堵在路上已經有一陣了,谷涵聽着前方嘈雜,忍不住說:“我下去看看。”他率先下了馬車,其餘兩個同窗也是好事之人,並沒有在馬車裡傻坐,也跟着下車了。下車了就發現是一羣人圍在一塊,堵住了這條路。這羣人的中間卻是一個髯須大漢和一個戴厚帷帽的姑娘。只聽那大漢說:“快跟你爹回家!一天到晚就知道瘋癲癲在外面亂跑,讓你看護你弟弟結果你弟弟差點掉到牀下!能不能長點心!”
那姑娘卻是喊道:“你胡說!誰是你女兒!諸位,我弟弟都十四了怎麼會差點掉牀下,這人是想把我拉走啊!救命!我不是他女兒!我警告你,我爹可是朝廷大員,你要是再對我動手,我爹不會放過你的!”
那髯須大漢呔了一聲,粗聲粗氣地罵起來:“你這娃子,一天到晚幻想自己是千金姑娘,你自己看看你自己身上穿的這身,像是前呼後擁的姑娘們穿的嗎?你再看看你的大腳,像是路都不用走的大家閨秀嗎?”
圍觀人羣立時鬨笑起來,已經有些人覺得沒意思散了。谷涵看那姑娘穿得也是布襖布裙,還戴了個普通至極的帷帽,身邊顯然也沒人跟着,看也不像是什麼達官貴人家的姑娘,只不過這種事也說不好事實到底如何,那髯須大漢看着憨直莽撞,未必就不是藏奸之人,這姑娘說話有點語無倫次也有可能是嚇壞了,慌亂中想用身份誆嚇那大漢。
谷涵和自己兩個同窗對視一眼,就往前兩步,擠出了圍觀人羣,說道:“是與不是,這麼爭論下去也不是辦法,不如叫官差來拉到衙裡走一趟,就知道究竟是姑娘有病,還是爹是假爹了。”
他這話裡還帶着吳儂軟語的音調韻感,一聽就不是地道京腔,那髯須大漢立刻就罵了一句:“一個外地人也想拉老子去見官?先問問老子手裡的拳頭答不答應?”他說着就高高舉起了自己長滿黑指毛的鐵拳,好似一個猿人,好不嚇人。
谷涵毫無被他嚇到的樣子,一直立鬆般站着,反倒是笑了,他一個同窗許奇茂這時也往前兩步走到他身旁也是毫不畏懼地拍拍他肩膀:“谷兄,這大漢竟要打你。哈哈。”
另一個叫範信澤的就不上前擠人了,只揚聲提醒那大漢:“那漢子,你可知無故毆打舉人是要吃板子牢飯的?我們只是讓你和你閨女去見個官,官差證明了你閨女就是你閨女,那你當然可以領你閨女家去了,你要真敢落下這一拳頭,官差可就不能放過你了。”
那漢子仍舊舉着自己的鐵拳不放下:“我呸!什麼舉人不舉人,舉人也不能干涉別人家的家務事!跟老子回家!”那大漢拖着那姑娘的手臂就要走。
“公子救命,我真不是他閨女!”這姑娘喊得也特別悽慘。
谷涵看着這不是樣子,那大漢明顯是要擠出人羣把那姑娘拉走了,只好上前拉了那姑娘的衣袖一把,詐了他一詐:“我們已經讓人去叫附近巡街的官差了,這既是你閨女,你就等一等又不掉塊肉。”
那大漢還待要拽,帷帽姑娘已經抓到了救命稻草一樣的,反手就使勁抓住了谷涵的手臂,略長的指甲都差點插-進他肉裡。谷涵吃了痛,只皺了皺眉,也沒有去甩開。這姑娘反應這麼過激,他現在有點相信是髯須大漢有問題了。也顧不得那許多了,伸手隔着衣料抓住了那姑娘手腕,盯着髯須大漢說:“你這麼着急難道是害怕官差來了戳穿你?”他這話話音剛落,外面圍觀人羣裡就有湊熱鬧的瞎喊:“官差來了,官差來了!”
