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起,像是表某種決心似的,王子晤倒是日日來送她。頭一天是有些尷尬,王子晤跟個做錯了事的學生一般,跟寧青穹說話都是低着頭的時候多,不過寧青穹兌現了先前的承諾,請他吃了一頓午飯作謝之後,他就自我治癒了,又同以前一般嘻嘻哈哈,沒有個正形。
那一天之後,朱茂知的名聲也徹底臭了,他做得太絕,連個家都破了抄了的小姑娘都不放過,又是被人家證據確鑿地追到了書院門口的,旁人心裡總要嘀咕一兩句的。嘀咕多了,也就成了難堵的悠悠衆口,清河縣又不是特別大,該知道的人,也都知道了此事。
影響越來越大,寧青穹不用去看也知道朱茂知這些天估計睡覺都睡不安穩。一個自己就喪失了德行的先生,是沒有幾個學生會服他的。又過了些日子,寧青穹就聽到了朱茂知離開徽山書院的消息,這個消息自然是王子晤喜滋滋跑來告訴她的。
寧青穹看向王子晤,對他微微一笑:“我知道了。”
“你就不高興一下嘛,寧青娘?朱茂知可是被你轟走了!你是不知道,爲這事山長和治尚書的經長都吵過一遍了!經長不肯辭了朱茂知,可山長說了‘無德之人如何教史,莫不是要教出一班和他一樣能睜眼說瞎話指鹿爲馬的學生來?’,這才把經長說得啞口無言,點頭同意了。要我說,那個朱茂知我看平時也沒多少同窗喜歡他,一聽他的課,個個不是東倒西歪,就是呵欠連天,聽他在那慷慨激昂罵半天,收了聲,還以爲要下學咧。走了好~”
寧青穹纔沒有被他這一番手舞足蹈唱唸做打迷惑,隨口回他:“換了個先生來,你也要聽得東倒西歪、呵欠連天吧。可別說個個都這樣,我纔不信。”
王子晤就急了,忙道:“還真是這樣!都覺得他那史講得,像狗屎!不明白爲什麼非要請他做這先生。不信你可以問別人呀。”
“哦?谷秀才也這麼覺得?”寧青穹歪了歪腦袋,看向王子晤。
“你怎麼又問到他了,”王子晤有些不滿地撅了撅嘴,到底還是看了看周圍,悄悄同她說了,“我聽說,人谷秀才上課倒是不打瞌睡,不過人家有周易的經長程樑給他開小竈講尚書,不在乎!哼,還不是因爲他考上了秀才。”王子晤頗不服氣地撇撇嘴。
“酸味都飄到十里外去了。”寧青穹笑了,“你就不能好好說話,稱呼人家程先生嗎?給人聽到了,別人還不覺得你不尊師重道。”
“這不是隻跟你說嗎?又沒別人聽到。”王子晤滿不在乎地擺擺手。
寧青穹抿着嘴樂,朝王子晤揮揮手,“時間不早了,你還不回書院呀,要上課了吧。”
“……好吧。”王子晤也看了看時辰,有點依依不捨地,走出數步遠,他又忽然停住了腳步回過頭來,“快過年了,回去我一定解決這件事。”
寧青穹立刻反應過來他說的是什麼事,據她所知王子晤已經寫了信回去,想了想說:“大過年的,就不要和家裡人起爭執了。你爲什麼一定要我嫁到你家去呢?我以後若是真要住到你家去,也未必就能開心了。”
沒想到王子晤一聽就有些急:“你怎麼能這麼想?”
寧青穹有點莫名:“我這麼想怎麼了?”
“你……你……!”王子晤急得跺腳,“總之這麼想不對!”他臉漲得通紅,卻彷彿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寧青穹也很是莫名,瞪着眼瞅他。這互瞪了好片刻,王子晤才一抹臉,泄氣地說:“算了不說這個了,我回去上課了。”
“好好聽課,不要睡着了。”
“知道了。”
王子晤的聲音裡還透着莫名的失落。
寧青穹瞪着他的背影看了一會兒,最後只好搖搖頭。王子晤走了,她卻不能走。又在這包廂一個人坐了好一陣子,纔等到絲竹一把推開房門,急急忙忙地跑了進來。
“怎麼了,這麼慌張?”
絲竹跑近了勻了兩口氣才說:“奶孃的消息打聽到了。她如今在沈二姑娘身邊!”寧青穹微感詫異,示意她繼續說下去。絲竹比劃了一番,才把這件事的原委給說清楚了。原是奶孃家去後,一時失了生活來源,在家中過得不太好,被沈二姑娘湊巧知道了,就被沈二姑娘沈如慧聘去了,之後她又帶着奶孃去了別莊,至今尚未歸來。聽沈家僕人的意思,約莫年前是不會回來了,年後什麼時候會回來也未可知。
寧青穹就問:“沈姐姐不會沒知會我一聲吧?”
說到這絲竹又咬了咬牙,憤憤狀:“沈家的下人說過來知會過了,沈二姑娘還特地給您寫了一封信,那封信竟然沒有落到姑娘手裡!”
這多半就是她舅母那邊的問題了,要麼是不欲讓她知曉奶孃的下落接了信隨手丟了,要麼就是忘了。
寧青穹一時也是鬱郁,須臾又想到別的,問起來:“沈姐姐怎過年也不在家中?”
