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單膝盈盈下跪,“皇上讓民女做刀材,民女便是刀材,皇上讓民女做刀柄,民女便是刀柄,民女願粉身碎骨、肝腦塗地,爲皇上、爲我大新整飭科舉亂象,絕無怨言。”
“好。”周和璟扣下奏摺就站起來,下意識準備扶寧青穹一把,起了身又意識到她是個姑娘家,便咳了一聲,隔空擡了擡手,“快起來吧,坐。我們好好談談。”
寧青穹便起身坐回了位子上,二人又就寧青穹先前所獻教育公平策的具體實施步驟和其他一些關鍵問題談了許久,敲定以後蝶社要做成賬面股,由皇后拿蝶社五成乾股,作爲交換,寧青穹一干人等獲得某皇家營生十分之一的乾股。
寧青穹和皇上談完出去,第一次感覺到了真實的山雨欲來的撲面感。
魏姝排在她之後進去了,顏素菡便過來問寧青穹怎麼樣,寧青穹對她神秘地笑了笑:“皇上挺好說話的,別緊張。”
整個蝶社骨幹都見完皇帝之後,寧青穹就和他們一塊回去了。大家都挺高興的樣子,看來皇上都給了她們什麼許諾或肯定,只是在馬車上不好互相深入地討論。一羣人嘰嘰喳喳地討論着皇宮的琉璃瓦和風景回到了家中。
寧青穹下了馬車便聽說,谷涵已經在等她了。
她就去偏廳見了谷涵,谷涵也沒有坐着,就負手站在屋中間,聽到聲音偏了頭來看了看寧青穹,微笑問她:“見完皇上回來了?今天怎麼樣?”
寧青穹走到茶几一邊給自己倒水一邊同附近的谷涵笑道:“我正式成爲皇上的心腹了。”谷涵站着沒動,微笑着點了點頭,示意她繼續。
馬車裡雖然擺了冰鑑,還是悶悶的,寧青穹幾口喝下已經泡好的桂花茶,潤心潤肺須臾,才放下茶杯,取下手帕來擦了擦,輕輕微笑着跟谷涵說:“我已經答應了,要幫皇上做一件事,等這件事做完,我應該能做官。”
谷涵的微笑一下子變得有點僵硬,他走過來一把抓住住寧青穹玩帕子那隻手的手臂:“你不是在跟我開玩笑吧?皇上答應讓你做官?這怎麼可能?”
寧青穹揉了揉手裡的簡素蘭花帕子,從這隻手揉到那隻手去:“這種事能開玩笑嗎?你小聲點,不要給別人聽到了。”
谷涵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奇怪地看着她,甚至是不能接受地看着她,就是沒有任何能跟寧青穹一起開心的表示。寧青穹的微笑漸漸變成了保持微笑,她看看對面牆上凌峰飛雪孤鬆峭的山水畫,又看看屋外往來的三兩熱鬧人羣,又低頭玩玩自己的帕子,等谷涵花了許久時間消化,才聽到他問:“你到底答應幫皇上做什麼?我不告訴任何人。”
寧青穹玩着自己的帕子說:“幫他清理一批不合格的縉紳和官員,褫奪他們的功名和不納稅不繳糧的資格。”
“清理一批?你要怎麼做?”谷涵眼睛都瞪大了。
“這個就不能細說了。”寧青穹看着他微微一笑,閉口不談。
谷涵幾乎沒有猶豫的,又拉住了寧青穹的手腕,放緩了語氣跟她說:“你不要去做這件事場好不好?”
“這怎麼可能,我已經答應了。”
“答應了,就不能反悔了?你完全可以找到理由不做的嘛,你就是想做。”,谷涵有點生氣的樣子,手都攥緊了,“你知不知道皇上這是拿你當刀使啊!”
“我知道啊。我若不去當這把刀,我不去做別人都不敢做的事,皇上他憑什麼頂着壓力重用我一個姑娘家呢?”
谷涵深吸了一口氣,說:“那你說萬一你失敗怎麼辦?你這得得罪多少人,你還有活路嗎?你要是敗了,到時候皇上沒事,你粉身碎骨挫骨揚灰都是輕的!”
寧青穹平平靜靜的回他:“你不也是皇上手裡的刀嗎?你以爲你得罪的人還少?哪天你敗了,我跟着你也落不到什麼好去。既然如此,爲什麼我不能也去做這把刀呢?多一把刀,多一分勝算嘛。”寧青穹說着,朝他眨眨眼,又湊到谷涵面前去,仰着腦袋討好地近距離拋了一點點秋波。
谷涵好像怔了一怔,他後退小半步和寧青穹拉開了點距離,伸出一根食指來,擋在自己和寧青穹中間,“你從哪學的這一套?少來,我們在談正經事啊。”
寧青穹發現他的反應好有意思,又往他面前湊了湊,笑嘻嘻問:“哪一套嘛?”
