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青穹立刻擡起銅鏡照了照,眯眼意味不明地看向谷涵。
谷涵略略擡高眉筆,一臉賠笑:“手誤,手誤,你快洗洗,待會我一定給你畫個好看的。”
“不行,只有一次機會,谷大人,你今天的機會已經用沒了。”寧青穹笑嘻嘻地站起來,讓捧雨去打水。
“再給我畫下一嘛。”谷涵拿胳膊肘碰碰寧青穹,寧青穹笑嘻嘻看他一眼,吐出倆字:“呵呵,不行。嬸孃……咳,娘該等急了,我看你就是再畫一個時辰都畫不好,你要讓娘一直等我們?”
谷涵又拉住寧青穹的袖子,有些討好地說:“這是要練習的嘛,這樣吧,今天的機會我是用了,那我不畫了,明天后天我再畫,慢慢練。”
寧青穹將他上下掃視一眼:“……好吧。”
等寧青穹在攜霧的妙手回春下收拾妥當,新鮮出爐的夫妻倆這就去拜張氏了。
張氏也被寧青穹任性的未出閣髮型震了一震,不過她看谷涵沒什麼意見,除了在心裡嘆氣也沒說什麼了。寧青穹敬完茶就親親熱熱喊了一聲娘,張氏也忍不住笑了,給了寧青穹一個傳家鐲子,說了一些老生常談的話,就放他倆自己玩去了。
話雖如此,寧青穹和谷涵還是沒能立刻就開心地玩耍起來,因爲拂雪來報,禮單和禮物已經整理好了。
谷涵當了領班之後,開始兩個月沒有動靜,之後就弄了個全修撰範圍的小常考,把原來陳元晟時期靠拍他馬屁、靠自家朝中關係佔了御前當值位子的幾個修撰刷下去了,弄上來一批常年坐冷板凳修補史書之人。
整頓一番之後,從此皇帝一些御批消息提前外泄都少了,而且上來了幾個更有真才實學的人,周和璟覺得這整個御前修撰班的水平都高了些,對谷涵更是器重。
現在大家都知道,谷涵已經完全是超越陳元晟的皇帝跟前紅人了,不但管住了翰林院整個修撰編修羣,皇上還時不時要聽聽他的意見施政。
偏偏他平時也不收禮,也沒什麼奇奇怪怪的愛好,甚至連通房丫頭都不收,那大家就只好把目光投到了寧青穹身上。
不過寧青穹也不好套近乎,首先她在京中至今走得近的都只有皇后給她推薦的那幾個武將勳貴家的姑娘圈,文官交際圈一直不廣,也就是跟範信澤許奇茂這些本來就跟谷涵交好的人的家眷來往。
可要說她深居簡出吧,那也不是,人家聽說還是很忙的。她那個押題班,今天搞擴張,明天弄調查,後天作彙報,末了自己待在家還天天背範文,不是親近的人去找她,也見不上。
這些人就把主意打到寧青穹的及笄和他倆的成親上了。
偏偏寧青穹及笄也不隆重,只請了自己的親近朋友和直屬下屬。那是抱着禮都沒送上來。
這成親就不一樣啦。
那不收禮,人家還要送鉅額禮金呢。
谷涵更絕,他找了盧睿幫他收禮。盧睿誰不認識啊,他閒閒地往那一坐,就嚇得一批人讓隨從把抱的禮拿回去了。不過這也只能嚇到一批膽子小些的,也有膽大的,也有覺得自己送的禮十分風雅不懼查的,照樣還是送了。
寧青穹拿過禮單,看了看,又看了看,雖然已經有心理準備,還是給唬了一跳。她把禮單遞給谷涵看:“難怪盧睿只挑重點下手都給黑成這樣,你這不過是多大的官啊,就有人送你這些。”
“我這小官位置多重要啊。”谷涵對寧青穹眨眨眼,接過掃了掃,就笑了:“還有送地契的,厲害。”
“還有不少投我所好的呢。”寧青穹搬着椅子跟谷涵的拼到一起,笑嘻嘻挪過來,軟軟地指着其中一行說:“把這幅畫拆開給我看一眼好不好?就一眼~”
“拆了,倒時人家還以爲你是不喜歡呢。”
寧青穹立刻拖着谷涵的胳膊撒嬌:“哎呀,逸生散人這幅畫我沒見過嘛,就給我看一眼,好不好嘛~”
谷涵面露無奈:“別看啦,看一眼你就放不下來了,上回逸生散人那幅醜畫你還非要掛在大堂中呢。”
寧青穹瞪了他一眼。
她立刻指向另一行,指尖裕遠鏡的名字上,面帶狐疑地說:“裕遠鏡怎麼老送你這些稀罕的泰西貨,我看他討不到媳婦就是因爲把俸祿都花你身上了。”
谷涵驚訝又好笑地看看寧青穹,一臉佩服地笑她:“怎麼裕遠鏡的無端飛醋你都要吃,你的想象力是不是太豐富了一點?”他又看了眼禮單,“這個小提琴明顯是送給你玩的好不好?拂雪,你去拿來看看。”
“我只會彈琴,不會拉琴。”寧青穹撅撅嘴,也不提這茬了,“盧睿也送了我們一幅畫,他的總能看看吧。”於是又叫攜霧也去拿。
攜霧很快把畫取來了,二人靠在一起展開一看:
只見畫中姑娘一身縹緲海天碧衫,眉目精細,烏黑的發上戴着一支曲玉簪,正仰頭跟個玄裳的年輕士子說話,年輕人微微低頭,身上的衣袂都給吹得往姑娘身前帶,還有一片楓葉被風帶着刮到他背領處。
而風,刮散了楓葉的輪廓。
整畫都是似虛還實的筆觸,像極了逸生散人的風格。
寧青穹愣了愣,“盧睿認識逸生散人?”
