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和所有新科進士面談後不久,吏部開始出臺各種補缺令。以前官員任免自然全是吏部的活,要想謀個差事得看誰和吏部大員關係近,誰送的禮多,誰就越容易謀到自己想要的缺。皇帝挨個面談新科進士,就大大地減少了這種操作的空間。也讓不願送禮走後門的人有了個更直接謀缺、施展人生抱負的方式。
不管中不中,大家還都能對皇帝心存感激——天下官員那麼多,在皇帝面前掛個號多不容易呀。
不是誰都能和那個盧睿一樣先得到皇帝重視,當天就成爲紅人,之後隔三差五還要被皇帝召見一回,陪他吃吃飯聊聊天的。
話說回來,吏部的命令一個個下,裕遠鏡如願以償做了膠縣縣令,那位雲南出身的苗人則做了他的鄰居即墨縣令。
盧睿的任命也下來了,讓所有人都爲之側目——吏部新設檢察科,任檢察科侍郎。
大家心裡都只有一個想法:有沒有搞錯?給一個新科進士當侍郎就很離譜了,還要專給他新設一科?
最關鍵的,內閣到底是怎麼通過皇帝這項荒唐決定的!
那這一打聽,大家也都知道了:是皇帝一派聯合浙商一派一力促成的。
好吧,這個拼爹的時代就是這麼不公平,誰讓他盧睿的爹是那個盧鑫呢?
文章寫得不好也能進殿試得個二甲進士,還能給皇上相中了……
可恨!
等等,皇上這麼多年也沒幸一個宮女,先前那幾千個美女送進京來就留了一個,剩下這一個還要拖到明年大婚,不會是因爲皇上他好男風吧!仔細想想,江南奢靡之地,也是褻玩孌童邪風盛行啊!盧睿說不定是老油條了!所以其實是這傢伙以色侍人帶壞了皇帝吧!
盧鑫還沒抵達京城,就已經從管家那裡聽說了這個驟然突起的黑流言,盧鑫自己就是從小玩流言玩輿論長大的,第一反應當然是跳腳,到底哪個吃了雄心豹子膽竟然詆譭他兒子?!當即命管家馬上派人去徹查。
可第一反應之後,他這爲人父母的,難免關心則亂一點,管家被指派出去之後,他又有點不確定了。雖然心裡知道自己兒子可沒那褻玩孌童的破喜好,可他不知道皇帝是不是也不好男風啊。宮中自先帝起改制幾回之後,他們的人就只能在外圍打打轉,得不到多少宮內深處的確切消息了。雖說這些年也沒聽說皇上有好南風這喜好的,可沒聽說不等於他就一定沒有啊!
盧鑫想啊想,突然想起二十幾年前還有個清秀進士在翰林院裡就被同僚摁住強了的,再想想自己兒子那個乍一看好像有點羞澀靦腆的秀氣斯文樣子,那真是又驚又怕又氣又恨,半夜睡着了還能給心神不寧地嚇醒過來,忙忙地日夜兼程奔赴了京中。
他到達京城這天,天公不作美,噼裡啪啦地下着夏日裡常有的瓢潑大雨。盧鑫撐了一把隨從臨時買來的烏油傘,在大門前下的馬車,就從大門口走到前廳的那不長距離,他的腳底、下裳、衣袖就溼的透透的了,好像那把傘都成了擺設一般。
盧鑫本待先洗個澡再去找兒子,擡眼就看到盧睿也溼了一小半地進來了。“爹,這麼大的雨,您怎麼還趕路?萬一遇險怎麼辦?”盧睿合攏了自己手裡那把繪着玉白寒煙素心蘭的金油傘,遞給身後同樣溼了一小半的小廝。
盧鑫雖然這一路上都火急火燎地,心焦得不得了,一看到兒子這和從前無異的樣子,他先是心頭一鬆,知道很大可能果然只是謠傳了,不過還是不太放心,他一把拉過盧睿,又把他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打量了一圈,一看他那副愛搭不理弄不清自己什麼意思的樣子就知道肯定是謠傳了,緊接着又氣不打一處來了,罵道:“老子還不是擔心你這個孽子闖禍?你到底跟皇帝獻了什麼策,居然讓他直接力排衆議給了你一個侍郎當?”