那髯須大漢一聽,心中發虛,竟然都沒確認一下是不是真有官差,推搡了人羣就往外跑,連“閨女”也不要了。他看着壯實,跑得也是飛快,谷涵估摸了一下自己該是追不上,追上了估計也打不過,就算了。便只放了手對那姑娘說:“人雖然跑了,姑娘最好還是去報個案。”
帷帽姑娘看自己成功脫險,人也冷靜下來了,揉了揉自己的手臂,帷帽點點,宛若含羞帶怯地看了谷涵好幾眼,關心地問:“剛纔沒有傷着公子吧?”
“哦,沒有。姑娘不必在意。”谷涵抖了一下衣袖,和他兩個同窗又多問了幾句,方知這姑娘原是跟自己丫鬟換了衣裳出來玩,路上讓丫鬟去買樣東西,她自己本是等在路邊的,卻突然被那大漢拽出了兩條街,若非她機警,大聲呼救,聚了一圈人,只怕已經徹底被拽走了。
谷涵聽了只覺這皇城腳下的治安怎麼這麼差,回頭要提醒一下寧姑娘,叫她出門多帶幾個護院。因爲聽說這姑娘的丫鬟可能就在轉兩條街上,三人就讓暫停了馬車,陪她去找丫鬟,所幸那丫鬟也在找她,倒是沒費什麼力氣。人找到了,他們三個也該走了,那姑娘便行禮問:“幾位公子不知可否告知尊姓大名,好讓我銘記於心。”
谷涵三人互看一眼,俱都笑了,範信澤就說:“我們只是順手一幫,姑娘也不必時時牢記,和你丫頭早些回家去吧,免得又遇上了歹人。”
說罷三人都一起拱了拱手,就要離開,那姑娘卻是攥了攥手中的帕子,又上前一步,走到谷涵面前,“公子救命之恩,不敢或忘,還請務必告知姓名,我好來日報答公子今日之恩。”
谷涵嘴角含笑,將這執意要問名求報答的帷帽姑娘看了看,心道你以爲這是戲文嗎,順手救個人還要留名留姓留地址。萬一惹出雲金溪一般的事來,寧姑娘又要與他鬧些脾氣。便對那姑娘說:“姑娘,我們救你不是爲了圖報的,再者這偌大一個京城,就算我告訴了你姓甚名誰,往後也未必遇上,還是就此別過了。”他又拱了拱手,就招呼同窗往回走。
那姑娘又往前走了小半步,見他三人當真沒有一個願意透露點口風的,不禁在帷帽下咬了咬脣。
她想了想,對身邊的丫鬟說:“柳條,待會我們跟上去看看他們的馬車是在哪裡落腳。”看他們裝束,定是今日才抵京的赴考舉人了。聽方纔他們對話,那位公子似是姓谷,馬車又是往那個方向走,莫非是她知道的那位谷舉人?
