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金那天,盧睿來得很早,一大早便來了,寧青穹也纔剛起,問過盧睿要不要再吃點之後,就和他一道吃了早飯。這天早飯是和了香菇丁的糯米糰子,配着攪了砂糖的嫩豆花吃,盧睿已經吃過了,倒也客隨主便,陪她一起吃了兩個糯米糰,吃了碗新鮮的豆花,不過是放了麻油醬油蔥的鹹鮮豆花。吃完等金子的時間裡,他就和寧青穹坐着閒聊,盧睿上頭三個姐姐,下頭兩個妹妹,從小就被包括奶奶母親在內的娘子軍團團團包圍,是很知道如何同一歲到七十歲歲這個年齡段的女子們相處的,他倆閒聊,便先從今早的豆沙包說起,一路從研磨豆沙的工藝扯到前朝有名的豆沙制藝人家傳奇故事,又從這個話題拐道寧青穹團扇上的那隻點水迎風撲水仙的粉蝶……
時間眨眼就過去了。
約辰時時分,劉濤就帶着一羣帶刀護院,押着兩個箱子過來了。寧青穹親自把他迎了進來,因事涉大批黃金,雖然寧青穹已經跟奶孃等人提前打過招呼了,卻也不好光明正大在院子中驗貨,給劉濤帶來的那些護院看到。便讓他們把裝黃金的箱子搬進了屋中,關上了門。
盧睿扶了扶自己已經戴好的單片眼鏡,微笑着跟劉濤問好,寧青穹看這位劉公公看向自己,便向他介紹道:“這位是我請來幫忙驗收的盧公子。”劉濤已知這位盧公子是誰,他心中早有和鄒奚一樣的疑問,當下也不顯露出來,只笑眯眯和盧睿打了招呼,“那可就勞煩盧公子了。”說罷,他便掏出懷中的鑰匙,自己彎腰幫寧青穹打開了箱子。
一箱子黃澄澄亮晃晃的金子就出現在寧青穹面前,緊接着他又開了第二箱,這屋中便更亮堂了。
劉濤笑眯眯地直起身,伸出一隻手做出邀請的姿態:“公子請驗收。”盧睿也就撩起袍子蹲下去,先從第一個箱子驗起,他有條不紊地先取了十個出來,拿出自己今日帶來的小秤,看過成色秤過重量沒問題之後,就挨個看起每個元寶底部的刻印。內造的元寶和其他物品不一樣,是可以在民間自由流通的,不然皇帝賞賜臣下黃金多少多少兩豈不是就失去了它的意義。由於內造的黃金工藝精,成色足,質量有保障,人人信其價值,因此不少其實最後都流向了盧家、鄒家、王家這些人家,所以盧睿是認得出來,懂得區分真假的。
驗收本身是一項細緻枯燥且耗時略久的工序,劉濤站在一旁看了一會兒,見盧睿做得有模有樣的,不像是胡來,便笑眯眯和寧青穹聊了起來,“寧姑娘,這些金子給了你,你就可以拿去先買個宅子了,若是找不着合適的,也可以跟老夫說,老夫可以幫忙找個合適的宅子。”
寧青穹有些意外,心想這位公公竟是真的要把這一千四百多兩黃金都給了她,不貪墨?她也笑着回他:“謝謝您,這幾日我已經讓奶孃去找合適的住宅了。”
“那看來是我多慮了。”劉濤頓了一頓,瞟了一眼盧睿,繼續說,“想來寧姑娘也清楚這筆金子不是一筆小數目,錢財容易使人迷失自我,再忠心的幫僕也有可能被迷了心,若是有人想要謀財害命的,寧姑娘要是發現什麼不對,也可以來找老夫幫忙,我們是不會看着你受害的。”寧青穹好似聽懂了,對他展顏微微一笑,表達了自己由衷的感謝。
他這便是告訴寧青穹,我們這不是一次性給筆撫卹費就算了,我們還會長期關心你的生存狀況,確保你安全長大,開心嫁人。他們這個只對皇帝負責的組織是先帝創立的,這一套行事規矩其實也是先帝定下的,先帝說是什麼要確保組織的可持續發展和溫暖性。說實話,當初劉濤剛進來也不是很明白爲什麼要那麼麻煩,像他們這種組織,歷朝歷代也不是沒有過,都是暗處行事,見不了光,底下的人死了就死了,誰又會在乎?可先帝那兒不同,他制定規矩,每一個犧牲的人,不管職位多低,不但要按規矩給足撫卹,還要關心他們的家人後代生活是否良好,幾十年之後,還要公佈檔案,把他們的事蹟披露出來,讓他們名垂千古,受人敬仰。