盧睿正奇怪他怎麼拉自己轉了好幾圈,聞言沒有回答,只道:“爹,這都過午了,您這一路上過來還沒來得及吃飯吧?先吃飯。”
“神神秘秘的,有什麼不能現在說?”盧鑫罵歸罵,也沒有拒絕,叫了開飯,又讓下人去拿了兩套乾淨衣裳來換了,和盧睿一起吃了頓飯。這兒子離家,一個人遠赴異地還是頭一回,盧鑫忽然覺得盧睿長大了,這個從來只會氣他的逆子,居然還記得他愛吃什麼,還會親自給他夾菜了。
盧鑫心裡有點寬慰,覺得他這個科舉考得也不是那麼不得自己心了。這要當官了的人就是不一樣了,哎呀,人都懂事許多。——盧鑫此時此刻,已經全然忘了自己先前聽說他中了進士,那種直接讓人收拾行囊奔赴前線的喜悅。
盧鑫在盧睿的好言好語下吃完了這一頓飯,席間還跟盧睿探討了一下他想娶什麼樣的媳婦,這就可以相看起來了,盧睿難得的沒有唱反調,雖然沒有附和,但也沒有表現出明顯的抗拒,這就讓盧鑫很滿意了。覺得兒子這是也想娶親了,心裡琢磨着要馬上聯繫夫人相看起來,過兩年說不定就能抱大孫子了,嘿嘿,心裡美得不行。二人其樂融融飯飽,進了能秘議機要事的書房,盧鑫就又問了:“你到底跟皇帝說了什麼?”
盧睿卻提起似是而非的話題:“爹,那些投到我名下的田,我以後是要跟沒功名的一樣繼續完糧納稅,田裡不會有多少出息的,你跟大姐說說,讓大姐夫不要再打我那田地出息的主意了,我不會給他的人幫我管。”
“姚錦玉那個沒出息的,做什麼虧什麼,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外面悄悄養了外室,當初就不該把你大姐嫁給他!”提起姚錦玉盧鑫就滿肚子不滿,一拍桌子就開罵,罵完心裡舒服點了,他又從盧睿這番話裡自動腦補了一串盧睿的投誠畫面,自以爲已經知道兒子怎麼獲取皇帝的信任了,緩了口氣說,“你要繼續完糧納稅,也沒什麼,我們家又不靠田裡那點東西吃飯,皇帝如果要更多,你多收點別人家的黑田也沒問題,錢不夠爹給你,人不肯爹幫你解決。”
盧睿卻說:“我的已經夠了,我是希望爹你能跟我一樣,多買些田地,低息完糧,我們家反正不靠這個吃飯,你多做點好事,皇上也會記在心裡,以後要有個什麼,總是能往輕了靠。這個主意是谷涵跟我提出來的,他現在就是要做這個,但是他如今只有大勢和民情可用,缺些力,如果爹你這些年幫把手,以後他也得承你的情。”
盧鑫有些不開心,他錢是多,但也不想拿出來做慈善,還是做給別人當踏腳石的慈善,他微微拉下臉:“我看那個谷涵也就是運氣好,給他弄出了寧世安的案子,你和他有往來就算了,你老子難道還要低聲下氣地和他平輩相交?”
盧睿聽了這話,認真看着盧鑫說:“爹,我也認識寧姑娘,先前我也風聞了一點寧世安之案的蹊蹺,我也派了一批人去查了,我怎麼就連這案子的底細都弄不清。您再想想,這是光運氣好能沾上還一力推動辦下來的案子嗎?他這是已經在皇上那裡掛了號了,將來必得重用。”
盧鑫的大手掌扶着太師椅把手搓了搓,認真想了想,不說了。
盧睿給他消化了一陣子,才輕輕地深吸了一口氣,終於由此說起自己的事來:“低息完糧之事,雖說意義重大,但不是非兒子不可,隨便換幾個和谷涵志同道合的舉人也同樣能做。皇上也不會因爲這個就特地給兒子安一個侍郎之職。”
盧鑫往椅背上一靠,無可無不可地偏着頭看盧睿。他看着盧睿低頭地把自己的單鏡片支腳架組裝好戴上,眼神認真又明晰地看過來,他心裡有了點不好的預感。面上仍是穩穩地開口:“那你說說,皇帝是爲的什麼器重你?”
盧睿微微握了握拳,笑言:“爹,兒子要去治貪了。”
盧鑫愣了愣,不可置信地看着盧睿,他幾乎是一下子從太師椅上蹦起來,整個圓肚皮上裹的布料都一顫一顫的,指着盧睿就罵:“你活膩歪了要去沾這種事?你知不知道整個朝中十個得有七個是貪的,剩下三個不貪的裡頭至少得一個半是自己家裡摟夠了已經不差錢的!你治貪?真給你治滿朝都是你仇人了!”