谷涵又往後退了退,食指變五指,明晰的六花印紋手掌心擋在了寧青穹眼前,“就這個距離好好說話。”
寧青穹一把掰開他的手,說:“反正這把刀我是一定要做,危險是以後的事,現在對你也沒什麼壞處,你爲什麼不讓我做呢?”
谷涵耐着性子低頭跟她說:“我只想你做我娘子,我不想你攪和朝堂上這些事。”
寧青穹微微仰頭,也認真看着他,“可是從我爹去世那天起,我就已經不可避免地攪和進了朝堂之事,從我開始涉足押題之事,我也不可避免地攪合進了科舉之事,我和你一樣,其實早就進入朝廷的漩渦了。”
她又往前走了一小步,用那種特別專注一些,特別認真一些的眼神看谷涵,“翻開史書,任何朝代的末世都是從大量民變開始的。這些年大新落草爲寇的人越來越多了,你在江南樹敵,給皇上做刀,是因爲你還想力挽狂瀾,我知道。我來做這個刀,我不是衝着力挽狂瀾去的,我知道自己沒有這種能力,但是我可以通過做這把刀,減輕大新的病症。我大新幾百年,不交稅不納糧還佔據大量田地的縉紳已經太多了,割掉一茬,就少一個病竈。我還是那句話,你得罪的縉紳也不少了,要是你都落不着好,我就算沒做過這把刀,我又落得着什麼好呢?我們以後可是一家人。”
“……”
谷涵沉默了一陣子,他看着寧青穹信誓旦旦的,忽然更生氣了,“你這些話,也動聽,也感人,可你不覺得你太刻意了嗎?你說了這麼多,其實都是專門用來說服我的。你覺得我這麼好糊弄嗎?你花了多長時間思考怎麼應付我?從皇宮門口回到這裡的馬車上,一邊跟人聊天一邊就愉快地想完了是不是?”
寧青穹呆了呆,還沒回話,谷涵又說了:“我只問你,昨天我特地來找過你,提醒過你,你今天答應皇上的時候,想過我的感受了嗎?”
寧青穹沒回話。
谷涵等了等,又說:“我不想你去當什麼官也不想你去幫我,這是我們男人的事。我只想你好好做我的妻子,多花一些時間喜歡我,在乎我,每天我一回家就能看到你,而不是我都回家了結果發現你還在衙門裡當班,我不想你用這種方式幫我。現在我再問你,你肯放棄不去給皇上做官嗎?你只要點頭,我就去找皇上請他收回成命。”
寧青穹很不可置信,谷涵怎麼能提出這種過分的要求,要是真的她前腳答應了皇上,回頭谷涵就去找皇上收回了成命,那她以後說話還算數嗎?
寧青穹咬着脣,也梗着沒說話。
谷涵又等了她一陣子,實在沒有等到答案,他也很失望,甚至還傷心:“我有時候真懷疑你到底有沒有喜歡我,感覺就像一直只有我在喜歡你一樣。從來只有我給你讓步,你就沒有爲了我哪怕退過半步。”
他能明明白白跟寧青穹說出這句話也是很傷自尊了。
谷涵說完就轉身往外走,寧青穹本能地追了兩步去抓他袖口,抓住了,還沒來得及說話,谷涵一拉袖子,本來就滑不留手的布料就從寧青穹手裡不可逆轉地滑走了。
寧青穹停了下來,她看着谷涵離開,垂下頭踢了踢旁邊的椅子腿。
*
皇上找她們社的人談過之後,朝野內外驚詫了一陣子,發現皇上沒有別的動作,押題班還是照舊幹着她們以前就做的事,漸漸就沒什麼人一直盯着他們了。唯一不同的是,魏姝李婉秀顏素菡等人在京中自己單賃了宅子,搬了出去,魏姝甚至把自己的孩子們也接來了,明顯以後就要長駐京城。
寧青穹聽說,李婉秀也給自己寒窗苦讀的秀才夫君寫了一封信,力勸他搬到京城來爲皇上做事,結果收到了一封休書。
她知道這件事後,就鼓起勇氣去谷涵家找了他三次,結果都是一廂情願,沒見着谷涵,只見着嬸孃。
寧青穹去了這三次之後,也不去了,專心回頭來做自己的事。
押題班這邊,魏姝和顏素菡將要一起去做大新錢莊,很快會有一些人事變動,其他人還是在寧青穹手底下辦事。也不是每個人的策都能被用上,更不是用上的策就非得她們本人去做。不過分得罪人的事,周和璟當然有更合適的人去做。
在她倆離開押題班之前,寧青穹召開了一次蝶社兼押題班骨幹會議,依舊是圓桌會,大家列席而坐,拂雪端茶倒水。
寧青穹先發表講話:“以前呢,因爲我們蝶社主要成員基本都是押題班的人,所以開會都沒有分開。今天也是一起的,不過這是最後一次把蝶社和押題班放到一起開會了。因爲顏姑娘和魏姨就要離開押題班了,算上樑晉朝和齊叄陽,兩邊人員區別已經比較大了。所以以後就分開了,這個大家心裡有個底就好,顏姑娘和魏姨雖然離開了押題班,但還是我們社的人。別人也是這樣,以後這裡坐的各位大概率都會去做別的事,不管你到了哪裡,都要記得,我們還是社裡的一員。”
大家都應是,寧青穹繼續說:“我們這個社現在已經正式成爲皇后名下的社,你們都知道了。但是有一點我必須聲明,我們社招的是所有想考試合格但未中的士子和有才學有能耐的女子,我們要把自己當作是皇派的人,但我們不能只用他們皇派的眼光來收人,這是其一。其二,前段時間因爲我個人的一些原因,我們社的建設進程,耽擱了,現在就要把這個提上日程來。我們社現在就要做兩件事,一個是把我們的社章寫出來,另一個是儘快把我們的社綱確定下來。”
樑晉朝有點糊塗:“什麼社章社綱?這是什麼?”
