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夫人母女自然也知道了寧青穹和谷涵成功過了文定,她倆氣得很,都很痛恨寧青穹,痛恨谷涵騙了她們。但再恨,這回也得不到陳行和陳元晟的支持了。
尤其是這天陳元晨代母送走柯大夫人時被提早回來的陳元晟碰了個正着。她心裡便有點虛,怕給陳元晟看出箇中端倪。
送完柯大夫人回來,正想繞路回自己的院子,沒成想陳元晟竟站在必經道路上等她,照面便質問起來:“你和柯大夫人素無往來,怎麼突然和她走動起來了?”
“哥哥是又來質問我嗎?什麼時候我和娘結交哪位夫人哥哥都要管了?”陳元晨一臉委屈,“這位柯大夫人是來求爹爹幫忙周旋,希望能儘快給她夫君所部發軍餉的,人家自己求上門來,難道還能拒之門外不成?”
陳元晟聞言面色略緩,“我也不是質問你,只是怕你不死心。”
陳元晨聽着兄長几近毫無感情的冷言冷語,一股不滿失落頓時直衝了頭頂,佈滿了全身,讓她恨不能和陳元晟頂起來——事實上,她也那麼做了:“我不死心?哥哥難道就不想着扳回一城?現在不該是我們全家齊心協力報復他的時候嗎?”
陳元晨才頂了這一句,陳元晟就生氣地拂了把袖,“先頭我讓你不要搞事,不要出門,你不聽,自己把婚事攪黃了,讓谷涵越發懷疑你,心疼那寧姑娘,去給她請了旨,你能怪誰?現在婚都賜下來了,我們家自然是聽從皇上的旨意辦事,你不要再打什麼歪主意了!真是頭髮長見識短,早知道當初娘說你沒必要讀四書五經的時候我就該反對。”
陳元晟有點不耐煩,他現在更在意的是如何快點查明寧青穹遭遇趙元彥事件的真相,化解和谷涵有可能產生的誤會,結親是根本不想了。
陳元晨立刻被說得淚盈於睫,哭着分辨:“哥哥你難道只想着自己的仕途經濟嗎?我可是你親妹妹啊!谷涵先頭跟我說考慮與我定親,納那寧姑娘作妾,轉頭就去向皇上請旨賜婚,這不是欺騙我,欺騙我們家是什麼?!他可是把我們全家的臉踩到地上啊!哥你不想着爲我討回公道,卻要來責怪我,豈不是好沒道理?你不是該護着我麼?”
陳元晟給她說得臉紅脖子粗,臉都有點抖了:“護着你也要有道理才護着你,你父母兄長都在,自己跑去跟人私定終身被人騙了,你還好意思說你哥哥不護着你?總之如今塵埃落定,你不要再肖想人家了,回頭哥哥幫你看看別家的有爲青年。比如那個國子監祭酒家的小兒子,看着人還是不錯的。”
國子監祭酒的小兒子?那不是個家中通房不知幾何的傢伙嗎?陳元晨自覺與他無可溝通,氣得哭着拂袖走了。
她如今也不是還想嫁給谷涵,只是覺得這一口氣不出實在氣不過,就算拆不了他們倆的婚事,也不能讓寧青穹好過!
既然哥哥不護着她,那她也只有自己想辦法找回場子來了。
陳元晨思來想去,使自己的丫鬟去找了傳說已經變成太監的趙元彥。
她滿心憧憬想跟趙元彥合謀,誰想這次丫鬟卻沒給她帶回什麼好消息:趙元彥還在緬懷自己永久失去的作案工具,沉浸在無盡悲傷中不可自拔,根本不搭理她。
*
這天也到了樑晉朝與周和璟單獨面談的時候。
遞上策論後,樑晉朝就期待着皇帝向自己垂詢,他已經做好了從方方面面侃侃而談的準備,偏偏周和璟一手握着奏摺沉思了起來。
許久之後,周和璟略略放下奏摺一折,忽然問樑晉朝:“這個策是誰寫的?”
樑晉朝忍不住擡眼看了皇帝一眼,周和璟目光平靜。樑晉朝嚥了口唾沫,他們千算萬算,沒有算到皇上會問策論是誰寫的……如果說是自己寫的,那就很可能會被皇帝厭棄。但如果承認不是自己寫的,那不是也明擺着承認自己的欺君之罪了……剛纔他回的可是“臣有一策”來着。
樑晉朝額上冒了冷汗,他想來想去,欺君雖是大罪但皇帝也不大可能在這種時候拿他作筏子,大家不都這樣的?法不責衆嘛。
思及此樑晉朝頓時心定不少,不管了,國子監估摸已經去不了,承認不是自己一個人寫的總比被皇帝認定品質不佳徹底失了聖心好。
樑晉朝起身答:“啓稟皇上,臣不敢隱瞞,此策主要爲甘棠押題主辦人寧姑娘寫就,通策細節由蝶社骨幹成員通力合作而成,臣只添了些許微末註腳。”
周和璟微微一揚眉:“你說這主要是寧姑娘寫的?谷涵給她代勞的吧?”說着,周和璟露出一絲不耐之色,往椅背上靠了靠。
樑晉朝連忙解釋:“皇上,谷修撰不是我們蝶社成員,寧姑娘三令五申告誡我們不能把她和谷修撰綁到一起,這個策定是她自己寫的!”回完,樑晉朝心跳便有些加速,他明顯感覺到了皇帝的懷疑。
周和璟仔細看他神色,須臾又撿起奏摺看了一會,看了一會又放下了,他又微皺眉問:“真是寧姑娘自己寫的?”
