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底寧青穹首先送走的就是王子晤,王子晤已經很久不着家,對於回家也是十分焦急。書院十號放假,他十一號早上就走,寧青穹去送他,一直送到縣城門口,王子晤又跟寧青穹重申:“你放心,回去我一定好好勸我娘,讓她回心轉意。”
“大過年的,就不要再提這件事了。”寧青穹有些興趣缺缺,也不想王子晤因爲自己回去和他娘鬧起來。
王子晤一看寧青穹這彷彿無所謂的態度,又不開心了,他咬咬牙,走出數步遠,又不甘心的回過頭來,對寧青穹喊道:“我一定解決給你看。你等着!”
寧青穹看着他蹦上了馬車,踢了踢車板,才鑽進去了。冬日的寒風簌簌吹拂,宛若夾雪,但並沒有雪粒出現在眼前。寧青穹靜靜地看了一會兒大道上因馬蹄疾奔揚起的飛沙,纔對絲竹說,“走吧,回去吧。”
她們一起往回走,絲竹瞅了瞅寧青穹的神色,試探性地勸她:“其實王少爺這般已經不錯了。”
寧青穹看她一眼,難得露出一絲迷茫神色來,她沉默了一會兒,卻沒有回這話,只說:“回去吧。”雖然她倆都還小,未到於情之一事上開竅的年紀,但也不是不能看到王子晤對寧青穹的情誼,寧青穹也是覺得如果她真的拒絕了王伯父同意的這場婚事,很可能和王子晤就連朋友都做不成了。儘管她內心對於以後一輩子都做王家人是十分抗拒的,但她卻有些捨不得失去王子晤這個能在她危難時伸出援手的朋友。這樣的朋友須是要珍惜的
所以她一時也是有些猶豫,既不知道該怎麼迴應絲竹,更不知道是否應該狠心去做這件事。
寧青穹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路上便與絲竹聊起別人來:“你說谷秀才這些天不住徽山書院,他住哪啊。若是不合適,我們家反正空房間多,借他住幾天也沒什麼不方便的。”
這點絲竹比她瞭解,回她:“姑娘也是瞎操心,人家一個這年紀就能考中秀才的少年俊才還能找不到合適的地方住?別的不說,單是他要留下來抄書,便會有書鋪主動給他收拾出牀鋪來。”
寧青穹想了想,“若是住書鋪,這條件會不會不太好?”
“這有什麼,反正只這幾天,谷秀才難道還不能將就一下。誰沒個挑不了牀的時候,姑娘您還不是睡過柴房。”
絲竹這麼一勸,寧青穹想想覺得也有道理,由己推人,谷秀才從未和她提起過住宿事宜,想來自己就算找過去,他怕是也不肯住的,就自我打消了這個念頭。她又想起旁的:“谷秀才當初說會找我要大儒們的理論,可這麼久了也不見他來問,你說他當初是不是不想收我那三本書跟我客套的呀?”
“這還真有可能。”絲竹沉吟了一下,又勸寧青穹,“還是姑娘您太惦記這個事了,興許谷秀才心裡真就覺得他只是動了動嘴皮子,不是什麼大事,也不想您老想着還他什麼。”
“這主意不是那麼好出的,懟的是谷秀才的先生,他給我出主意這事要給別人知道,他也不好。說不定盧家就會在科舉上找他麻煩了。你也別跟別人說。”得了絲竹迴應,寧青穹踢了踢腳底碾到的石子兒,撅嘴道:“就算谷秀才不想我還,可我覺得……不把這個人情還了好像總欠着什麼,不舒服。”
絲竹轉頭看看寧青穹認真糾結的神色,彷彿在看一本艱深難解的書,在做一道她不會的題,她想了想,斟酌着說:“其實我倒是覺得谷秀才未必就缺那什麼大儒的理論,還有那些科舉用的書,他這般苗子,書院中的先生一定是重點培養他,他想知道什麼,會問不到啊。所以他不缺這些。姑娘要還了這人情,還得還上他真缺的纔好。”
寧青穹停下了腳步,聽得認真:“那你覺得,谷秀才會缺什麼?”
“我猜啊,谷秀才缺關心。”絲竹煞有介事地晃晃腦袋,說完又自我認可般地點點頭。
“……?”寧青穹一頭霧水。
絲竹微微一笑,難得能給寧青穹當一回解說員,她還挺得意的,掰着手指一條條分析給寧青穹聽:“姑娘您想啊,谷秀才學業上有先生關照,想學什麼學不到?有那想查漏補缺的,他還能到書鋪裡抄書補充一下。您也在曲風書齋待過一陣子,瞿老闆雖說會有一個範圍,給抄的都是好賣些的書,但那回谷秀才說想看看哪一本書,瞿老闆還不是二話不說就讓他拿去再抄一本?所以這查漏補缺他也不缺途徑。至於朋友就更不缺了,那麼多同窗還能交不上幾個朋友?可是谷秀才常年在書院讀書,他母親又在鄉下,他又不是那等能養得起小廝丫鬟的,想必平日裡是沒人關心他飲食起居如何。這些日子谷秀才既然是在曲風書齋中,那姑娘不妨讓李嬸中飯晚飯多做些,我每天幫您送過去。谷秀才自然能感受到您感激他的誠意,慢慢的這人情也就差不多還上了。”
寧青穹本能地有點遲疑:“這會不會不大好?”
