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連串的事情,楚紫凝已返回英國,安怡再次自殺,程淺車禍,原來還在糾結什麼,幾乎都快忘了,再省起來,似乎也沒什麼大不了。
轉頭,他還在身邊。至少眼下還在。
褚非煙覺得自己快臭了,到學校先洗澡換衣服,又遲到了半節課。她忐忑地推門進教室時,正在上課的文獻學老師停下對她點了點頭,目光裡隱有關切。她亦點點頭,心裡五味雜陳。昨天她那樣鬧,又暈倒在辦公樓門口,大概系裡好些老師都知道了。
中午林嘉聲去醫院看程淺,褚非煙便沒去。等到上完下午的課,她從教室出來,直接揹着書包出了校門,在校門外,發現耿興的車子在等着了。耿興說:“我眼下閒着,送你過去。”
知道是袁沐的指令,褚非煙也不多說。到了醫院,照例陪程淺說了會子話。
下午近代史課上,李萌又將高維楊叫成了楊老師。下課後和洛晴川一起去圖書館,洛晴川穿了條破洞牛仔褲,路上遇到教哲學的倪庚,倪庚道:“你沒褲子穿了嗎?我送你一條吧。”圖書館借閱室新來了個年輕的管理員,人長得胖胖的,不過五官很好看,主要是新來乍到態度好,笑起來的樣子甚爲可親。……
天漸漸黑透,卻是袁沐自己來接。袁沐也坐下來跟程淺說了幾句,他說:“程淺,我是袁沐,非煙說,你是這世界上最堅強的姑娘,這話我深信,我生平不愛求人,這次卻要求你一回,你要醒過來,不然下次我想弄到她的身份證,誰幫我?”
褚非煙有種不知來自哪裡的信仰,覺得袁沐的面子比誰都要大些。是以袁沐這樣說時,她眸中升起熱切的期待來,可等了許久,程淺仍是這般靜靜的,她眸中的期待又一分分黯下去。袁沐牽住她手:“回去吧。給她點兒時間,她會醒的。”
走出住院樓,褚非煙道:“往後得有段日子要往這醫院跑呢,你忙,也不必總來陪我。”
袁沐應:“我知道。”看她神情仍是充滿擔憂,遂揉了下她的發,轉移話題:“什麼牌子的洗髮水?這麼香。”語調上揚,似帶了調笑。
褚非煙扯開他的手,沒情沒緒:“別沒正經。”
“這就沒正經了?我看之前頭髮亂得很,這會兒可真兩樣了。”
褚非煙想起之前的樣子,微窘,別開視線:“你嫌棄我。”
袁沐認真道:“不敢!”
褚非煙知道他是成心逗自己,心裡覺得酸又覺得暖,轉回頭一看他,笑了。
袁沐點頭:“這就對了,不能一直繃着。凡事要把心放鬆了,或許就沒那麼糟糕。”
“這會子又來說我。之前師姐的事,你自己不是也緊張着。”
袁沐啞然。
到底是二十幾歲年紀,要說淡定,似他這般平素裡也算難得,只是真到了牽心處,總
還是難免與自己爲難。世上的道理大抵無別,總是勸別人比自己做來容易些。
左大念若再躲着不上課,怕是連教職也要丟了。所以,他開始上課了。
歷史系三年級的中世紀西方史課堂上,目測上課的學生到了大半,出勤率尚算過得去。上課鈴響,左大念拖着步子走向講臺,低頭翻開課本,手微抖。
就算底下的學生沒人當面說半句,他要過去心裡的那道坎,也沒那麼容易。所以當他擡起頭時,所有人都看得出來,那張爬了皺紋的臉,越發顯得晦暗灰敗。當他開口時,所有人也都聽得出來,他那講課的語調,也越發的昏昏沉沉,叫人厭倦。
這一堂課,就學生而言是混沌的,就左大念而言,是漫長的。
這一堂課,像從前的很多次一樣,沒有互動,沒有人問問題,更像是左大唸的獨角戲。直到下課,下面也只是響起一陣收拾書本的聲音,就像是開會,例行公事,帶了種漠然。
在大學裡當老師,除了拼水平之外,還要拼心理素質。左大唸的心理素質本來訓練得足夠強大了,這時候突然又敏感起來,覺得難受。
他拖着沉重的步子,走下講臺。
門外,守着位姑娘。牛仔褲,米色風衣,墨緞般的一頭秀髮,用髮帶鬆鬆束着,眸若星辰,清亮裡凝着無聲執着。
歷史系二年級的褚非煙。
這學期二年級沒有左大唸的課,褚非煙便守在這教室門外堵他。
左大念夾着書疾走,褚非煙緊追着不放,引得一路的學生側目。師哥師姐們感慨,這師妹,當初是真沒想到。
喬鏡直尤其記得,迎新那日,她帶了一股清逸氣質步入這校園,當時明明豔陽高照,她站在那裡,啓脣一笑,風輕雲淡秋色淨,黯淡了喧囂。
那時候,有人說她美,有人說她冷,有人說她不食人間煙火。大家都以爲,她在這學校裡會一直不食人間煙火下去,直到走向社會。
原來她激烈的時候,也甚激烈;她執着的時候,也甚執着。
胳膊上被敲了一記,席雅道:“怎麼?擔心她?去幫忙啊!”