“真的是啊,皇上!”樑晉朝要跪了。
周和璟握了握手裡的奏摺,心裡升起了一股想見一見這個押題班的衝動。
他已經不是第一次看這些女子的策論了,也不是第一次覺得,讓這些女子玩着押題末技實在是太浪費了。
好鋼,就該讓它用在刀刃上。
沉吟良久,周和璟終於開口:“你回去重新寫本。另外讓你們那些能寫策論的蝶社骨幹都準備準備,每人自己寫本策論,等朕見完所有同進士要見她們。”
“啊?”樑晉朝傻了。
“啊什麼啊?”周和璟合上奏摺一拍,“沒治你欺君之罪已經是法外開恩了。”
樑晉朝一個激靈,連忙領命退下。退到一半,皇帝又喊住他,吩咐:“事前不許告訴任何多餘的人,連谷涵也不許說。”
樑晉朝自然是滿口答應下來。
回去後忙把這件事跟寧青穹說了,寧青穹仔細問過當時皇帝的神色和說辭之後,意識到這是她們社翻身的關鍵機會,沒猶豫的,立刻召集了所有人,連帶把齊叄陽也叫上了。
大家都到齊了,寧青穹便把皇帝的要求說了一遍,要他們每個人回去在一個自己最得意的方向琢磨一篇策論出來。
又特別強調:“必須是自己寫的!不要找人幫寫,免得被皇上打回原型!”
她沒有特別看向齊叄陽,但齊叄陽知道,這就是專門跟自己喊的話,他第一個表態:“一定自己琢磨,不告訴任何人。”
“這就好。”寧青穹讚許地看了他一眼。
寧青穹又簡單說了些注意事項和激勵的話便放大家回去準備。顏素菡最後走的,問她:“你準備寫什麼啊?”
“我不用寫啊。”寧青穹攤攤手。
“皇上不是說一人帶一個策?”
“我的策不是已經交上去了?”寧青穹笑嘻嘻地揹着手,“他一定問我這個。倒是你,準備寫什麼吸引皇上的目光?”
“這一會的功夫哪裡想得到?”
“我覺得你中饋的能耐都在銀錢上了,不如寫寫這方面的?不是說苦思冥想許久銅銀兌率解決之策嘛?真的能施行的話,皇上會考慮的。”
顏素菡想了想,一拍掌,“行,就寫這個!”她嘿嘿湊過來,“你悄悄幫我參謀參謀?”
寧青穹眨眨眼:“沒問題。”
過了十來日,驚掉所有人下巴的事情出現了。
皇上見完所有同進士後,額外召了寧青穹一整個蝶社骨幹覲見。包括女子們。谷涵特地過來了一趟找寧青穹,問怎麼回事,他的神色有點古怪:“這麼重要的事你爲什麼沒有提前告訴我?”
“這是我們社的事呀。”寧青穹神色自然。“皇上點名我們都要寫策論,告訴你不是平白讓皇上懷疑我們的策論水平不真實嗎?”
谷涵聽了,揹着手走了兩圈,又問:“那你對皇上這次招你們集體去有什麼想法沒?”
寧青穹也踱了小半圈,笑着同谷涵說:“這是皇上要評估我們能不能爲他所用了。我覺得沒什麼不好的。不就是去他見進士的暖閣轉一圈嘛。”
谷涵忽然拉住寧青穹的手臂,問她:“你能不能答應我,如果皇上跟你們提一些明顯不太適宜的要求,你就直接拒絕掉?”
寧青穹看看他,又看看他,攥了帕子微微垂眸:“隨機應變吧。”
谷涵一直看着寧青穹,聞言沉默了一下,說:“那你好好想想,皇上面前,一定要考慮好。”寧青穹便笑着點點頭,陪他吃飯不提。
第二日就進宮了。
寧青穹上回來走的是直達後宮的門,這回來和上回又不同,也蠻新鮮的。
寧青穹今天穿得莊重又得體,進了殿便行禮口稱民女,周和璟叫了起,賜了座,先和她聊了聊家常,初步接觸後,便切入正題:“你的策朕看了,假設有朝一日朕給你管科舉,你會怎麼做?”
