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一別,又是許久未見。
寧青穹和谷涵雖說住得不算很遠,其實見面機會並不多,若非有事特意找過去,一個月能碰見一次頂天了。但這找過去,也不可能說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都找過去,不獨寧青穹不可能自己常跑去找他,讓絲竹代勞也是不可能的。畢竟絲竹在外言行,代表的就是寧青穹了。谷涵無事也不可能常來找寧青穹,他現在幾乎每天都要接待一批甚至幾批鄉民,有些是附近的,有些是大老遠趕來的,都是來確認他那二成租的消息到底是不是真的,附加條件有哪些的。谷涵總要一一與他們解釋,解釋清楚了,讓他們明白了,才能放心大膽地去官府辦理手續,投田過來。
也有近的已經確認好過來投田的,少不得等聚齊一批人,還要陪他們走一趟縣城,如此來回一番小半個月就過去了也是有的。
谷涵在接收這些田地的時候,也比較小心謹慎,在有問題的基礎上還有問題的,也就拒了。二成息本身就已經很觸動別人的神經,隨時等着抓他小辮子的人只會越來越多,扛不起還要去硬抗,最後落個兩敗俱傷,不是什麼明智的做法。因此那些原本已經是別家佃戶、別家舉人的投田戶的,他都是先拒了。只暗示說若真有天大冤屈,人又多的,可以聯名上告,縣太爺會爲他們做主的。還說若缺個狀子什麼的,也可以幫他們寫一寫狀子。
不能低估一個舉人說這番話的分量,一些自覺已經走投無路,只差最後稻草壓下就能揭竿而起、落草爲寇的佃戶聽了這話,那就無異於抓住了一根岸邊伸下來的連根樹枝一樣,前路都有希望了。
這其中就有一個叫元達有的,此人乃是虎爪山附近孫老舉人家的佃戶,就是快被孫老舉人的孫子重孫逼瘋了。因爲孫老舉人的重孫說今年收成不如意,明年要收他們七成租,前些日子要不是聽說新舉人只要二成租,他覺得能來碰碰運氣,怕是要去砍了人後落草了。這下聽谷涵這麼說,話裡話外是會幫忙的意思,他意識到除了砍人之外,還有另一條更正道的路給他走,自然是不願意去走那條歪路。
元達有在絕境中看到了希望,自是對谷涵心存感激,當下淚花燦燦叩頭便拜:“老爺大恩無以爲報!小人回去就周知鄉里,此事若成,以後但凡有用得着我元達有的地方,老爺只管吩咐,就是上刀山下火海,小人也絕無二話!”
“這位元叔不必如此。”谷涵親扶他起來,也環顧他人一圈,說道,“谷某人也是孤寡出身,我家祖上三代亦是老實務農之人,最是知曉農戶艱辛,而今有幸能夠造福一方鄉里,自然義不容辭,諸位若有十分困難的、十分冤屈的,也可盡和我說,能幫的我一定不會推辭。”
諸人又連聲稱是,有疑問的、有事情的這會兒也能放開膽子問了,場面一時有些熱烈。各人說了些想要說的事,谷涵一一和他們對答,將要散場時,他倒是叫住了那幾個虎爪山附近的,將他們留下來。
幾人都不知道是什麼事,谷涵看了一圈,就開口問了:“我留下諸位來,其實是有件事想要打聽一下,我聽說去年那位寧探花是被虎爪山中的落雲寨給劫殺的,那落雲寨聽說是一把火給燒沒了。我是想問一問,諸位都是那附近生活的人,有沒有聽過什麼消息,就是原來那寨子裡還有人生還,或者還有知道內情之人生還的?”
