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官們安排名次時的一些對話總會流出來一部分,一方面是顯示自己的公正,反正文無第一嘛,另一方面也是讓考生們多少知道自己爲什麼會取中,爲什麼自己的文章寫得比別人好,卻沒拿個更好的名次,讓一些考生心存感激嘛。
谷涵他一落又一進最後險險取中的考官間對話,自然也以某種巧合的形式落進了谷涵耳裡。做好事不留名的可以是任何人,但不太可能是名利場上的大商家,盧鑫這就是要他領這份人情的意思。谷涵也是心知肚明,知道是鄒家要欺負自己出身寒門,毫無根基,是盧鑫順手拉了他一把。這個人情基本上是必須欠的,因爲今科不中,他就沒錢繼續讀徽山書院了。不能讀徽山書院,三年後再來考,就跟裸考差不多了。
放榜之後,就是巡撫主持的鹿鳴宴,也就是一個舉人們趁機拓展人際關係網,互相之間認認臉熟,爭取日後互相抱團取暖的機會。裕遠鏡這個解元自然敬酒的人最多,最後喝得也是東倒西歪,走路一步三飄。還好谷涵以年紀還小爲由抵擋了很多酒勢攻擊,宴散之後得以比較清醒地扶他回客棧。盧睿看着文質秀氣,居然挺能喝,最後自己豎着出來,讓他家下人接回家去了。第二天、第三天甚至第四天第五天就是舉人們自己私底下舉行的慶祝會了,各種小團體初具規模,如無意外,年底或明年初這些人會一起組團進京,一起準備明年的會試。
裕遠鏡這個本該風光無限的解元出人意料地沒跟人怎麼抱團,應付完第二天的前十名宴會,第三天的五人同鄉會,就拒了其他名目繁多的各種宴會,第四天和谷涵、盧睿一起簡單地吃了頓飯,因前幾日個個喝酒喝噁心了,這一頓就互相以茶代酒樂呵。說起明年的會試是年前去,還是年後再去,谷涵忽然放下茶杯說:“明年會試我就不去考了。”
裕遠鏡吃了一驚,立刻勸他:“你怎麼不去考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會試比鄉試好考許多,鄉試這鬼門關都過了,還有什麼過不了的?以你的才學,明年去考會試肯定是不會落第的。進了殿試皇上肯定喜歡你,要給你留名額。”皇上能完全自己做主的名額就是前三名:狀元、榜眼和探花。谷涵去考,年紀受限,拿狀元不太可能,多半是得個探花的。裕遠鏡這話,他肯定是聽得懂,自己也想得到的。
谷涵搖搖頭,“我仔細想過了。果真年齡是硬傷,前些年太高調了,這幾年還是該低調一些,方是上策。而且,”他停頓了一下,環顧左右,笑了,“甘羅雖然因十二爲相而名垂千古,可他也是十幾歲就被拉去砍頭了。如今朝中鬥爭激烈,形勢複雜,我覺得我真去考了,得個虛名,以後也是給人當下酒菜的份。倒不如趁這三年回宛林縣好好了解一下民生,充實自己,等三年後年紀差不多了,準備也更充分了,再去考會試。”
盧睿當即舉起茶杯敬谷涵:“谷兄這般沉得住氣,我是真的佩服。”說罷他摸摸下巴,作沉思狀,“我會不會也太小了點?”
“你就算了!不趁如今形勢好考上去,在皇上面前混個臉熟,難道還等將來屢試不第?”裕遠鏡這段時間已經和盧睿混很熟,說話也很不忌諱,調侃完哈哈一笑,“沒想到,我這個萬年老二的帽子終於可以摘掉了,哈哈,好!”
谷涵瞅他一眼,笑着罵他:“今次不就得了個第一?難道是考的假試不成?”
“鄉試的名次,顛來倒去多少回,哪裡作得了準?我不過是撿了別人的漏罷了。”裕遠鏡笑哈哈,也給自己斟滿茶杯舉起來敬谷涵,“既然你打算得這麼清楚,我也就不勸你了,兄弟我明年先去官場浸淫三年,三年後我們再在京城把酒言歡!”
“好,一言爲定!”谷涵也站起來回敬他二人。
按照規矩,考中舉人之後,是要先啓程回鄉辦齊手續,再去書院拜謝恩師的,如果離着京城遠,基本上拜完恩師就要啓程去京城落腳,提前熟悉環境了。所以如無意外,他和裕遠鏡短期內該是沒有機會碰頭了。今日可說是散席宴。
重新坐下之後,谷涵又轉頭壓低了些聲對盧睿說:“我這次回鄉,還想辦一件事,準備這樣這樣這樣,不知盧兄有沒有興趣?如果有,最好能拉伯父進來,你們就那樣那樣那樣——之後我們再——”
盧睿本是一邊點頭,一邊聽的,聽着聽着,他漸漸張大了嘴巴,指着谷涵說不出話來。好半晌,他才說:“我跟你一起做這事,我是很樂意的,但拉我爹進來,這會不會有點太坑自家了?”
