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源打探回來的消息是,這個案子已經結案了。寧青穹聽說最後是給一個地面上的什麼拳派老大背了黑鍋,又給了他一些銀子吩咐他:“這幾天你再去給我好好打聽打聽,務必把這個案子的各種辦案內情給我打聽清楚。”
林源拿着銀子領命去了。
寧青穹坐在椅子上輕輕颳了刮杯沿,擱下茶盞起身回後院。
至華燈共上,燈火輝煌時,皇帝也歇息了,跟皇后兩個人坐在寢宮的暖閣裡聊天。他們面前的桌上攤開放着一個本子。
皇后秦昭月笑道:“妾的懿旨已經擬好了,什麼時候頒佈下去呢?”
皇帝周和璟容色清淡地回她:“再等等,我聽說陳夫人又找那小子的娘談下定的事去了,先看看他到底會娶誰?”說着皇帝提筆,在面前的本子上翻了翻,添上一句:丁酉年丙午月,陳行之女與寧世安遺女同爭之。涵與寧女系四年鄰里青梅情,本將訂婚。
寫完皇帝放下了筆。
這一頁頁頭上寫的是谷涵二字。已經有小半頁的事蹟資料了。
秦昭月專注地看他寫完,笑道:“要妾選呀,肯定就選寧姑娘了,那陳大人將要入閣,寧姑娘身後不是還跟情報系統有千絲萬縷的關係麼?也不差。鄢大人那天出面他可都看到了。”
周和璟一本正經的面上有了笑意:“谷涵他又不走情報這條路,也不是想造反,和情報系的姑娘走太近對他沒好處。”
秦昭月聞言,抿着笑看周和璟:“您故意的吧。”
周和璟不回話,正經地說:“要我是他,我就選陳四姑娘。”
秦昭月聽了,輕輕地哼了一聲,似笑非笑、還柔也嗔地對周和璟說:“皇上瞧着還惦記人家呢,冊進宮來做貴妃如何?”
周和璟看看她:“講正事,這就醋上了。”他又伸手從一旁的木匣子裡拿出另一本明顯陳舊許多的舊本,翻給秦昭月看。秦昭月看到這上面有些頁數是遒勁字體,有些上面的字卻是明顯偏於稚嫩,疑惑地看向周和璟。周和璟便同她解釋:“這是當年我和父皇一起寫的。”
“哦!”秦昭月靠近了些,與周和璟一起看這頁面。笑道,“皇上小時候原是學的瘦金體。怎的後來不寫了?”
周和璟語氣淡淡的:“那時太傅要我練的。”
秦昭月聽了,便不再說什麼了。這位太傅當年被朝中世家大族推上太傅之位後,挑唆離間皇帝和先皇父子關係之事她也有所耳聞。周和璟翻到陳行那一頁停了下來,指了指第一排給她看。
秦昭月看到赫然是:“中狀元,髮妻自請爲妾,娶楊易之女爲妻”一句,秦昭月轉頭看看皇帝。
周和璟說:“當年父皇就跟我說陳行人品不行,可領六部,不足入閣,我還不太信。現在看來,還是父皇有遠見。陳家家風是真不行。”
秦昭月便聽出了弦外之音來,知道這陳行怕是入閣希望渺茫了。她微微一笑,附和道:“妾都要看不明白了,哪有陳夫人母女那般對自己人下手的。她陳四姑娘就是嫁不了谷涵,好好跟寧姑娘處好關係,不是也挺好?難道就是要佔住那個位子才滿足?陳夫人那正妻之位不是也這樣來的吧?”秦昭月暗暗地上了個眼藥。
誰料周和璟竟說:“這件事朕還真聽父皇說過,說是當年陳夫人便是靠些差不多的手段讓陳行的髮妻自請爲妾,得了這正妻之位。她估計想在女兒身上故技重施吧。”周和璟搖搖頭,“小聰明用久了,就當自己掌握大智慧了。”周和璟又重新拿起筆,翻過一篇,把本子遞到秦昭月面前。“你來寫。”