“姑娘……”柳條想勸,被她擺了擺手,便閉了嘴。陳元晨帶着柳條一路悄悄跟梢,結果發現這三人下榻的竟然真是自家的會館,她面龐不禁是微微紅了紅。想起自個爹前些日子還與孃親商量,說要在本科進士中給自己挑一個……最好能是谷涵來着。先頭她還覺得人家是個窮酸寒門,任是她爹覺得人家再有前途,自己心中也有些不樂意,現在想來,自己與谷公子這番際遇豈不是天定的緣分……陳元晨攥了攥帕子,臉又紅了。
轉頭對柳條說:“回府!我要看看這會館的各項安排佈置如何。”
*
寧青穹安頓下來之後,當天傍晚盧睿就來找她了。他也是讓家僕在城門口等着的一員,不過自己還要辦事,便沒有提早放衙過來。從他那邊過來寧青穹的宅邸近一些,他便先拜訪了寧青穹,自然是準備要與她和谷涵接風。
三年下來,盧睿看着似乎是除了又長高了些與從前沒什麼兩樣,看起來還是有些些靦腆純良的斯文樣子,但是寧青穹知道他已經辦了好幾個震驚官場商場的案子,樹敵無數,連他自己盧家的人都不曾放過。
因此他來看寧青穹,身邊還帶了兩個虎目蘊光的帶刀漢子,一看就是常有生命威脅。寧青穹相信他外面還得有幾個,也知道他已經死了好幾個手底下的同僚了,有跳河死的,有失火死的,有猝然病死的,有半夜爬山摔死的,還有光明正大就是被一刀解決的。前面那些不是自殺就是意外死亡,最後一個歹徒捉住了,是個腦子有病的人。
事實到底如何,誰也說不清了。總是他那部門是和閻羅王掛鉤的,不是往閻羅王那送些人,就是他們自己去個人到閻羅王那報道。
很多人都不明白盧睿爲什麼要棄了自己偌大的祖產不要,來幹這個活,寧青穹心裡隱約有些明白,但無法說出來。盧睿給她遞的信裡有時會談點生活上的事,比如佛手原來這麼貴,快買不起啦,比如京中最近盛行某種花啦,他種不出,便隨信捎了些種子給寧青穹種種看。都是這些瑣事,不會和她談朝中的事,而且他開始治貪之後,便不給寧青穹傳遞京中消息了,那一成押題的乾股自然也不要了。
寧青穹有時候會拿盧睿和自己爹相比較,不知道誰活得更孤單一些。她覺得自己母親終其餘年恐怕也不知她爹是給皇帝賣命的。
當然除此之外,還是有點不那麼孤單的事,每次盧睿跟她哭完窮,過個一二個月寧青穹總能得到皇上又給他們那班人漲了俸祿的消息,也不知道是不是他跟自己哭完窮就轉頭去跟皇帝那哭窮了。寧青穹看出了這個規律,沒好意思直接問他是不是常去皇帝面前哭窮。
兩人坐着談了一會話,盧睿意思是捎帶了寧青穹去找谷涵,不過寧青穹明天就要開工了,下午與姑娘們安頓下來,晚上還要請姑娘們和瞿天方那邊的士子們吃一頓開工席,以振奮人心,鼓舞士氣。就對盧睿說了。
盧睿也見了見沈如慧和齊叄陽,當初寧青穹和沈如慧取得聯繫就是他幫忙的,二人也算有點交情,不過與齊叄陽不太認識,盧睿和他簡單地聊了幾句,意思意思客套了一下,就又轉頭與寧青穹說話。他和寧青穹簡單聊了一會兒,就起身告辭了,笑着說:“既然你這兒抽不出時間,就等你押完題再請你吃飯,我先去給谷涵接個風,免得去晚了給人截胡,明天又擠不進去他的接風席了。”
寧青穹撇撇嘴:“真不知道他進京是來敘舊的還是來備考的。”
盧睿便是笑,也不接她的話茬,又簡單和餘人道了別。
寧青穹親自送他出門,盧睿快上馬車的時候,又回頭看了寧青穹一眼,忽然開口:“寧姑娘……”
寧青穹擡頭看他,笑着問:“還有什麼事嗎?”
盧睿有點後悔似地垂了一下眼,又擡起來,對寧青穹頗有幾分靦腆地笑了:“你和谷涵準備什麼時候定親?”
突然被問起這個問題,寧青穹有些不好意思,羞澀道:“大、大概是殿試之後,他安頓下來。”
“我明白了。”盧睿應了一聲,目光溫良地看着她說,“希望成親是在京中,我還是希望能去喝你們的喜酒。”
寧青穹臉已經紅透了:“這就不是我能決定的事了,你可以問問他。”
“好。”盧睿又看了她一眼,這才上了馬車,走了。寧青穹站着看暮色裡的馬車滾滾煙塵跑遠。
這麼冷的天還有這麼大幹塵,寧青穹也是服氣的,她屏了屏息,轉身回去。要領姑娘們夫人們出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