“哎呀,正要跟您說這件要緊事,聖上要選秀大婚了!沈二姑娘年紀正好,家世條件符合標準,也上了應選名單。如今她正在別莊加緊學習禮儀,以備開春應選。”
“聖上要大婚了?”寧青穹一愣,“怎麼這麼突然?”一般而言聖上要選秀成親這麼大的事,民間至少都會提前個一年左右得到消息,早做準備,就算寧青穹之前守孝百日,那百日之前可是完全沒這方面的消息。
絲竹倒是沒有她這麼意外,只是有些期待且理所當然地說:“聖上今年不是十七了嘛,別人都說早該成親了呀。姑娘,您說要是沈二姑娘能中選該多好啊。”
寧青穹腦中飛速過了一遍皇帝選秀成親的流程,隨後不太樂觀地搖搖頭:“雖然沈姐姐蕙質蘭心,品貌高雅,但要被選上做聖上的妃子可不容易,和她競爭的適齡女子至少兩三千呢。”她見絲竹也是露出沮喪神色,又道,“不過咱們也要多幫沈姐姐打聽打聽這方面的消息,萬一能給沈姐姐出一兩個主意呢?”
“就是就是。這種事重在參與嘛。”絲竹又樂呵起來。寧青穹也抿嘴一樂。
樂夠了,寧青穹看看日頭,對絲竹說:“那位方叔叔該要來了,把幕籬拿來。”絲竹從背上卸下幕籬,端端正正戴到了寧青穹頭上。二人又讓小二上了茶,便專心坐在包廂中等着了。
她二人等人的時刻,谷涵和裕遠鏡也圓滿地午休了小片刻,宿舍裡的博山爐將一室燒得暖暖的,又未到下午上課的時間,正是一室閒暇時,谷涵在泡下午要喝的茶水,裕遠鏡正在看家裡來的家書,看着看着他忽然一拍大腿:“哎呀,皇上要選秀大婚了!”
谷涵手裡的動作一滯,偏頭問:“這消息可當真?”
“我家中傳來的,還能有假?”裕遠鏡皺着眉彈了彈手裡的信紙。與寧青穹主僕二人的歡樂不同,他二人竟是齊齊露出嚴肅神色,甚至隱隱顯現憂心忡忡的模樣。
谷涵偏回頭去將滾水傾進壺中,看着它起波瀾,看着它波平浪淨,才問:“你說這是他們得寸進尺了,還是皇上自己想成親?”不能怪谷涵這麼問,這不到四十年的時間裡已經十分蹊蹺地死了三個皇帝,個個都是有了年幼太子後就一命嗚呼了。雖然對外說是各種意外,可稍有點見識的老百姓都知道這裡頭蹊蹺得很。如今位子上坐的這個五歲登基,至今也才十七歲,現在突然說要成親,由不得人不多想。
裕遠鏡看了看窗外,纔將信紙往袖中一揣,起身走了幾步湊到谷涵耳旁小聲道:“我看是那些人得了太后的支持,才迫得聖上同意大婚。你可能不知道,太后家中可是和寧海鄒家走得很近……”
谷涵擡起頭來:“怎麼個近法?”寧海鄒家他是知道的,富可敵國不說,他家還在江浙、福建、廣州等地設立了不少私塾學館,如今朝中不少人都是他家培養出來的。他家主要是做走私海貿的買賣,前年皇上有意向撤銷海禁、重開民間海貿,就被鄒家在朝中的大臣們給頂了回去,沒能成功。可聽說皇上一直沒有放棄,甚至命人研發能遠航的船來,這要是給皇上弄成了,肯定對鄒家未來的生意會產生影響,因此本次倒寧事件中,隱隱也有鄒家的身影出現在其中。
“太后家是湖州人士你知道吧,先帝那會兒太后封了妃,他孃家也就飛黃騰達起來了,這路子,靠的正是摻了鄒家海上貿易的股。這可不是比姻親還親近?你想,當今又不是太后親兒子,要個這麼不聽話的乾兒子,不如要個還在襁褓中的幹孫子。”
谷涵沉吟着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才低聲說:“有時候真恨不得自己早生幾年。”
裕遠鏡一聽,樂了,笑着指指谷涵:“早生幾年你說不定也是這幾年才能考上秀才。那神童的名頭可就沒了。”
谷涵自然聽得懂他話裡的指向,想到這個關節也是笑了,附和他:“也是。”說着他又嘆了口氣,“我這年歲生得是真好,早生幾年就耽擱了,比我晚幾年生的貧家子弟要想學得好,又艱難了。”
裕遠鏡拍拍谷涵的肩膀:“運氣也是實力的一部分。至於其他人,世事如此,哪能強求?你還是要儘早考中舉人才行,不然你娘該辛苦了。”
谷涵點點頭,將茶壺蓋上了。
他們這說的是新政中朝廷給未成年秀才和貧寒學子的一系列貼補政策,如今谷涵考上秀才,只要是吃住在學院中,哪怕這個學院不是國辦的,他是不需要交束脩這個學子每年的最大花銷的,朝廷代交,還有糧補解決吃飯問題,他再抽空給人抄抄書,筆墨紙硯之類的問題也解決了,家中母親亦無負擔。但最近已經有消息下來,這項給未滿十八歲秀才的貼補政策很有可能在明年被取消掉。至於給貧寒學子的貼補政策和給孤寡家庭、單親家庭的貼補政策,則是在寧家抄家流放之後就隨着大量其他新政一起取消了。不過抄家之時谷涵已經考上秀才,所以這些政策的取消對他沒有構成致命影響,但不得不說,他能以一介貧寒學子之身在這個年紀就考上秀才,除卻自身有天賦之外,這些年新政給予的機會對他也是影響巨大的。
所以他二人才會有此一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