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茂知一臉無奈:“寧姑娘,你所抄的青山雜談錄被廣佈書鋪獲取,以低價甩賣,我也覺得很遺憾,但是你不能因爲自己吃了虧,就信口雌黃污衊人吧。還想將我徽山書院的名譽也拖進來?青山雜談錄曲風書齋賣出來的還能不一樣不成,就算不一樣,抄錄過程中會有錯謬我們也都知道,你難道還開了天眼,二道手的東西,你還能知道是誰買的那原本?”
寧青穹心道:等的就是你這句話!
她微微一笑:“朱先生,我爲了抓出那個總是從曲風書齋買了書,轉手就給廣佈書鋪抄的小人,還真的在每個抄本上都做了幾個記號。您別看這次我們出的量大,其實每一個人買到的鈔本某幾頁都是不一樣的。所以這廣佈書鋪的版本一出來,我就去買來查證了。我實在是沒想到,這爲了些許利益,要斷了我生路的人竟然是先生你。”寧青穹仰着頭,板正地站在朱茂知面前,說話雖不是抑揚頓挫,也是清脆利落,擲地有聲,明明白白地將朱茂知作下的腌臢事和她尋上門來的依據都說了出來。
朱茂知面上就抽了抽,周圍已經聚集了不少學子,這些人現在都可算是他的半個學生,將來至少有五分之一的人能進入官場,這些人或許不會記得學院裡每一個先生,但一定會記得斷過一個小女孩生路的先生。朱茂知若還想有前途,是絕對不能認下此事的,一旦他認下了,在這些學子中形象和影響力必然都直線下滑,往後還如何在盧家說得上話?
朱茂知思慮清楚,穩了穩心神,迴應寧青穹:“寧家閨女,你自己也說此番第三冊售賣的數量比先前大了,這一頁上改動幾個字更是難以記憶,你應該是記錯了吧。朱某可沒幹過這種事。”朱茂知抄着袖,一副八風不動的神仙模樣,他刻意蓄起來的長鬍須隨衣袍翩翩風動,乍一看還真有點品行高潔模樣。
若不是寧青穹已經看透了他的內裡,說不定也會被他這樣子騙到了。
寧青穹懷裡抱着從廣佈書鋪買來的那本書,又笑了。陽光直抵她的眼眸,令她的眼看起來更清澈明亮了,使她的笑顏也更燦爛了:“朱先生買走的那個版本,在第三十七頁六列第八個字,原本是“予”字,朱先生的版本是給字。在第六十五頁第十列第十九個字,原本是……一共這六個字特殊識別,和其他每本都不一樣。各位若不信,已有買了第三冊的可以拿出來比對一下。至於朱先生,不妨也把你的第三冊拿出來比對一下,是騾子是馬我們都得拉出來溜溜不是?”
朱茂知的面色又不着痕跡地抽了抽。
母本已經送去了廣佈書鋪加班加點地趕抄,才能兩天就把書抄了出來,以最快的速度斷了寧青穹的財路。書自然還沒來得及送回來,他怎麼可能拿得出來。
朱茂知冷哼了一聲,拂袖表示不滿:“朱某沒有必要因爲一點無謂的質疑就去證明自己!”
“只不過是拿一本書,難不成還成了一件難事不成?還請朱先生莫要推辭。”見着朱茂知似要拂袖逃離,寧青穹立刻一個箭步過去,再度攔到了他面前。
“胡鬧!”朱茂知再度拂袖,他見寧青穹不依不撓,便開始斥責起來,“寧家閨女,你也是大家閨秀出身,識得字,學得禮義廉恥,你看看你,如今成何體統。孝期未滿一年,你就出門,出門還拋頭露面,不戴幕籬,你還學市井潑婦鬧到別人門前來,簡直有辱寧探花的斯文,你爹九泉之下,只怕也要氣活過來!”
“我聽聞朱先生也是貧苦人家出身,莫非是讀了些年的書,搖頭晃腦多唸了幾句之乎者也,就念到連自家的本都忘了,不記得尋常百姓人家過頭七就出門的,滿七七就出門的比比皆是了?他們爲什麼出門?因爲他們還要維持生計。我寧家抄家之事,滿城皆知,我熬過了百日纔出門,是因爲我家生計艱難了,我不得不出門。至於那一個幕籬,漫說我還未滿十歲,無須如此陣仗,我只問朱先生一句,你說這句話的時候,考慮過戴幕籬很多東西看不清,走個路也需要二三丫鬟攙扶的現實需求嗎?我如今連生計維持也艱難,我如何還戴得起這金尊玉貴的幕籬?莫非朱先生早年就特別一些,您的母親姊妹當年下地幹活上山採藥都能戴着幕籬去做?”