這幾個虎爪山附近的農戶面面相覷一陣,基本都搖頭說沒聽說有誰生還的。谷涵之前也問過一些虎爪山附近的農戶,也沒有得到什麼有用的消息,心下倒是覺得真要深入調查,還得等辦妥一批虎爪山那邊的手續之後,親自過去一趟才行。他得到這答案也不覺得如何失落,也沒有留這幾人,依照先前的樣子將他們送出了家門。等這些人都出去了,走出了一段遠,那元達有忽然折返回來,跟谷涵說:“小人有件事想跟您說說。”
谷涵看看他,也沒拒絕,又把他迎了進來,這元達有剛纔沒表態,神色也沒什麼異常,谷涵只當他是要說那聯名上告之事,元達有進去後卻跟谷涵說:“舉人老爺問起落雲寨之事,是爲的什麼呢?是爲那寧老爺伸冤,還是爲那落雲寨衆人伸冤?”
谷涵聽了就覺得有點意思,還有點意外,他想了想,看着元達有說:“明人不做暗事,我本意自是要爲寧家先生伸冤,但天下大道,歸一理字,有理要是不能伸冤,那就不是道理。若是那個落雲寨真有冤屈,也是可以伸的嘛。具體怎麼回事,你跟我說說吧。”谷涵說着,親自給他斟了一杯茶。
元達有很是受寵若驚,誠惶誠恐地接過,組織了一下語言,開始說了:“小人就住在虎爪山下,我們那兒其實都說落雲寨不是內訌死的,因爲落雲寨出事前一天夜裡,有獵戶曾看到過幾個蒙面人出沒在那附近。”
谷涵挑挑眉,問:“那這事怎麼沒人跟捕頭說呢?”
“有說啊,怎麼沒說?”元達有嘆一口氣,“那個看到過蒙麪人的是平時就要上山的獵戶,也就夜裡見過幾個依稀人影,可要說長啥樣,他也沒有看清。後來捕頭來了,他把這事一說,捕頭也沒當回事,又過了一兩個月的樣子,那人就得了病,病死了。”
谷涵聽到這,側目看看元達有神色,認真地點了點頭,示意他繼續說。元達有就繼續說,“我們平時不說,心裡都覺得那落雲寨有古怪。先頭聽您提起,小人倒是想起一件事來。就是落雲寨出事之後,那山上就開始有鬼怪的傳說,大傢伙都不太敢過去了。小的、前陣子去過一趟。”這元達有會去那兒,自然是因爲升起了砍人落草的念頭,準備事後去落雲寨那兒避難,因此提前踩點去了。這倒給他碰巧看到了些別的東西。
“小人懷疑那裡其實還有人住。”
“哦?怎麼說?”
“因爲小人那天去那附近轉了轉,發現寨中曬着兩件大人的衣裳和兩件小孩的衣裳。但小人進去找了找,沒有找着人。”
“我明白了。”谷涵感謝了元達有一番,問清了那個落雲寨的去處,他也跟元達有承諾了一番有困難一定幫忙,才親自送了元達有出門。送了他離開之後,谷涵想了想,決定親自跑一趟縣衙。不過在臨去之前,他先拿了寧青穹新寫的策論,給她寫了評語批註,然後趁着徐景來交課業,讓他帶回去了。
谷涵說過要教寧青穹寫策論,平時又不大見面,這怎麼整呢,這就靠李嬸那兒子徐景來幫忙中轉一下了。谷涵平時是給李嬸的兒子佈置課業,因他兒子還是蒙學,他便自己默了合適標準的釋義,令他暫時和課文一起背住。每旬檢查一回,佈置一回,還要給他出些題去做,徐景有時會過來請教,有時會來上交課業,寧青穹的策論有時就會夾帶其中。
她的策論題也是谷涵給出的,谷涵出題,所思者和寧青穹自己給自己出題想的自然不同,都是些中正簡單的題目。要在這些中正簡單的題目上給出她自己的策,她自己的論,就是一樁難事了。好不容易天靈感應出一個論點,擠出一篇自覺文采斐然的策論來,拿去給谷涵一看,拿回來還要得一句“不切實際,想當然太多。”的評語,氣得寧青穹把紙頁往桌上一丟,都不想看他後面洋洋灑灑長篇大論都寫了些什麼。