喬鏡直愣了愣,一笑,拉她入懷:“沒,還是我家媳婦好,隨時吃醋,接地氣。”
話未畢,胸口又被捶了一記。
褚非煙追到人少僻靜處,上前兩步揪住了他,沉痛地說:“左老師,我想知道,若真有心作弊的話,她提前讓您透題不是更好?爲什麼用這麼笨的方式,在試卷上動手腳,留下證據給人抓?”
左大念臉色難看到極點,抖着嘴脣說:“沒人想到會被告,往常那捲子交上去封檔,是沒人查的。頂多大致翻一下,也不會去對筆跡。”
沒人查就可以作弊?對着這樣一個老師,褚非煙不知該恨他還是該可憐他。仍是盯緊了他說:
“左老師,都已經處分過了您還緊張什麼?事情的真相是什麼?您爲什麼要說謊?”
左大唸的神色一僵,本就渾濁的眼神裡閃過慌亂,卻反過來問:“你想說什麼?真相就是我說的那些,我的副教授都撤了,你還想做什麼?”
褚非煙搖頭:“我是學生,我能做什麼?左老師,我也在想,如果您違背良心說這話,能得到什麼?我橫豎想不通。可程淺說她沒答應您,也沒叫您給她加那七分。她是怎麼樣人您不清楚,可我清楚得很,她不會對我欺瞞。所以這中間一定有問題,是您知道,我卻不知道的。”
“沒有。”左大念急急否認。
分明也活了五十多年,就不能鎮定一點兒?褚非煙越發覺得,她所相信的是沒錯的。於是她儘量保持平靜,希望動之以情:“左老師,她不缺那一門課的學分,但她選了,您就能開那門課。當初是您找她,她尊敬您,所以她答應您。念着一個學生的這份善良,您作爲老師,還她清白吧。”
左大念避開她視線:“事情已經發生了,就是這樣。信不信由你。我還有事,要走了。”說着,就要走。
褚非煙死死揪着他衣袖不放:“左老師,江伊涵給了您什麼好處?”
左大唸的身體明顯抖了一下,他卻仍是啞着聲音說:“什麼江伊涵?我不知道。”
“您知道。”
“放開!”
褚非煙鬆了手,失望地笑:“老師啊,老師,我們都叫您一聲老師。”
左大念匆匆而去,微微佝僂着腰的灰藍色背影,在夕陽已然隱去的冷靜光影裡,落魄而慌亂。
褚非煙想起程淺的那句話:“鄭老師,我只是對人心失望。”
回頭,看到林赫。光影冷靜。
“非煙,怎麼樣?”林赫走近。
褚非煙搖頭:“他不鬆口。”
“先回去吧。”林赫牽起她的手,拉着她往回走,猶豫了又猶豫,還是問了出來,“非煙,你有沒有想過,萬一程淺不是被冤枉的,怎麼辦?”
“林赫!”
“我知道,我也願意相信程淺。可是……”
褚非煙苦笑:“是了,林赫,我明白,我也想過。可就算拋開信不信程淺來說,我的感覺告訴我,左大唸的反應不對。他有問題。這整件事情都有問題。”
“非煙,我也是擔心你,你這樣不依不饒地抓着不放……你明白我的意思,程淺還昏迷着,我們都難受,你別生氣。”
“我明白。”褚非煙看向遠方,微眯了眼睛,似茫然,又堅定:“我都想過,就算我真錯了,我是個學生,到時候給院長認錯,給左大念認錯。那也沒什麼。我願意。但現在讓我什麼都不做,我做不到。程淺還昏迷着,她是拿命救人才會這樣的。她需要信念,我也需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