盧睿平靜地看他:“兒子知道,兒子已經想清楚了。”
盧鑫指着他的食指抖了幾下,氣得狠了,強忍着沒有去踹他一腳,罵道:“你要治貪?好,先把你身上的衣裳剝了,你這些年吃的用的穿的,哪一樣不是你爹投資那些你口中的貪官們後得來的回報?還有你的這個掉尾巴進士,沒有你爹朝中那些官使力,你能中得了進士?人家把你推上來你轉頭就收拾他們了?老子告訴你,你渾身上下都是沾了這個字的便宜!就連你臉上戴的這副眼鏡都是!沒了這鏡片你都成睜眼瞎了你,你還治貪?拉十個貪官在你面前你都認不出來誰是誰!你要治貪,你是要先把你的叔叔伯伯們,你老爹一家,你姐姐姐夫們都給先捉了取證嗎?!你這逆子!白眼狼!老子白養了你這麼多年!”
不獨他那起伏的圓肚皮,盧鑫兩頰的肥肉都跟着一顫一顫,越罵越氣,決定今天一定要好好打一頓這個逆子,讓他知道他就算考上了進士,做了官,也還是在自己手底下討飯吃的臭小子。盧鑫伸手一摸,摸到一塊鎮紙,他順手就拿起了那塊白玉雕的仙鶴飛鬆長條鎮紙,拿起後掂了掂重,用餘光瞥了瞥,又悄摸摸放了回去。轉頭看看,從筆筒裡撿了一支毛筆狠狠砸到一言不合就一言不發的盧睿身上,繼續罵:“你要治貪,你把人抓了,你倒是在那個皇帝面前討好了,你讓你老子以後怎麼見人?你是不是讀書讀瘋魔了,連自家人都坑害?”
盧睿接住了那隻砸到自己胸前,一路滾落下來的毛筆,起身把它放回了書桌上,一撩袍子就跪下了:“爹,兒子也知道兒子要是治貪,家裡就要左右不是人了。”
盧鑫冷哼一聲:“你還知道!”他想了想,緩了語氣勸,“你就算要治幾個貪,你就不能以後培養幾個清官,讓他們治去,你作什麼死非要自己去得罪人?”
盧睿跪得背脊挺直:“爹,若是人人都如你這般想,將此事交給別人,那又要等到何時呢?您剛纔自己也說了,而今十有七貪,剩下三個裡還有一個半是已經摟夠了的,我大新看似繁花似錦,家家奢靡成風,個個富得流油,實則這幾十年來各地落草從寇者愈劇,起義頻有,正如烈火烹油、大廈將傾之底勢醞矣。也就先皇那幾年、皇上這十年情況稍稍好些,可鄒家那些人,明的玩不過,就引來倭寇屠我大新子民,弄得生靈塗炭,還得意非常,不知悔改。如此一比,豈不是皇上那邊好多了嗎?再看看他們鄒家,幾十年來野心昭昭,先頭那靠着鬼蜮伎倆、些許毒粉□□把皇上的人給收拾了,還嫁禍給寧家的手段,您不覺得哪兒太嚇人了嗎?真要給鄒家那些人徹底把持了朝堂,做了我大新朝的太上皇,您就不怕哪天睡着睡着,就死在家中了嗎?皇上雖然不喜您當年做得那檔子事,至少當初還留了我們全家性命,也沒有抄沒我們的家產,這不是仁德又是什麼?去歲他如此劣勢,幾乎就真成了個短命傀儡,也沒有拿什麼□□養什麼殺手暗害我們搏一搏,這樣一比,那鄒家還有什麼值得您和他合作的?我們家的鹽,又賣不到海外去!”
“你、你、”盧鑫指着他顫抖了好一陣,又提了一口氣,罵道:“你也說那鄒家使毒可惡,可你難道就不知道,比起鄒家的毒,各家更怕治貪!你去治貪,你人都還沒找齊,說不定就隨隨便便死在了一杯水上!你是作什麼要這麼想不開?你也不想想,你爹我這麼大一把年紀了,難道還要拉着一張老臉去給你各處求情,難道還要有一天要給你白髮人送黑髮人嗎!”
