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青穹不想戰鬥,不代表她身邊的人也就偃旗息鼓了。
第二天丁絲竹還是去找了林仲,她也知道林仲規矩,做事必先收定金,她把事情簡要跟林仲說了說,就遞上了銀票。
林仲罕見地沒有去接。他問了一句:“你說陳家四姑娘終於勾搭上了谷涵?”
“沒錯!”絲竹恨恨地,“我找您就是要好好查一下這個陳四姑娘,最好把她幹過什麼壞事都查出來,到時候我們……拿到姑娘面前去。”
林仲稍稍擡了擡斗笠,笑了:“我還以爲你要說甩到谷涵臉上去,怎麼是拿給寧姑娘?”
“因爲姑娘不肯要能被勾走的夫君!”丁絲竹猶自憤憤,“我只好讓姑娘知道谷涵到底眼瞎到什麼程度挑了個多爛的姑娘,好讓她開心點了。”
“唉,你們這些小姑娘,真是……”林仲沉默了一下,說了句稍等,就轉身從書房架子的一個盒子裡拿出了一沓資料遞給她,丁絲竹接過一看,不但有陳四姑娘的資料,居然還有她娘陳夫人的資料和事蹟,不禁驚訝地看了看林仲:“這是……”
“我們也關心寧姑娘的終身大事。那陳四姑娘這麼吸人眼目,兄弟幾個就多查了幾下,查出來挺觸目驚心的,你自己看看吧。”林仲又坐下了。
丁絲竹大概一掃,三觀都被顛覆了。……居然連她身邊都有人被收買?!
原來陳四姑娘那邊早就知道她昨天要去那個茶館,故意的?
丁絲竹越看越震驚,看完出了一身冷汗,好容易平復下來,她就問林仲:“林叔你查了這麼多,怎麼不去跟姑娘講?”
林仲拉了拉斗笠,靠回椅背上說:“我等着你們姑娘來找我,誰想到她平時那麼聰明伶俐一個人,這事上那麼犯傻。你拿去吧,定金也拿回去,我要走了,這次就當是給你們姑娘的四年大回饋,不收費了。”
絲竹又吃了一驚:“林叔你要去哪?”
林仲交握雙手,平靜地說:“我要啓程去陝地了。”他頓了一頓,“阿祥所部要被撥過去鎮壓起義了,我不放心,先過去給他探探路。”
丁絲竹也知道方周詳的事,便知勸是勸不動的了,她想了想說:“那您跟我回去跟姑娘道個別吧。”
林仲就嘿笑了一聲,朝外揮揮手:“我要去跟她道別的,不過不是現在,你先回去吧。”
絲竹見勸不動,只好拿着資料離開了。
她走了之後,劉濤就端着茶杯從書房裡間轉出來,閒適地坐到了茶几上,重新給自己倒了杯茶,抿了一口才滿足地開口:“幸好是絲竹,要是寧姑娘那丫頭這麼急吼吼闖進來,還不得給她發現了。”
林仲又把斗笠往上撥了撥,露出個挺直的鼻樑來:“她也不會這麼焦急。”
劉濤聽了,笑着搖搖頭,纔看看林仲說:“這一趟風險不小,要不你還是留個後再去陝地吧?我給你介紹幾個合適的孀居寡婦?你要是喜歡大姑娘,也可以,就是條件肯定差點兒。”
林仲淡淡瞥了他一眼,有些涼涼地說:“留了後讓他像寧姑娘一樣有爹生沒爹護地長大,隨便一個達官貴人的家眷都能奚落?還英烈遺孤,奚落她父母早亡的時候有人記得?”林仲又把斗笠往臉上壓了壓,“等活着回來再說吧。”
劉濤端着茶杯久久不語,半晌才嘆出一口氣來。他也不可能大包大攬地說我幫你護這種話,認一個太監做乾爹,再沒有比這更難聽的了。一輩子打上宦官之後烙印,不是幫他後代,是害他後代。
相對無言片刻,林仲就開了自己身前的一個抽屜,拿了張簽字畫押的表遞給劉濤。劉濤接過一看,是他提前寫好,請求撫卹交寧青穹的遺囑。“你這……”
林仲還是老樣子,語氣涼涼的:“我們搞情報的再出生入死,也不過是跑腿辦事的,哪裡比得過人家堂堂尚書。這幾年兄弟們也吃了寧姑娘不少外快,我也沒什麼好牽掛的,這次要是去了,就留給她吧。”
劉濤聽了,就知道他這是有情緒了,他小心收下遺囑,放進懷裡,笑着勸:“你這是何必嘛,人家是尚書,我們也是有尚書的嘛,回頭我就去找鄢大人反映反映。”
林仲沒回話,搖了搖腰間的酒葫蘆,發現空了,就起身一瘸一拐地出去開門。他走到廊下,喊了一聲:“小楊!”