“有什麼不好的,您和谷秀才不是朋友嗎。更何況現在街面上都冷清了,瞿老闆又管不了飯,谷秀才怕是想吃頓熱乎的都難呢。姑娘您注意到了這種情況,送他些吃食不是順理成章之事。又不是自己去送,有我呢,保管別人挑不出毛病。”絲竹眨眨眼。
絲竹這一提醒,寧青穹想了想,不猶豫了,高興地一拍掌:“正是這個理,我自己怎麼沒想到呢。還是絲竹你聰明!”
絲竹捂嘴笑:“姑娘是一天到晚紮在書中,這纔沒注意到這些最尋常的情況呢。”
寧青穹搖搖手:“那我們趕緊回去,讓李嬸做好點,正好能趕上曲風書齋午休時間。”
谷涵確是就住在曲風書齋之中,瞿老闆用原來寧青穹單獨默書的那個房間給他們幾個留下來抄書的學子特地改造出來的,今年和往年不太一樣,所以他也鄭重些。今年留下來抄書的基本都是有秀才功名在身的秀才,那些無功名在身的寒門學子往年都在抄書之事上比這些秀才要勤奮,但今年卻反了過來。因爲束脩的大幅提升,不少十七八歲還沒考上秀才的寒門學子已經選擇放棄科舉之路,進入其他行業掙錢了,因爲這個年齡段的寒門學子正是往日裡的抄書主力,他們往往是家中父母健在的齊全學子,往年朝廷補貼不如谷涵家多,人口不如谷涵家少,自家掙了錢也要花用,他們又沒考中秀才,自己的束脩來源很大一部分便是每日勤奮抄書所得,因此束脩這成倍一漲,他們反而付不起了,只能放棄學業。而寒門出的秀才們也與往年相反,他們是倍感壓力,但還有不少人想在秋闈搏一搏的,因此今年要留下來抄書的秀才們也是擠破了頭。肯定也有人悄悄去廣佈書鋪的,只是不好給別人瞧見,估計是偷偷摸摸的來。
谷涵倒沒有什麼住不得的,反正只有十來天時間。吃飯確實是成了個比較麻煩的事,清河縣是小縣城,左右不靠,大路不過,因徽山書院而繁華,文事鼎盛,但這也有弊處,徽山書院一放假,街面上就更冷清了。進了臘月,街面上還開着的店鋪基本已經沒了,實惠好吃的小攤小販也都忙着過年不做生意了,剩下的便是些全國連鎖、多府聯營之類的大店面,又貴又難吃還未必吃飽,吃飯對這些本就不寬裕的秀才們來說就成了對付事宜。絲竹送來的午飯還真成了及時雨,谷涵吃到晚上那一份,就有其他秀才來問絲竹能不能也給他捎一份,要給飯錢。絲竹想了想,按寧青穹的性子想必是不會拒絕,不然谷秀才也不好看,你有他們都沒有,那不是和同窗格格不入了嗎。但也不能慷慨地說不需要他給錢,讀書人都有點好面子,他都說要給錢了,你不要,他還未必好意思吃下去,絲竹九章算術學得不錯,心算了算這些日子每人每天平均花費的菜錢,覺得隨便收個十文錢就差不多了,也不能真把菜價都算上,算是姑娘賣谷秀才面子,間接還了他一些人情。她主意打定,便笑眯眯應承下來,說到後來,是曲風書齋這些秀才的午飯晚飯都給包下來。人倒是不多,只有六個,李嬸也是順便就能做出來,要不然絲竹也不敢輕易拿主意。
絲竹也把話跟他們說清了:每頓都是四菜一湯,但是沒有葷的。
就算是素的也比外面對付一頓便宜了許多,秀才們一致表示沒有意見,主人家做什麼他們吃什麼。
如此,絲竹便往曲風書齋送了十來日的飯食,直到臘月二十曲風書齋備齊來年開春的貨架,收拾收拾和其他店面一樣關門了,這些秀才都要走了。谷涵當天走,寧青穹亦是送谷涵到城門口,見着還有他同村的一位大叔特地來接他,總算是爲他這一路上的安危放下心來。據谷涵說他們這路上要走個六七天,到家至少是二十六了。那來接谷涵的大叔是位看起來四十左右的黑麪壯漢,谷涵喚了一聲李三叔便把包袱放上了牛車,然後轉頭對寧青穹拱了拱手,與她最後作別:“新春快樂,來年見。”
“新春快樂,來年見。”寧青穹笑意盈盈地和他拜了個早年,看着谷涵撩了袍子利落地爬上牛車,開始啓程,就和絲竹轉頭一起回城了。城門口的風還是很大的。
當然,對寧青穹而言,對王子晤而言,對谷涵而言,這個年都不是尋常年,各家都過得別有一番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