做得久了,他也漸漸體味出這其中的好處來,那個名垂千古的盼頭且不說,人心都是肉做的,給那些犧牲之人的家屬送溫暖,爲他們安排好身後的一些生活,這既是一種籠絡人心的手段,何嘗又不是一種軟性杜絕貪墨的手段?親自接觸那些犧牲人家的家人,但凡還有些良心,自己又吃穿不愁的人,又知道萬一哪天自己也犧牲了,身後家人也不愁的人,是不會願意伸手去拿這一份死人錢的。
更何況寧世安原來還是他的頂頭上司。他們一起合作多年,感情是不必說的,他自然不會去貪墨寧青穹這筆撫卹。寧世安面上做個閒散縉紳,實則統籌江南地區的情報、證據的收集。他則是以茶商的身份,去接觸、調查茶業商會的核心運作模式和證據。因爲茶葉向來行銷海外,是在海外諸國裡最受歡迎的一次性消耗類奢侈品,茶業商會的人和鄒家關係也最爲緊密。因此茶葉的稅也是最難收上來的,皇上前些年用他們收集的證據動了礦商和鹽商,卻一直按捺着沒去動茶商就是因爲鄒家自己就是最大的茶商。而且他們當初是靠着魯王、閩王和孔家發跡,幾十年朝堂經營下來,又用毒威逼利誘,現在已經騎在了這三家頭上,成了大氣候,是個最難啃的硬骨頭。還曾有過江南著名產茶地一年只收了二兩稅,縣令被吹捧爲愛民如子之人,全國大肆鼓吹,硬是想要名留青史的荒唐事。其實茶農又得到了多少好處呢?收上來的這二兩全是從零散的苦哈哈單個自由茶農身上刮的,一分稅不交的全是當地早把茶園瓜分乾淨的大小茶商。
前陣子他順着京畿方面移交的李佑將軍那條線查,查到了一件更令人驚悚的事情。原來鄒家會用新鮮茶葉炒制兩種毒茶,一種急毒,一種慢毒,這些茶葉平時不會拿出去單賣,但鄒家有着國內最大茶商的廣闊銷路,又能使其他茶商俯首稱臣,便藉着這條便利,總能對付到他們想對付的人。國人誰不喝茶呢?只要他們能收買到人,提前將一兩片毒茶葉摻進人家平日裡要泡的茶葉中,事便神不知鬼不覺地成了,就算事後查到茶水裡有毒,因爲茶葉都泡開了,也只會覺得是有人當日放了毒,如何能想到是有本身帶毒的茶葉早早就混了進去?李佑將軍便是中了這毒茶中的急毒,先帝恐怕就是中了那慢毒。都壯志未酬身先死,栽在了鄒家手裡。
劉濤的目光落在寧青穹身上,她穿着一身素裳,姿勢嫺雅地站在他身旁,平日性子如何不重要,至少她小小年紀,遇到大事已經顯露出一種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的氣質和心性。只看她乍然遇到自己給她送撫卹金,竟然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找來盧睿親自給她做驗收工作,這一份謹慎細緻便可窺一二了。盧睿既是可靠的驗收人,又何嘗不是可靠的見證者呢。
劉濤看着她,心中暗道了一聲可惜。
寧世安是他多年頂頭上司,頂頭上司的一些心思他還是能猜到一點的。他帶着自家女兒從小東奔西跑,時不時還要爲她講解一些時政利弊,不單單是爲了掩人耳目那麼簡單的,一個人只有從小眼界開闊,見多識廣,她將來長大了,才擔得起千鈞重擔。再看看從前這位寧姑娘身邊的大小丫鬟們,那兩個年紀比她大許多的大丫鬟不必說了,將來是不會跟着她嫁人的。但那四個年紀和她差不多大的,就很是精調的了,某些方面可說是比一些公侯家的粗養庶出姑娘還要有見識。如今雖說只剩了一個,但這個丫頭就算土話上只說是個預備管繡品的,人家精研的可不是做繡品的手工活,而是繡品鑑賞,還要兼修九章算術等高級技能。顯然寧世安對她將來的層次定位就不是一般的丫鬟。
若寧世安只想要自家女兒嫁個普通門當戶對的人家,是不可能這麼費心思養丫鬟的。劉濤猜測,估計還是先帝暗中和他有個什麼承諾約定之類的,不然一年前不會出現那種謠言,也不會逼得他家頂頭上司去找王家定親,入了人家搭好的甕,丟了性命。