谷涵也看了半天,最後不太確定地說:“仿的吧,他不是畫畫挺好嘛。”
“也是。”寧青穹點點頭,欣喜地捧臉,“贗品我也愛!”
谷涵搖頭笑了笑。
他又繼續端正地看起禮單,沒多久又笑了:“你舅母這六百八十八文銅錢送得實在。”
寧青穹一聽,更樂了:“知足吧,已經要了她半條命了。”
谷涵嘆口氣,搖搖頭:“想不通。”
“你想不通的事多着呢。”寧青穹想着表妹劉雨姍也完全承襲了舅母的風格,舅母還讓她幫忙介紹介紹年輕有爲好人品的士子,她哪好意思禍禍人家啊。
而且她母女倆的態度也很有意思,起先知道谷涵中了狀元,舅母那來信是比寧青穹還興高采烈,後來進京知道了他也就是個京城腳下的七品小官,小日子過得還簡單,態度就涼了不少,再後來知道他是皇帝跟前的七品小官,臉都要笑爛了。
就連在京中買鋪子都想找谷涵幫忙跟賣家打招呼。
簡直想把他當皇帝用。
討論完舅家,拂雪也拿來了小提琴,兩個人對着教程嘰嘰咕咕學習了半天,寧青穹試着拉了一會兒,只創造了一波又一波折磨骨髓的嘎吱嘎吱聲呀咿呀咿聲,寧青穹自己都受不了了,放下小提琴笑倒在谷涵懷裡。
看完好友們的禮物,寧青穹就讓拂雪攜霧等人去把不收的那些貴重禮物放到回禮裡。
弄完了回禮,他倆又一起膩膩歪歪吃了飯,谷涵又拉着她滿院子轉地消食,寧青穹時不時對園林栽植髮表一點意見,跟他說這裡可以插栽幾株月季,那裡可以散植三株桂花樹,邊上還能間種一排紅梅,林林總總指點了一番,成功把滿園層次分明奼紫嫣紅的構想規劃了出來,便讓人去買了樹種花種來改造後院植貌生態。
將這個事也辦完,寧青穹的心情又舒爽了許多,和谷涵親親熱熱地一起回去睡了午覺。
……
第二天兩個人又一起上街親自挑了給好友們的回禮,給裕遠鏡挑了塊和田玉硯臺,給盧睿買了幅字帖,給樑晉朝夫妻買了只八音盒等等等,全部挑完腿都不是自己的了……
寧青穹休息了一天,就拉着谷涵跟她一起畫畫,谷涵不去拿筆,“我們玩點別的嘛。”
“畫嘛,你多練練,以後我們就能一起畫畫了。”寧青穹握住他的手去拿毛筆,高高興興地說,“來,我給你講解講解。”
谷涵看看她,換了個姿勢把寧青穹圈在懷裡,“那這樣畫。”說着拿起毛筆,蘸了蘸墨,懸停在宣紙上。
谷涵一低頭,溫熱的氣息呼到寧青穹耳背上,她臉紅了紅,重新伸手覆到谷涵骨節分明的手背上,“我們先來練習畫個樹枝,起筆要穩,筆路要直,要一氣呵成……”
谷涵順着她的指示落筆,穩穩一橫,不像樹枝,倒是個暗蘊凌厲的一字。
他又在底下畫了一橫,又變成個二字。
他又在上頭添了一橫,變成個三字。
最後谷涵又慢悠悠添了一豎,生生就把這畫作練習變成了習字時間。
寧青穹看着這個變幻無常又總相宜的字,倒是忽然想起,當初才認識他那會兒,谷涵還在給瞿大叔抄書貼補生活……那時怎麼想得到,她跟谷涵會成親呢。
她這麼想着,心中便又滿滿當當,甜甜蜜蜜不可言說了。
谷涵故意使壞,還等着寧青穹氣得打自己呢,他都預設好了,三成概率她要轉過來給自己兩拳,七成概率大抵是要拿她軟軟的腳跟兒踩他一腳,誰想寧青穹半天沒動靜,完全出乎他預料。谷涵只好往前探了探身子,偏頭去看寧青穹,見她矜持地微抿着嘴角,神色怔怔的,明顯神遊天外去了。谷涵心裡咯噔一聲,低頭看看那個王字,提筆在上頭塗了幾條槓,寧青穹也回過神來了,忙拉住他的手,“你塗什麼呀?”
