聽說那家的姑娘自幼學習琴棋書畫,四書五經無一不精,和你正好有話談,又生得溫柔嫺靜貌美如花,女紅還做得好,還說若是結親,這一科你要是沒考上也沒事,他黃家會一直供到你考上爲止……”
谷涵把最後一個碗拿起來慢慢地洗,沉默着沒有說話。他一邊聽着自己母親絮絮叨叨翻來覆去的話,一邊陷入沉思。這些話文縐縐顯然不是他娘自己能想出來的,該是黃家讓說媒的轉述,她娘記住了轉述給自己的。黃家從來沒像田家一樣在清河縣裡三番兩次拉攏自己,他也就無視了這家了,沒想到黃家不聲不響的,直接找人來說親,讓他一點準備都沒有。黃家既然是外號黃半縣,也不可能無法從書院的先生們那打聽到自己明年中舉的可能性,當然是知道自己很有把握纔來提的這個親。不過說親還是比田家那利誘要有誠意多了。轉念一想,怕也是皇上開春選秀的消息擴散出來,他們家不想應選急着給適齡的女兒訂下親事了。既是如此,拖過開春的初選,這婚事也就輪不到自己了。
谷涵把這最後一個碗疊到最上面。搖了搖頭:“黃家這親恐怕不能結。”他看到母親愕然的神色,更多考量卻不能對自己的母親說,說了她也未必明白,萬一她嘴快露出去就更不好了。便又補充了一句,“這事不能怠慢,年後您就要回了,但也不能回絕得太難聽,娘你要說得委婉一些,大體上就說我還小,暫時還不想考慮婚事好了。一切等我長大再說。”黃家那姑娘估計是等不了的,這畢竟是婚事,黃家想來也不會因此找他麻煩。
張氏雖然奇怪兒子怎麼相看也不考慮就一口回絕了,還是很快就調整過來,笑着說:“你不想要這些千金姑娘也好,這些姑娘嬌裡嬌氣的,娶回家還得跟尊佛一樣供着,我私下裡覺得過起日子來是不□□逸,哎呀這第二家就不同了,我們都很熟的——”
“娘——”谷涵深吸了一口氣。
“不要打斷你娘,你聽我說完!”
“好,您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