谷涵眉眼黑白分明地看着他,收了笑意正色反問:“我難道不是在幫你家嗎?”
盧睿又低頭想了好一陣子,起身親自給谷涵斟滿一杯茶,“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我還說你這兩個人情要等你金榜題名之後還的,結果你這動動嘴皮子就一併還上了,不說虛話,我是真的服氣的。別的廢話我也不說了,回去之後,我一定力勸我爹參與!”
裕遠鏡聽了谷涵的計劃也很是激動,不滿地看他,“這事我也要參與。”
“你不行。”谷涵立刻回絕,“你家人員冗雜,情況複雜,沾手反惹一身腥。”
盧睿嘻嘻笑,一手端着茶杯,一手把悶悶不樂的裕遠鏡按着坐下,“這就是家庭關係簡單的妙處,投胎的學問,嘿嘿,求不來的!”他又轉向谷涵,“你再仔細說說這個具體的章程——”
“這樣,等我們回去之後——”
谷涵娓娓道來,三人互相添補疏漏,又使夥計拿了紙筆將要點一一記下,坐着商議了一下午,晚上又吃了一頓,方纔各自散去。
谷涵和裕遠鏡住同一家客棧,辭別盧睿後自然是一起回去,路上裕遠鏡忽然賊兮兮地捅捅他的胳膊,“哎呀,考上舉人啦,配得上人家書香門第啦,那寧姑娘,你是準備這三年啦,還是三年後啦,嗯?”
谷涵呵呵瞄他一眼:“你想太多了吧?我和寧姑娘都還小。”他微微低頭,聲音都小了,“怎麼也要等她及笄再說吧。”
“哦~原來還想做官之後八擡大轎風風光光地娶來,我懂了!”裕遠鏡煞有介事地點點頭,谷涵拿他沒辦法,索性不理會他的胡言亂語。反問:“別光說我,你纔是到了該定親的年紀了吧?有什麼打算啊?”
盧睿一手背在身後,另一隻手裡的紙扇在身前一扇一扇的,那扇上畫的還是濃淡有致的雲山霧海之景,一扇起來,便是清風邀月之態,說不出的風流士人相。他卻偏要作的個愁模樣,一臉憂傷地嘆了口氣:“像我這樣長相端正的大才子,若是早早定親,豈不是要傷許多姑娘們的心?當然是金榜題名之後再慢慢看誰家的姑娘最漂亮了。”
“臭美。”
裕遠鏡哈哈一笑,走着走着,又嘆了一口氣:“雖然我家人員複雜,但複雜也有複雜的好處,就是遇上什麼事都好說話,你要是遇上什麼解決不了的,你得告訴我。”
“那是,我還能放着好好一個大活人不用不成?不讓你沾手就是想着你家人員複雜,以後好說話那。”
“臭小子!”裕遠鏡拍了他後背一下。
華燈初上,楊柳依依,湖岸徐風慢吹,美景勝天堂,依稀照出兩道漸漸拉長、堅定向前的身影。
第二天一大早,谷涵和裕遠鏡就各自背了包袱,和來送考的先生、其他考中沒考中的同窗們道別,盧睿也早早來送別了,衆人一番依依惜別,谷涵就啓程回鄉了。還好宛林縣就在旁邊,坐船回他家只要半日就到了,也無須什麼人陪同保障一路上的安全。谷涵坐在船頭,看着繁華的府城漸漸離遠,看着廣闊的江面漸漸鋪展在自己面前,輕輕呼出一口氣。
就算名次不好,不管怎麼說,他總是考上了舉人。裕遠鏡說鄉試鬼門關是沒錯的,更準確地說,對他們寒門士子來說,這更像是一道高高矗立空中的龍門,越過去了,就可飛昇成龍,越不過去,就還是鯉魚。
而他總算是越過去了。
谷涵攤開自己的掌心定定看着,好像那裡藏了宇宙乾坤,萬象之境,許久,才又慢慢握上了。握成一個拳狀。
一旁划船的船家多看了他幾眼,開口同他搭話:“後生是去府城考試回來的吧?看你年紀這麼小,就已經是秀才了,厲害啊!這一科沒考中,以後還多的是機會嘛。”這船家也不是胡亂猜測,這些天離開的都是未中的秀才,中了的還都留在城中狂歡呢。
谷涵也不生氣,也不辯解,朝他微微一笑:“是啊,以後多的是機會。”他的目光投向了遠方。遠方江天一色,霧濛濛江漣漣的江靄,正被朝陽驅散。
作者有話要說:
還有大概兩三章就要進入(劃掉)早戀(劃掉)模式了,未成年不可以學噢~=^_^=應該沒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