谷涵笑吟吟擱下毛筆:“畫不好,不畫了。”
“才畫了幾筆,就不畫了,哪有這樣的?”
谷涵繼續笑吟吟地:“畫眉也只有一次機會,我們一人一次,很公平嘛。不玩這個了,我們去看看新種下去的桂花樹吧。”說着便拉寧青穹去看樹。
寧青穹再是不滿,也只好隨他去看樹了。
接下來這些日子,他倆把詩書裡常提及的紅袖添香之類常提的遊戲,飛圈圈之類不曾提的遊戲都玩了個遍,這些遊戲多玩幾次也就失去了新鮮感,反倒是畫眉和畫畫互不妥協,天天堅持了下來。
不是谷涵要忍受寧青穹想把他培養成逸生散人那樣大畫家的期待,就是寧青穹要忍受谷涵用拙劣的畫技和筆觸給她畫眉。
生活嘛,活的不就是一個互相忍受螺旋向前的過程。
*
谷涵的假還沒休完,他就被人彈劾了。名頭是縱容妻子不守婦道,梳在室少女髮式混淆視聽。
還好皇上覺得就算沒髮型這回事,那些人也會找別的攻殲點,拿着髮型說事總比逮着其他更嚴肅的事彈劾好很多,一律壓下了。等谷涵回朝,他也上了一篇奏摺。
我們的狀元郎從先秦婦女髮式說起,洋洋灑灑近千言,力證用髮式分辨女子是否已婚實是歷史的退步,而非歷史的進步,奏請皇上建議取締已婚女子必須梳滿髮髻的陋習。
周和璟奏了準,還順手把這一條加進了皇后的髮式備選規制裡。
皇后也愛美呀,積極支持皇上的這一決定,不但平日裡打扮的花樣更多了,就連召見命婦都沒有放下。各大皇派命婦一看,這是風向標啊,她們當然要鼎力支持。回去一擴散,也有家裡有小媳婦的蠢蠢欲動了,從第一個人開始模仿起,後面就拉了閘一樣,越來越多了。
畢竟不單女子愛美,男子也愛看女子花樣多嘛。
當然衛道士也是有一些的,但谷涵搬出了古風古俗來,別人反駁起來也不是特別的有力度。
這種風尚傳播的速度很快,甚至連陳元晨都改梳起了少女髮式。她看着銅鏡裡的自己,金累絲的顫蝶步搖在頭上說說發光,她依然是彎彎柳葉眉,宛如芙蓉花一般嬌潤,和記憶中的自己並無二致,不免顧影自憐一番,感嘆自己遇人不淑。
家裡並不支持陳元晨和離,因爲趙元彥雖然如今看着不顯,但他家是世家,朝中姻親枝繁葉茂的,朝外又把控着大量的市場和資源,過了那個風頭,她嫁給趙元彥的好處就體現出來了。
當然,這不是對她的好處,而是對她爹和她兄長的好處。
意識到自己和離無望之後,陳元晨就跟趙夫人達成了和解,現在她們兩個在外人面前可謂是婆賢妻孝,要是有個京城年度十佳媳婦評選,陳元晨也絕對能評上。
因爲她加入了今年新起的一個全由女子組成的淑社。
這個社是專爲對抗寧青穹那個離經叛道的蝶社而起的,講究一個女子要三從四德上孝下賢從一而終,浦一建立,便得到了社中姑娘夫人們的父兄夫君大力支持,收穫了雪片般的讚譽。
陳元晨加入之後,把自己的不幸遭遇賴成了寧青穹主謀策劃,迅速成功地引起了大家的同情和同仇敵愾。沒花多少功夫,她就成功做了這社中頗有話語權的一個主事人。
陳元晨將自己打扮好了,吩咐柳枝:“備車,去楊夫人家。”她要去參加淑社的一個聚會了。
柳枝微微探身問:“要不要跟老夫人報備一聲?”
陳元晨撇撇嘴:“我去哪兒,要跟那老不死的說?”柳枝不再出聲,弓着身退出去安排了。陳元晨手撫着自己的分肖發對鏡自照。她面上一會兒是欣賞,一會兒又是憎惡,眼眸中一忽兒是喜悅,一忽兒又是憤恨。
這分肖髮式近來在淑社中都很盛行,與她一般年輕的夫人們都梳,她自然也要梳一梳,纔好顯得自己心胸豁達。
但是憑什麼?……憑什麼啊?
陳元晨一把扯掉自己分肖髮尾的紮帶,將桌上的梳妝盒用力掃落在地!
過片刻,柳枝來報說馬車備好了,陳元晨才靜靜地開口:“把地上收拾一下。”說罷她坐了下來,讓柳條給自己重新梳好髮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