秦昭月含笑接過毛筆,略一思索便在陳行事蹟的最後一排寫下:昔取楊氏女,二十餘年家風敗矣。
寫罷轉頭朝周和璟笑。
周和璟看她寫得還是含蓄,便接過她手裡的筆,又添上了:妻楊氏及四女暗害情報系寧世安之遺女,竟只爲奪夫。貽笑大方耳。已遭情報系反噬。
秦昭月的目光在反噬二字上定了定,便指着這一頁密密麻麻的事蹟列目同周和璟期待地道:“父皇、皇上和妾的字跡都在這一頁上了。不知道以後皇兒的字是不是也有幸能添上來。”
周和璟露出微微笑意,把本子合上收進木匣子裡,秦昭月拿着鑰匙遞給他。周和璟回道:“我們努力盡快生個太子,趕在陳行致仕前讓他入學便是。”
說罷鎖了匣子收起來,拉了臉紅的皇后去就寢。
又過了幾日,便是皇帝開始跟進士同進士們面談人生理想的時刻。有了盧睿這個直升侍郎的榜樣激勵,許多人今次面談都精心準備了自己的定國之策。
谷涵是第一天第一個覲見的。
照例這第一天覲見的除了前三甲便是皇上親近和在意的人了。看下來都是谷涵熟人,範許刀段也。
一人一個奏本,誰也沒拉下,段臻便捅捅谷涵胳膊嬉皮笑臉問:“你這寫的什麼,給我們透透底嘛。”
谷涵微笑着把自己的奏摺往袖子裡遞了遞:“不能說。”
“神秘兮兮,這有什麼不能說的,你不是第一個嘛,給我們透一下是哪方面的,免得重了嘛。我們幾個可都互相透過底了,就你藏着掖着,這不夠朋友了吧?”段臻拉了拉他袖管,四個人都圍過來。
谷涵還是神秘微笑,正要說話,那邊已經有個公公過來,客客氣氣地同他說:“谷修撰,皇上請您進去。”
谷涵跟餘人略一作別,便隨那公公進去。
谷涵畢竟在皇帝面前當值過一些時候,二人並不陌生,進去之後周和璟先讓他坐了。問了問他在翰林院待得如何,開不開心。谷涵說挺好的,待在翰林院一有空就翻舊資料學習,能幫他想通一些以前不太想得通的問題。
二人聊了聊翰林院裡的事,周和璟就知道谷涵還是想留在翰林院,心裡也是鬆了一口氣。上科的裕遠鏡,有些脾氣,周和璟一直懷疑他是因爲考了狀元后當值輪班位反而被探花的陳元晟搶了,才索性走的人。強扭的瓜不甜,谷涵要是待不住想走,他也不可能硬留,是吧。
翰林院聊得差不多,周和璟又問了問他對現在朝政有什麼見解。重點來了。近來陝地戰事和交趾之事牽動許多人的神經,許多人都會提這方面的看法,但谷涵沒打算說這兩方面的事。他正色對曰:“恕臣直言,昔日新政被廢,究其根本,便是毀在新律的僕役律法上。臣有一策,不必硬來,可於無形中瓦解世家的私兵奴僕。”
周和璟微微睜大眼,直直看着谷涵,沒有明確表態。不過他知道谷涵說得沒錯。外界對新政抨擊得再厲害,他還是實施下去了,且卓有成效,所有的變數都是僕役法發佈之後,就哪兒哪兒都不順了。因爲他步子邁太大,想一下子把世家們手裡的兵權收回來。從前家丁私僕不能自行脫離主家,他給改了,利用僕役法直接把世家們蓄養的私僕兵丁們變成了可以自由流動甚至能給朝廷當兵的壯丁,這就觸了所有世家的逆鱗,他周和璟便損兵折將,被牆倒衆人推了。
周和璟翻開奏摺,只見這長長的奏摺上第一頁寫着:以工瓦奴解家兵之策
這以工瓦奴解家兵之策,實際上是說皇帝可以採用類似情報部的把控模式,用內帑進行管理和人事任免,用皇家的名義專門招一批精通商事的人才,令他們開辦工場,並給予相應的朝廷官品。