這天下午趁着陽光好,寧青穹就搬了個小圓凳坐到院子裡,把自己整理的和林仲的對答問話一句句念給這些護院叔叔們聽:“小胖問:‘叔叔,我昨天看了倭人的畫冊,原來倭人的頭髮剃得比我們小孩還可怕,一點不好看,您去了那邊,也把頭髮剃了嗎?’林仲說:‘沒有,我可是客商。當日我上官找我去做諜探,我的第一反應就是要我去剃個那種頭髮,還不如叫我上陣殺敵。更氣人的是,若非我據理力爭,我上官一開始是想要讓我混過去給人當隨從的,說倭國那邊只有長得好的能有機會當親隨,長得醜的只能去掏馬糞,我長得好,比較容易混上去。我就罵我上官說,滾你孃的犢子,老子長的好剃成那樣還有屁用,連個倭國小姑娘都騙不到了。後來他可能也覺得讓我剃成那醜樣太浪費資源了,就給安排了個客商的身份。’”
寧青穹讀到這一段,一羣人先嘿嘿哈哈笑起來,其中一個說:“沒想到林大哥以前是這麼說話的。”
另一個就接嘴:“那是你來得晚,林大哥已經走了。他在營裡那會兒,就是這樣。說起來也是念過書識過字的人,跟咱們不一樣吧,可不看他開口還好,那真是比大姑娘還好看,那一開口,我的娘,瞬間就幻滅了。”
“還幻滅,哪兒學來文縐縐的詞,我看是不敢打林大哥的主意了吧。”
衆人又嘿嘿哈哈笑成一團,林仲靠一邊牆上喝酒,沒理會他們。方周詳擤了一把鼻涕,過去挨個踹了他們一腳:“笑什麼笑,笑什麼笑,都給老子嚴肅點,姑娘在這兒給你們念故事不是給你們笑的,是讓你們提意見的!”
其中一個就不怕死地開口:“我們這笑了,不就是反饋挺好的意思嘛。”其他又有幾個皮厚不怕死的附和。方周詳又挨個踹了一腳,笑着罵他們膽肥了。
寧青穹也在抿嘴樂呢,看他們鬧得差不多了,纔開口:“林叔給我說這一段的時候我還在想,是不是林叔爲了讓這段好笑點哄我的,現在我知道了,原來是真的。”說罷瞅着林仲笑,衆人也是鬨笑一番。
寧青穹看看還是鼻涕流的方周詳,問他:“方叔你吃藥了嗎?你這風寒怎麼這麼久了還沒好?”
方周詳也很鬱悶:“吃了啊,天天吃還這樣。也就來宛林的路上那幾天好些,我還以爲我好了。誰知道來這兒沒多久,又折騰起來了。”
寧青穹就說:“要不我們換個大夫看看吧。”
方周詳也不在意:“過幾天說不定就好了,就這樣吧。這兒能找到什麼好大夫,可別是一劑藥下去能吃死人的赤腳大夫。還不如我自己多跑兩圈驅驅寒氣。”衆人又笑得不行。
他們這在太陽底下樂了一下午,那邊谷涵還在等寧青穹的回覆呢,左等不來,右等沒有,當天晚上他就有點睡不着了。翻來覆去把自己的評語想了一遍,沒覺得有什麼問題呀,他還覺得自己寫得特別好,可寫得好,寧姑娘怎麼不回他呢。如此翻來覆去大半夜。
谷涵有一點點憂傷,在這一點點的憂傷中,他頂着倆黑眼圈整裝收拾,去了一趟縣城,在縣城見過了縣太爺,之後找了個今年才考進來做捕頭的年輕武舉人,請他陪自己走一趟虎爪山。
作者有話要說:
憂傷的谷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