寧青穹此番亦非無的放矢,這段時間,也夠王子晤使人查清朱茂知的祖宗十八代了。朱茂知早年亦貧困,全家人可謂是勒緊了褲腰袋供他讀書,一直供到二十歲上下,尚未供得出來。朱茂知便投靠了盧家,此後一路扶搖,秀才、舉人、進士信手拈來,只不過考中了,當今聖上就說得上些話了,並不肯重用他。如此又蹉跎了數年,眼看着官場沒有前途,他就索性做了個高風亮節人,淡泊名利,不屑於做那汲汲營營的庸碌之輩,到徽山書院教書來了。
到這書院來,他便口誅筆伐,爲盧家、爲鹽商張目起來,凡黎民,言必稱升斗愚民,未開化,不懂禮儀,亦不懂事,只能接受教導,不可輕言時事。凡言當今,必詆之以□□殘虐、目光短淺之輩,罵他年紀輕輕不懂民間疾苦,就只會與民爭利,做個什麼也不管的甩手掌櫃都比這些年瞎折騰好。
儼然已忘了自個家人也是“愚民”的一員,他們也受了新政的益。當然,他說不定也會覺得新政妨害了自己一直做那全家人的中心,新政讓他那些不識字的家人日子都好了起來,而今新政一去,他的哥哥弟弟,姊姊妹妹,姊夫妹夫,可不都要指着他張羅,才能張羅出新出路來?
正是王子晤查到了這些,寧青穹纔要這般拆他的臺,掀他的老底。
朱茂知被掀了老底,不就是被戳到了痛處,他當即面色漲紅,斥責寧青穹:“避重就輕,轉移話題!我們現在談的是你的禮儀廉恥!”
“朱先生,我可是一字一句回答您的,如何就避重就輕了?這黑鍋我不背。至於這轉移話題嘛……您纔是這個中高手啊,我們不是在說請你拿出青山雜談錄第三冊原本對證我所言的事嗎?和我有沒有禮義廉恥又有什麼關係?還望朱先生不要轉移話題,將那本書拿出來對證吧?”
“茂知,既然寧小姑娘如此要求,你就把你那本青山雜談錄拿出來對證一番吧。”一個蒼老的聲音在書院大門方向響起,寧青穹偏過頭去,就看到了負手而立的學院山長。山長鬚發皆白了,是一位年過六旬,已知了天命的老人,曾任至吏部尚書,後致仕返鄉,受邀做了這徽山學院的山長。大部分時候,他其實是不大管事的。
這尋常不管事的人,若在大庭廣衆之下管起事來,朱茂知也不好當面就違抗、頂撞了,他面露一絲尷尬,放低了聲音和山長說:“書沒在我這兒。我有個侄兒唸書呢,捎家去給他看了。”
“喲,捎給侄兒了?這可有點不好辦啊。”一道懶洋洋的聲音拖長了響起,徽山書院有名的小霸王帶着他一羣小弟們浩浩蕩蕩地從院內走出來。當先一人雖和旁人一般的都穿着徽山書院學子服,卻是頭戴白玉束髮冠,腳蹬金雲紋黑靴,腰掛鏤雕暖玉佩,一眼望過去,就讓人知道是那羣小弟的頭兒。“我倒是知道朱先生你有三個嫡親侄兒,一個是在雪花鹽鋪淞滬支鋪當夥計的,一個是在雪花杭州分鋪管庫房的,這剩下唯一一個念過幾年書的,近來才簽了生死契出了海。朱先生你能不能告訴我,你捎的究竟是哪個唸書的侄兒啊?”
朱茂知面色青了又紅,紅了又青,煞是好看,最後他只得拂袖道:“我鄰居的孩子,就不能做我的子侄了?總之路途不便,我不可能因爲一個小小的質疑,就專程讓人把書拿回來!”
“既然先生拿不出書,那就佐證吧,正好曲風書齋的青山雜談錄基本都是本院學子所買,不如就來幾個買了的人拿自己的書考校一番寧家小姑娘,看看她是否能把她所說的識別字說對,就知她所言是否可信了。”人羣裡,一個十七八歲的面生學子突然提議。
衆人面面相覷一番,就有人說:“這個提議好,幾本書放一起,我們也就知道原來的鈔本是什麼字,可以互相驗證了,不怕寧小姑娘亂說一氣。”
衆人紛紛應是,立時就有學子站出來說自己買的曲風書齋版本,可以拿出來,說罷他風一樣地跑進去了。又有學子說有舍友也買了的,也風一樣跑進去了。
山長也發話了:“既然如此,就先佐證寧小姑娘所言的可信度吧。寧姑娘,茂知,你們可有異議?”
朱茂知沒有攔着,他看寧青穹兩手空空,未帶得什麼識別對照冊,心知她未必全能說中,只要她錯漏一處,到時他自有說辭,就搖了搖頭,只負手不語了。而寧青穹也毫無難色,亦無喜色,脆生生地應了一句“沒有”,就靜靜地站到了一旁。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tt姑娘的地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