首先這就不需要內閣通過了,也不必被吏部戶部扯皮左右了。皇帝可以自己全權控制誰上誰下,也可以避免以後出現什麼問題反而被朝中別派官員侵佔位置。先頭的惠農商會就是全走的朝廷路線,戶部主管,結果一被鄒家的人翹走,不但先前的成果付之東流,還激起了陝地民變,鬧成現在這個局面。
陝地那個李大王對周和璟喊打喊殺的,登高一呼,從者甚衆,鄒家還好好的,甚至都沒有浮出水面。
周和璟看完奏摺,想了半天,跟谷涵說:“若是弄得像招皇商,恐怕內帑得大量虧進去。”周和璟這麼說不是沒有緣由的,皇商賣給皇家的東西總是特別特別貴。
谷涵回他:“皇上,皇商是向皇家特供的商人,外面說起來名頭大,因此東西貴,主要賣給達官貴人。這些商官招起來,是要讓他們自己辦工場,賣東西給老百姓的,只要在創立之初便立足規矩,明確和皇商的不同,就不會出現這種問題。”
周和璟又想了一會兒,問他:“你這裡第三條說要和商戶合股,現今市面上的大商戶全都有商會共同把持市場,這一合,不就又讓他們把持住了?”
谷涵回道:“我們招商官,最後招出來精通商事的,多半也是商家出身,這無法避免,那就只能接受。臣在江南這幾年,悉知一個情況,便是不少新秀商家雖然家中豪富,卻通戶白身,他們中許多人也想家中子弟入朝爲官,只是苦於被老商家排擠在外,過其門而不得入。譬如臣家鄉鄰縣華亭縣,那裡有一布商高廣進,所產松江布行銷四海遍省,織工便有二萬,但他家中全是白身,當初想要從華亭擴張到宛林,還要求到臣門上來。
還有今科進士樑晉朝,家中也是近二十年新起的豪富之家,先前因爲通戶白身,他爹還吃過一個莫名奇妙的官司,家財散了大半,供出一半家中乾股才救回來。這些人家都很想要家中子弟有官場身份,皇上招人,可以優先從這些新秀白身商家裡挑選。這些人家的子弟要商纔有商才,要商脈有商脈,讓他們去跟那些老商家搶地盤他們是很樂意的。商家不可能是鐵板一塊,分而治之其實相當容易。”
周和璟微微點頭,谷涵頓了一頓,繼續說:“還有一部分人也一定要優先招攬。”
周和璟看向他。
谷涵說:“就是那些有能耐但沒有本錢,一直給東家做事的掌櫃、賬房、夥計們,這些人裡許多是良民籍,給他們這麼一個機會,待遇比老東家優厚,還有品級,直接從白身晉身官身,不會有人不樂意。而且這些人自己沒有產業,只要佈置得當,還能和先頭的商家子弟們分庭抗禮,互相競爭。”
周和璟連連點頭。
他又翻了翻奏摺,問谷涵:“你第五條說以後要把工場裡盈利最多的幾個場的乾股拿出來分給那幾個蓄養私兵最多的世家,置換他們的家奴進場做工?他們就不會拿了分紅後買更多壯丁嗎?”
谷涵又對曰:“皇上,只要我們的工場能在當地辦出影響力,還提供足夠多的崗位,就不會出現這種問題。現在我大新最大的問題是苛捐雜稅繁重,導致許多農戶寧做家奴,不當良民。和這些世家大族置換的最重要一點就是要保證工場的僱工要將良民籍和奴籍區別對待。良民籍的待遇要比奴籍的待遇加苛捐雜稅還多一點點,這就足夠保證外面想進來的不會想去做家奴。世家家奴呢,做滿兩年或三年給予良民籍和良民待遇,如此,幾年以後這些人就自動脫離奴籍了。”
“那萬一那些主家不給幹滿兩三年,就把人撤了,換一批上來呢?”