寧青穹覺得皇上也不可能真讓她去管科舉,這是管她要更具體的意見了,回道:“若要公平,就要先解決依靠流派取士的情況,用一碗水端法,在各種考試中達到統一。民女認爲改變考試體例和評判標準,分科取士爲好,具體的已經寫在策略中了。”
“詩詞歌賦取上來的讓去寫戲目,與民間豪商養的文人分庭抗禮,墨義取上來的讓去做小吏,打破吏目本地世襲的傳統。律法取上來的讓去做主簿師爺之類的工作,再給他們一條升縣官的通道。策論取上來的讓去做縣官。全能取上來的,讓去翰林院,這樣變動雖然看着大,實際上是比以前取更多士了,而且原來能考上來的還能考上來,擔一樣的職務,仕林中不會有太多意見。”
皇帝問她:“取這麼多,朝廷也用不上啊?”
寧青穹微微一笑,心知她的機會來了,回道:“皇上,在這之前,民女要乾的第一件事,會是褫奪功名。”
皇帝看着她,問:“何解?”
寧青穹說:“如今行文太過看中駢賦辭藻,上至一二品下到秀才,不少人是靠抄以前的卷子混上來的,這類人爲達目的不擇手段,竊而己用,最是品德敗壞,如何能當得好父母官?因此要褫奪一批這類縉紳甚至官員的功名。如此便能空不少朝廷缺出來。”
她頓了一頓:“但世風如此,若不給改過機會,朝中必然劇烈反抗。因此我們要加個暫行褫奪功名和官職,隨後再來一次不要求歌賦辭藻意境的通試,民女可以親自出題,給他們寫策論,合格的留下,不合格的走人。”至於到底這個人要不要走,那完全是可以商榷甚至博弈的了。
周和璟又道:“但若要真分辨出來就是個龐大的工程了,你做得到?”
寧青穹自信的微微一笑。“皇上,民女過目不忘,腦中已經儲備了將近一百年的本朝江南所有府縣範文答卷,只要給民女一些時間,背下本朝所有地方主流範文答卷,再把各級官員、縉紳、舉人秀才的歷次答卷都給民女查看,篩出劣品人士不難,只是需要些時間。不過離下科會試還有三年,就算是悄悄查閱,要趕在那之前篩完也能做到。”
周和璟定定看着她:“你真的能做到?”
“能。”
“不會出錯?”
寧青穹笑了笑:“出錯,這是誰都會出的嘛。民女怎能例外?不過別人來做就算是拿幾百個人來做這也是個浩瀚工程,焉知此府士子謄抄的不是別府範文?這麼大規模,保密是不可能了。民女呢,本身做着押題的事,查找範文不會惹人懷疑,而且民女不但背得住各府各縣的主流範文,還能記得住這些範文的出處,要找起對照證據來也很方便。所以民女認爲此事只有民女能做得到,做得好,沒有寫到奏摺上。”
周和璟聽寧青穹這麼說,倒是笑了,他在桌面上扣了兩下手指,若是找幾百個人做,是很難,首先至少要找識字的,記憶力也不錯的,那就只能從士子圈裡找。士子不往外泄消息,可能嗎?說不定還要反過來被利用製造一些冤假錯案打擊政敵。
他又考慮了一些其他方面的事,便問寧青穹:“朕現在問你,等你列完名單,蒐集完證據之後,你願不願意自己站到檯面上來,主持褫奪功名之事。”
寧青穹呆住了,她只是想投個誠,沒想到……她呆了好片刻,才反應過來,又問了一句:“皇上的意思是,讓民女,親自去做這個擼他們下來的人嗎?”
“對,你敢不敢?”
寧青穹直愣愣看着他,看到皇帝的眼神是平靜的,也是認真的,不是在詐她,也不是在給她畫餅。這句話的意思,寧青穹是明白的。
能主持褫奪功名之人,必然得自身先有官職。
他們大新朝也不是沒有過這種先例,川地就有個著名的女將軍秦良玉,是先帝親封的,戰功卓著,對朝廷也是忠心耿耿,自己解決軍餉,自己解決糧草,自家的私兵就是皇家最忠誠的戰士。至今仍是各地民變的救火隊急先鋒,本次陝地民變,她麾下又是到得最早的那一批,聽說已經有戰功送過來了。
但那畢竟是武官,又有戰功說話,文官們提起來就算恥笑她,但未必會本能地雞血上頭地去戰鬥。寧青穹要是答應了,這就不一樣了,能幹褫奪功名這活的,她必須得是個強行擠進文官圈的文官啊。
寧青穹都想得到要是答應下來,自己的名聲得有多臭了,說不定以後上個街都得挨臭雞蛋,還是女子同胞們朝她身上丟的。
這是她將要付出的代價,但另一方面,如果答應下來,那就是自己能順理成章進入科舉系統了呀……比遙控樑晉朝去走國子監那迂迴彎道不知近了多少倍……
寧青穹的心都撲通撲通跳起來,她從來沒有像這一刻這樣,有熱血涌上頭頂的衝動感覺。
但是寧青穹又想起,谷涵很可能並不喜歡自己這樣……
寧青穹天人交戰了許久,皇帝周和璟也並不着急,慢慢看着奏摺,等了許久。
終於,寧青穹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