所以他要說一句可惜了。世事難料,皇上也不得不被迫提前好幾年開始選秀成親。前些日子從京中傳來消息,說皇上已經有了屬意的皇后,並且已經打定主意只娶這一個皇后,要蓄意破壞祖制,和朝中衆臣打上幾個月嘴戰了,讓他們做好輿論應援準備。甭管皇上是真想只娶那一個,還是找些理由來拖延自己的大婚,最近幾年裡該是也不會再選秀了。他早就聽說了,皇上每日撲在國事上,至今不會多看一眼宮女,又因着屬意的那個皇后長得有些黑,太后爲了糾正他跑偏的審美觀,還特地挑了八個貌美如花的宮女天天在他面前晃,放話說不在乎他只要一個皇后,但皇上得給她找個白淨周全美貌養眼的來母儀天下。然後皇上呢,他丟下那八個美貌宮女,特地帶上了鄒家那個鄒奕,出宮視察京郊貧民區改造情況去了。
能爲這樣一心國事的皇帝做事,就算他是個太監,也會胸中溢熱血,更有幹勁啊。要他說,只要不耽誤正事,那就算皇上他審美跑偏一點,非要娶個黑黑的女子做母儀天下的皇后,也沒有什麼嘛,人家皇上自己喜歡不就好了。說不定就是因爲宮中水靈靈白嫩嫩的美女太多了,審美疲勞,才喜歡長得黑的呢。黑的看着健康嘛。就好比他天天喝名茶,難得喝一次白開水,也覺得很不錯的嘛。
這麼一想了,劉濤倒是覺得長得水靈靈的寧家閨女就算真的能照原計劃進了宮,那也未必會得審美疲勞的皇上喜愛了。
劉濤把暗暗打量的目光從寧青穹身上,轉到認真驗收的盧睿身上,不知想到什麼,微微一笑。差點還忘了自己已經摘了貼上去的鬍子,想像平時那樣伸手捋一捋了。
劉濤倒也不擔心盧睿會對這批金子見財起意,這個盧睿年初鼓動自家的鹽工成功坑了自家的家財,還不是一次性地坑,是逼着他老爹簽了城下之契,從那以後都源源不斷地從自家坑錢給鹽工。此事他也是早有耳聞的,他還爲此對盧睿側目了一番,調查了一下,順便分析了一下他這麼做的目的動機,對他算是有點了解的。
盧睿家中的錢財比這兩箱黃金多了不知多少,他眼界不會那麼狹窄。更何況他又是盧家的寶貝獨子,盧鑫那奸商雖說手段無恥,卻有個出了名的河東獅老婆,家中一個妾都沒有,連外室都不敢置,平日裡自然沒人會和盧睿爭什麼家產,一個人在這種環境下長大,錢對他來說很大程度上就是一堆會變化的數字了,所以他纔會有可能對鹽工們產生同情心。
他那話也有一半話外音是說給盧睿聽的。幹他們這一行的,就是要在接觸每個人的過程中保有一雙善於發現的慧眼,盧睿在他看來就是一個可接觸的對象,就算他不是合適的組織成員發展對象,也可以發展成一個對他們有好感的身份關鍵的羣衆嘛,劉濤自然要趁此機會暗搓搓向他展現一下爲皇家辦事的溫暖了。
盧睿花了小半個時辰才把這批黃金都驗收完畢,個個是真貨,沒有問題,寧青穹幫着把金子放回箱子裡,轉頭又對劉濤鄭重感謝了一番。劉濤伸手摸摸她腦袋:“不必如此,這些本就該是你應得的。”
寧青穹眼圈微微一紅,她微微低下頭,想着等拿這筆錢買下住宅,確定面前這位劉公公真沒有問題,就要把自己腦中的證據交給他了。
盧睿在一旁取下鼻樑上架的單片鏡,取出自己的鏡布仔細擦拭:“看了這許久金子,眼睛都要看出眼淚了。”
寧青穹擡頭看他半眯着眼誇張的老眼昏花模樣,抿嘴一樂:“李嬸該準備午飯了,我讓她做帶枸杞的湯給你補補眼神,好不好呀?”
盧睿笑着逗她:“一頓怎麼管用?你得多犒勞我幾頓才行。”
作者有話要說:
這裡寫孔家是因爲我記得以前看明末清初的文人寫的亡國錄散文,好像是西湖夢尋那本書,就點名說明末時當世最有勢力最尊貴的兩個家族,一個是皇室老朱家,另一個是孔家。還說孔家更厲害,老朱家只是尊貴幾百年,孔家尊貴幾千年。再想想孔家在滿清入關乾的那些事兒,是怪噁心的,拉他們出來溜溜
魯王和閩王你們懂的,都是被海港拉下水
廣東本來也有很好的走私海港,不過那裡對我來說形勢太複雜了,屬於設定裡的空白檔案,反正架空文,無視它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