“這可以看情況寫進置換的條件裡,規定一批家奴至少幹滿兩三年以上。皇上若是擔心寫得太明顯被人看出目的,其實不提這種要求也無所謂。區別對待良民籍和奴籍的一個用意就是要讓家奴對做一個良民心生嚮往,若是主家太不厚道,不肯放歸良民籍,到期前使些手段把家奴弄回去了,換一批人來,那這些家奴以後還能爲主家所用嗎?”
周和璟想了想,讚許地點頭:“這便是人心所向。陽謀啊。”
他微微露出一絲笑意,問了最後一個問題:“你說工場要辦得足夠多,多數不求賺大利,只求不虧略有盈餘,這會不會要求太低了?”
谷涵起身奏對:“皇上,我們辦這工場的主要目的和一般商戶不同,是安人,給那些過不下去的農戶災民一個地方做活,不是賺錢。只要我們的工場辦得多,佔住糧行、鹽行、布行、油行、鐵行這些關鍵,也不求賺多少盈利,只要佔住地方,略有盈餘,把人安置下來便可,這一點上,世家一定比不上朝廷。因爲人家辦場,必然追求盈利,那就不可能無限擴大。而我們可以。一旦我們的工場形成連片之勢,不但災荒年更容易就近安置災民,平定物價,而且工場工比農戶更容易就地組織成隊伍,屆時就算少數世家仍擁私兵自重,只要操作得當,我們便可就近震懾,又何懼之有?”
周和璟聽到這,仔仔細細地看了看谷涵,谷涵神色泰然任他打量。
谷涵知道世家之所以猖狂,便是因爲他們家家養着私兵,他們自己養着私兵,當然就不希望朝廷的兵好起來,因此朝廷的兵開撥打戰總是要餓肚子的,總是要依靠世家的私兵才能打勝戰,因爲只有這樣,才能讓朝廷不得不依靠他們。
谷涵就聽說本次撥往陝地的兵就餓了一路,好點的是跟路上的百姓買吃的,不好的也就直接搶過去了,就這樣朝中磨磨唧唧吵出來的糧草歸屬倉至今還沒正式出發,這樣的隊伍如何打戰?
等打了敗戰,這些磨磨唧唧一拖到底的世家門徒又要跳出來要求給武將治罪了。
他們根本不關心這一路能死多少人,也不關心是否會丟掉一片關隘要地,只要能藉機把不跟他們一派的武將和文官拉下馬,就算勝利了。這便是一些文官的“雖敗猶榮”了。
谷涵知道皇帝最想收回的一定是世家手裡的兵權,因爲只有把兵權收回來了,人家才橫不起來,其他事纔好推動下去。這世家手裡的私兵便是一切的癥結所在。
先頭周和璟太平年景用僕役法硬來了一回已經敗陣了,現在這個節點上,硬來是更不可能的,陝地農戶造反,還要靠世家幫忙啊。那就只能走這步軟棋,進可安置農戶和逃荒災民,收歸己用,退可麻痹世家,拉攏世家與其置換家奴私兵。等大勢做成,世家也就是切角的綿羊了。
二人一直談了一整個上午,就此展開討論了更多更細緻一點的實操層面的問題,谷涵寫了這麼多年策論,又在商事最爲繁華的江南民間長大,甚至考察了三四年,自然是言之有物,不少東西都有自己的一番獨到見解,君臣二人相談甚歡。
一直談到兩個人都覺得餓了,方纔聯袂出來,由周和璟主持,請他們吃御膳。宴畢稍事休息,榜眼就進去了,谷涵也要走了,許奇茂幾人拉着他笑,“進去就花了半天時間,我們幾個估計要排到明天去了。”
谷涵也笑盈盈地團團一揖賠禮,“實在對不住,爲了解決小弟的終身大事,有點用力過猛了。”
段臻就笑了:“終身大事都解決了,看樣子是成了,這下你總該告訴我們是什麼底,老實交待了吧?”
谷涵還是笑,看看四周,低聲跟他們說:“是商事。肯定跟你們重不到一塊去。”說罷他又直起身,清咳一聲笑嘻嘻地抱拳,“諸位,小弟先走一步,這就回去找寧姑娘討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