院中練習除草的小楊立刻哎了一聲,放下手裡的工具,擦了擦手過來聽令。林仲把酒葫蘆遞給他:“去後頭給我灌點花雕來。”小楊笑嘻嘻接過了,提着酒葫蘆去灌酒。林仲也不回去,就站在廊邊等他。廊頂將他孤直凜峭的上半身遮蔽在陰涼的陰影中,而半漏烈陽照在他抻不直的腿上。
*
寧青穹看過了丁絲竹給的資料,拿到了一沓物證資料,包括之前遇到的那個白面書生嶽駿的口供,她終於知道自己最近到底是中了誰的計,甚至知道了谷涵之前並沒有和陳四姑娘有過私下接觸。人說空穴來風未必無因,那至少還得有因,前陣子那傳聞更厲害,連捕風捉影的基礎都沒有,就能憑空出現的。姜果然還是老的辣,寧青穹是想不到陳夫人能這麼豁得出去,她一面服氣,一面又有些莫可言喻的心酸。
但她還是沒有動彈。
儘管她已經知道谷涵被陳夫人坑得厲害,但他昨日和陳四姑娘在一塊被絲竹撞到顯然已經成了既定事實。他當然知道絲竹會來告訴自己,如果他還有心挽回,他就該來找自己解釋。
既然他也是被坑的,寧青穹都想好了,只要他來找自己解釋,她肯定是要原諒他的。
寧青穹把這些資料收進了一個帶鎖木匣子裡,隨身攜帶鑰匙,既沒有告訴第三個人,也沒有拿去給谷涵看。
但是谷涵一直沒有來找她。
一天兩天三天呀……寧青穹心裡已經知道希望很渺茫了。
寧青穹每天懶洋洋的,別人給她梳頭打扮她也看得不精心了,攜霧怎麼弄她就怎麼受着。只有樑晉朝顏素菡他們來找她談正事的時候能稍提一提精神,努力把事情安排下去。其餘時候她就坐着對那兩朵谷涵救下來的花發呆。
有時候坐着坐着也就哭了。
算着他的休沐日會厚臉皮問一問左右的人今天谷涵來看她了沒有?
得到回覆是沒有,又繼續看着自己的花發呆。
只有張氏不知內情,因爲寧青穹沒有親自去接她,進京後還來看過寧青穹一回,認了認門,拉着她的手喜洋洋問了半天定親的打算,問些媒人是找公媒還是找熟人保媒,庚帖準備什麼時候交換的問題。雖說她未見得很喜歡寧青穹,覺得她身上缺點不少,不會針線啦,看着就纖纖弱質不好生養啦,不愛聊八卦完全沒有共同語言啦……但要給兒子定親了,心裡還是很歡喜的。寧青穹不知道該怎麼跟她說,難道要自己說你兒子不想要我了嗎,勉強搪塞過去了,張氏還當是她老毛病又犯了,覺得自己還小,不想定親。
谷涵還是知道張氏去看寧青穹,當晚回家就問了問,張氏有點不開心:“寧姑娘盡拿話堵我,她是不是還不想定親啊?”
谷涵沉默了一會兒,只說了一句:“我知道了。”就起身去端飯。
張氏對他也不滿了,對着他背影喊:“你得去跟寧姑娘好好說說,早點定下來啊!”
除了矇在鼓裡的張氏,大家都知道她和谷涵被陳四姑娘插足了,不好了。
沈如慧來勸過,沈如慧勸她過日子就是要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過的,她現在努力努力說不定還能把谷涵拉回來。勸了半天,寧青穹來了一句勉強拉回來不如去做自梳老姑娘,嚇得沈如慧那麼沉着一個人,都不敢再勸了。怕她真就左性又上頭,眼一閉非要自梳給別人看。
顏素菡也來勸過,她說谷涵這種見異思遷的爛男人還是不要了,順便還當起了媒婆,說自家兄長還不錯,也不會管着她,家中祖業也厚,父母也都是好人,家風清正,讓寧青穹考慮考慮是不是要接觸一段時間,不要吊死在這一棵歪脖樹上,不要沉湎於悲傷的過往感情之中不可自拔。寧青穹還是無動於衷。
甚至連樑晉朝都來勸了,勸她就算不想要谷涵了也一定要想盡辦法把谷涵搶回來,絕不能讓陳四姑娘撿漏佔了便宜。至於以後成了親,可以養幾個面首小白臉玩,天天給谷涵戴綠帽子,氣得他半死再提和離。寧青穹有反應了,給了他一個白眼,把他轟出去了。
許多人都來勸過,沒有勸得動的。
只有丁絲竹一句話也沒有多勸的,每天來陪她吃晚飯,與她講些身遭趣事,講完再回去。
直到這一天,顏素菡和樑晉朝氣呼呼聯袂來找她,說是谷涵和陳四姑娘大庭廣衆之下抱上了!