寧青穹便解釋道:“社章,就是我們社的規矩,它是用來約束我們社裡每一個人的做事方式的,包括我也要被約束。換言之,這個社章便是我們社裡的國法,誰都不能逾越這個社章行事。明白了吧?我們社的人被皇上召見了一回,以後肯定什麼牛鬼蛇神都想鑽進來,真招進來了怎麼辦,等着人家敗壞我們社的名聲風氣嗎?我們得有個能把這些垃圾踢出去的機制。”
大家都點頭,寧青穹喝了一口金銀花茶,繼續道:“社章草稿我已經讓李夫人起草好了,大家拿回去看看,列下修改意見。”拂雪開始分發社章草稿,寧青穹就繼續說,“至於這個社綱呢,比社章要麻煩許多,須得是我們大家共同的追求目標,最好是能讓人幾輩子都完不成的那種,恩,理想。”
“幾輩子都完不成,那設立起來幹什麼?理想也得是要能讓人做得到達得成的才能叫理想啊。”顏素涵有點好笑地接話。
寧青穹神秘地笑了笑,又喝了一口茶,環顧一圈說:“當然是爲了留住每一個入社人的心嘛,你們想啊,幾輩子都完不成那他肯定這輩子是達不到目標的,他達不到目標,他當然終身就留在我們社裡啦!所以一定要是個放諸四海而皆準的遠大目標,崇高理想,大家回去都認真想一想哦。什麼事是能讓你願意爲之奮鬥一生,又肯定三輩子都完不成的。”
王明便接話:“我覺得是入閣。目標遠大,終身不達,你們覺得怎麼樣?”
寧青穹有點無語地看他:“你也太沒有追求和自信了,就算你真的三輩子都入不了閣,那不代表別人也入不了閣啊。我們要給自己的社一個高點的定位嘛,我們要自信地假定,能入閣的人也會入我們社。入閣,對人家來說不是三輩子都達不到的人生理想,不能讓入家入閣後就失去了奮鬥的目標嘛。”
顏素菡便接話:“那定一個男人不許納妾呢?我覺得這一定能吸引不少女子死心塌地地加入。”
寧青穹驚訝的看向她:“你這個理想啊,確實三輩子都很難達到,但是我敢保證士子們都得被你嚇跑,包括在座的有幾位士子,出了這個門,估計就不想回來了。這個問題,你可以私底下跟樑晉朝好好溝通嘛。”
圓桌邊響起一陣笑聲,樑晉朝都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額頭。
寧青穹敲了敲桌子,“不要光顧着笑,這是很嚴肅的事情,關乎我們社的壽命長短,大家明白吧?對了,還要兼顧男女,不能只考慮一個方面。”
大家一邊笑一邊做筆記,看着別人都記得差不多,寧青穹又說道:“下面來說押題班的事。我們的押題已經打響了名頭,現在我要着手擴張了。第一目標是北直隸,我準備把我們這個甘棠押題的押題範圍擴展到整個北直隸所有府縣。現在呢,給我們提供情報的人已經走了,我們以後的押題就要走更中正全面的押題路線。這就要求我們要對整個縣城各府的歷屆科考情況有所瞭解,所以張勤,過兩天你就帶着人,把北直隸所有縣跑一遍,收集各地的歷科主要範文資料交給關姑娘。”
張勤應下了,寧青穹就說:“下面請魏姨最後一次跟我們談談更具體的規劃步驟和安排。”
魏姝開始拿起資料講話。
這個會開了兩個時辰,等到各方面都佈置了任務下去,寧青穹才把這會散了。
過了些日子,寧青穹就聽說趙大人定成貪污罪了。他趙家抄了家,趙元彥也被從吏部丟了出去,放到了和工部靠邊的一個虛職上。
寧青穹想來想去,又鼓起勇氣去找了谷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