“難道就因爲怕,我就不去做了嗎?正因爲怕的人多,兒子纔要去做,因爲兒子不做,或許就又要拖好多年纔能有人肯做了。若是別人也不肯做,此事豈不是要長久地拖下去?至於爹,倒也不必擔心將來受了兒子牽連,我已經想好,這十成十得罪人的買賣必無人與我善了,若是留在家中,我們家也要受我牽連。請爹將兒子逐出宗祠,往後兒子再做什麼,都和家中不會有關聯了。”盧睿目中含淚,叩頭拜下。
盧鑫頓時如遭雷擊,不由自主往書桌邊緣靠了靠,指着他說話聲調都變顫了:“你、你說什麼?”
盧睿低頭用袖子擦了擦淚,擡起頭說:“孩兒不孝,欲脫宗離族,專心治貪,請爹成全!”
“你這個逆子!”盧鑫撿起那個白玉長條鎮紙就扔到了盧睿身上,“你要離家,還不如就讓老子現在就打死你!”盧鑫砸完,又撿起了一旁那個古樸樸重掂掂的象牙硯,作勢要砸。
盧睿一動不動生生捱了那鎮紙一下,眼看那硯臺又要照着腦袋丟過來,忙起身上前兩步攔住了盧鑫:“爹!殺官可是大罪!”
盧鑫氣得臉都抖了:“老子殺兒子,有個屁罪!”罵歸罵,他還是沒有使勁阻止盧睿奪過自己手裡拿的那個硯臺,只是繼續罵,“我們老盧家就你這一個兒子,你她孃的爲了給皇帝賣命,連家業也不要了?你傻不傻?他老周家就算是倒了,和我們盧家又有屁個關係!”他罵着罵着,眼淚也順着眼眶流出來。
“皮之不存,毛將焉附?”盧睿只輕輕回了這一句,就重新朗聲回他:“爹,孩兒心意已決。至於家業,您再努力生一個吧。”
盧鑫擡腳就踹他:“滾你娘!沒見你三個姐姐兩個妹妹就你一個兒子嗎!你爹和你娘要是還能再生個兒子出來,老子早在你鼓動鹽工那會就打死你了!還要留着你這個逆子貽害自家幹什麼!”
盧鑫是個大胖子,這一腳用的力道大,盧睿那身板瘦的,一下子就被踢到了門邊去,撞到門上,盧鑫下意識要去拉,跨出半步,又硬生生停住了,繼續紅着眼指着他罵:“逆子!你明天就去給老子辭了官,跟老子回江南,我只當沒有今天這一遭,一切都還好說!”
盧睿咳了兩聲,按着門板站起來,按着胸口順了順氣,沒接話茬,只是繼續說:“就算沒有了我,還有姐姐妹妹們。大姐雖然剛硬,但大姐夫太爛,不可承繼。二姐軟弱,三姐清高,小妹尚幼貪玩,都不合適。唯四妹從小精於商事,盡心培養,將來再招一婿,總不至於讓家業敗落。”他說完,看了看紅着眼的盧鑫,擡手把自己鼻樑上那副頂級限量版墨玉框的單片鏡也摘下來,握在手裡往前走了幾步,放到書桌角上。
他擡頭對盧鑫有些天然靦腆地笑了笑:“爹,衣裳我還是穿走了。您……多保重。”
他收回手,跪地磕了三個頭,毫不拖泥帶水地往外走。盧鑫在背後想喊住他,擡了擡手,眼淚就跟着下來了,他抖了抖脣,想到這已經是個官了,拉也拉不回來,關也關不住,又蕭索地放下了手。
院中還是傾盆大雨,盧睿就這樣往外走,沒兩下就給淋了個落湯雞一般渾身溼。他的小廝撿起那把玉白寒煙素心蘭的金油傘就衝出來,一邊喊着少爺,一邊往他頭上罩傘。盧睿轉頭叫他回去,也不要他打傘,也不要那把傘,自己穿過那道九曲十八彎的木迴廊,一步也不停地往外走。
雨勢太大。嘩嘩的,讓天地都變得模糊了。
第二天上午,滿京城的人都知道了炙手可熱新侍郎盧睿給他老爹趕出了家門,斷絕了關係。第二天下午,皇帝周和璟就通過御書房下了個旨,賜暫住了裕遠鏡那的盧睿宅邸一所,予他好生安頓。
過了些日子,周和璟聽說他有隻眼睛不好,視物不清,又賜了他一副烏金黑曜石框的纏雕四爪龍、龍目點金的單片鏡。
作者有話要說:
這幾天一直在寫架空小短篇,已經寫了2w多快寫完了,然後正文這邊一直沒寫存稿也快耗幹了,今天最後一章……我爭取今晚寫完一章,明晚繼續準點發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