抱上了!
寧青穹只覺自己整個靈魂都受到了震動。
人不要臉天下無敵,她覺得陳四姑娘也委實是豁得出去,還能在大庭廣衆之下跟人抱一抱的,自己果然是拍馬也比不過她。
知道這件事後,基本也就等於陳四姑娘名聲已完,也就跟確定谷涵一定會娶她無異了。
寧青穹終於動了。
她不再盯着自己的兩朵花發呆,打發走了樑顏二人後,就讓攜霧給自己重新梳了頭,分肖發中紮了綴白玉小鈴鐺的紅色髮帶,琳琅綴了高高低低一屏串,隨着細長辮散鋪胸前。攜霧給她拿了白玉小插梳,寧青穹只看了一眼,就說:“開谷涵那個盒子。”
攜霧愣了一下,看了她一眼,就蹲下去從櫃子裡拿出了谷涵那個妝奩,她在妝奩裡挑着,還沒確定要給寧青穹戴什麼,就已經聽寧青穹開口了:“要那三把紅梅小插梳,你給我插頭上,插得好看點。”
攜霧又頓了頓,寧青穹雖然喜愛這套頭飾,也幾乎沒有三把一起插的時候。攜霧比劃半天找了個完美的佈局方式把小插梳壓到了她頭上,正要鬆一口氣,就聽寧青穹說:“把絲竹給的那盒胭脂拿出來。”
“姑娘……”攜霧喊了一聲,大約是開口想勸的,被寧青穹一句話擋了回來。
寧青穹說:“拿出來。”
她只好拿了那盒胭脂出來,拍散了淡勻勻給寧青穹抹上。丁絲竹送的東西當然不會差,淡粉粉的,拍到臉上就跟白裡透紅自然效果一樣的。寧青穹平時也白裡透紅,自然用不上胭脂,也不愛用。但她這些天懶洋洋地坐着發呆,現在已經有些蒼白了,自然需要胭脂找補一下。
搽完胭脂,她對着銅鏡照了一會兒,就說:“給我拿件素白綾的短衣,把那件石榴紅的輕羅半臂也拿來。”捧雨依言取了衣裳給寧青穹換了,裙子也換了條白色百褶裙,蹬了雙大紅緞子繡黃月季的繡花鞋。寧青穹又說,“把那隻黑曜石的臂釧給我拿來。”
她把臂釧扣到了半臂和短衣交界的地方。有紅黑白三色涇渭分明地交纏。
和自己想象的一模一樣。
但是寧青穹也沒想到,會在這種情況下穿上這一身。
寧青穹又問了一句:“現在什麼時辰了?”
“申時了。”
“今天不是休沐。”寧青穹喃喃說了一句,就讓人去備車,讓拂雪帶上裝滿谷涵禮物的那個妝奩。她讓人備車,卻不是駛到翰林院,而是讓人先駛到了吏部衙門前,看着快放班,讓人把裡頭的趙元彥喊了出來。
盧睿也屬吏部下的科部,正好他今日放衙早,出來看到寧青穹也過來了。寧青穹和他簡單打了招呼,就一心等着趙元彥。
盧睿沒有立刻離開,等了一會兒,按捺不住,問:“寧姑娘,你和谷涵……是不是有什麼誤會?”
寧青穹碾了碾腳尖,看着自己柔軟覆蓋在腳上的百褶長裙,沒說什麼。盧睿正要再說什麼,看到趙元彥跑過來,他又閉上了嘴。
寧青穹就看着趙元彥直接問:“趙元彥,你想娶我是不是?”
盧睿驚訝地轉頭看向寧青穹。
趙元彥則很激動,“寧姑娘,你肯給我機會了?”
寧青穹點着頭,特別鎮定地說:“你幫我個忙,待會谷涵放班,你在他面前抱一抱我,我就考慮嫁給你。”
盧睿手裡拿着的卷軸啪一聲掉到了地上,他忙撿起來,拿卷軸擋在寧青穹和盧睿中間,“寧姑娘,你不要衝動,有話好好說……”
寧青穹撥開了卷軸,對趙元彥努了努嘴:“跟我來。”
說完她就轉頭往翰林院那個院子走,趙元彥連忙跟上,盧睿也跟了上去,走在寧青穹旁邊勸她,寧青穹都當耳旁風一樣的。盧睿眼看勸不動,只好改了口,勸她說:“寧姑娘你不能因爲和谷涵置氣,就置自己的名聲於不顧吧?要不這樣,你要是隻想氣他,你跟趙元彥到個沒什麼人的地方等他,我讓人去把他找來,你再抱給他看?”
寧青穹停下直直往翰林院方向走的腳步,看了看盧睿,方纔是一直憋着氣,現在事到臨頭了,又給盧睿這麼勸了一勸,她便有些泄氣了。想了想自己真要跟陳四姑娘一樣掉價是有點太虧,就點了點頭,轉頭看了看四周,跟拂雪說:“我們去那邊那個閣樓附近等你,你去翰林院找谷涵。”
這也就是不讓盧睿的人插手的意思。拂雪把懷裡的妝奩轉手遞給攜霧,就福了福身過去找谷涵。
寧青穹一行人挪到了閣樓下面。這樓閣隸屬史館,裡頭多是史類藏書,平日裡只有寥寥些許史官會過來,本就門可羅雀。現在史館的人都到了放班時,這兒自然是內門緊閉,無人路過。
盧睿還在一邊勸她三思不要置氣,勸了幾句被趙元彥趕到一邊去了,又過來。寧青穹專心看着翰林院的方向。
外面路上還是有些寥寥的大小官員路過,隔着那麼遠,大家都穿差不多的官服,寧青穹發現自己眼神還是那麼好,等到谷涵和拂雪一前一後出現在視野的勁頭,寧青穹還是一眼就看清了他。她閉了閉眼,又睜開,最後做了一番心理建設,對趙元彥說,“谷涵來了,你抱抱我。”
盧睿當他空氣一樣勸了這麼久,趙元彥當然知道寧青穹這時候就是利用他氣谷涵,但他一點不介意,一把推開還試圖要攔着他的盧睿,上手就把纖瘦還顯小的寧青穹抱在了懷裡,聞到她身上的桂花幽香,滿足地摸了摸她的腰背。
寧青穹突然被這麼超出命題之外地毫無預兆地摸了幾把,感覺雞皮疙瘩都立起來了,心裡頓時噁心得很,谷涵都沒這猥瑣感地摸過她呢?但話都說出去了,虧也已經吃了,更不能白吃虧,再噁心也要再堅持一下給趙元彥糟蹋了給谷涵看到。
她一直睜着眼,看着谷涵跟着拂雪過來,谷涵走到半路的時候停下了腳步,寧青穹也覺得時間停滯了。
然後她看到谷涵大步跑過來,寧青穹等他跑近了,就看着他強行一把拉開了趙元彥。
寧青穹微微穩住身形就不動了,就仰着頭,一臉平靜地看谷涵。
“你這是幹什麼?”谷涵瞪了趙元彥一眼,又看看盧睿,就轉頭問寧青穹。
“給趙元彥糟蹋啊,你不是也糟蹋了陳四姑娘了嗎?我們彼此彼此。”
寧青穹一說這話,就連盧睿都拿奇怪的目光看向了谷涵。
“你不要胡說,你聽我解釋?”谷涵頓時有種自己挖的坑終於把自己埋上了的感覺,想要拉她說話,才伸了個手,就給寧青穹一下子掙開了。
現在才解釋?晚了。
寧青穹把手上的臂釧擼下來,毫不客氣砸到谷涵身上:“還給你!”
谷涵接了一下,沒接住,臂釧砸到地上,砸破了。
寧青穹又把頭上的插梳拔下來,又扔到谷涵身上,“送你的陳四姑娘去!”谷涵接住了,寧青穹又拔下第二把,照着他臉扔過去,谷涵擡手擋了一下,沒接住,插梳掉地上,裂成了兩半。寧青穹拔下最後一把,沒有丟谷涵了,狠狠砸到了地上,梳背上的紅梅枝裂成了三段,她自己擡腳碾了碾自己腳邊那截,把紅梅碾成了灰黑色,總結陳詞:“我們恩斷義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