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非煙有點小潔癖,回到宿舍後又花了半個小時洗漱,然後在快四點半鐘的時候才睡下。
她睡前定好了九點十分的鬧鈴,最後卻還是在九點零幾分的時候自己醒來。
迅速起牀洗漱,選了一身素淨的衣服穿上,最後抹了一點脣蜜,才抓了挎包,喝着牛奶下樓。打計程車到預定地點,還早了十分鐘。掏出手機來,看到有林嘉聲發來的短信,說:“我好多了。你照顧好自己,別太累了。”
褚非煙站在樓前的陰影下,看着面前大片的陽光,覺得這世界明亮的有些不真實。在陽光很亮的時候,她常常會有這種不真實的感覺。
禹貢開着一輛黑色的保時捷,車子在褚非煙身邊停下,禹貢說:“上車吧。”
禹貢穿了一身休閒裝,看起來彷彿比他平時穿正裝時年輕了幾歲。他其實是個挺帥的男人,濃密的發,粗眉大眼,面部輪廓分明。褚非煙立刻覺得心情好了不少,畢竟見到不穿正裝的主編是一件很難得的事。公司裡不知有多少單身美女求之不得呢。
禹貢和袁沐是一個習慣,開車的時候冷着張臉,不說話也沒表情,像個假面人。褚非煙到底忍不住,問道:“主編,我今天的工作任務是什麼。”禹貢淡淡說:“其實也沒什麼,跟着就是了。”褚非煙滿心狐疑,但看禹貢也沒有要跟她解釋什麼的興趣,更別說盡一個領導的責任對下屬做耐心的工作指導,她也只好作罷。褚非煙覺得,還是Lucia好。
車子開了足足一個小時,眼看着出了這城市的繁華地帶,最後卻又到了一座白色的樓下。樓建得挺大氣,糅合了現代與古典的要素,具有恰到好處的藝術氣質。褚非煙想,設計這座樓的一定是個很優秀的設計師。
禹貢也不說話,面無表情地只管往裡走,褚非煙也就緊緊跟着。乘坐電梯到頂層,一出電梯只覺豁然開朗,卻是個觀景餐廳。幾百平米的寬敞大廳,四面玻璃牆。因爲正值夏季,牆上視線以上的面積用了一層裝飾性的隔離紫外線材料。不過兩米以下的面積全是明淨的玻璃,因而整個廳內充滿自然光,十分明亮。室內亦有綠植點綴,地上鋪着暗紅色的團花地毯,隔八里地擺一張紅棕木的餐桌,極度浪費空間。
坐下來,視線無礙,外面的山是一片蔥鬱的綠色。
菜餚能做出什麼花樣?一條魚經過二十道工序做出來,它還是一條魚。一段胡蘿蔔雕成牡丹盛放的模樣,也還是胡蘿蔔。
可是有錢人就喜歡這種地方,他們不是來吃東西,他們是來談判的,他們也是來作的。談判和作往往都分不開。
褚非煙既來之,則安之。
禹貢要了一壺咖啡,禹貢說:“這裡的咖啡豆都是從愛爾蘭農莊直接運來的,由來自愛爾蘭的咖啡師現磨現煮,味道很好,很合袁家小少爺口味。”
褚非煙“呃”了一聲,心說,人生苦短,不作不成活。打量了一下外面的山景,發現這個位置確實很好,望出去視野開闊,自成綿延畫卷。作爲元代以來的帝王之都,北京是一方龍脈寶地,只是這些年,這城市膨脹得厲害,灌進了太多的人,豎起太多的高樓,盤織成網的路上太多的車水馬龍,從早到晚,人來車往,人喧車鳴,讓這城市像是一片沸海。其實若能靜下心來的話,若能站在高處看的話,很多地方都很美,且是大開大合的美。褚非煙自看了一遍,收回視線來,微笑着問禹貢:“主編,也合您的口味吧?”
禹貢難得地笑了,說:“難怪Lucia說,現在的小孩都很鬼,我還以爲你是相對穩重些的。”
褚非煙皺皺鼻子,對禹貢擺老資格的口氣頗爲不滿,不過也沒敢說出來。話說冷麪主編能露個笑臉已實屬不易,她可不敢蹬鼻子上臉把他給惹不高興了。
不過想想看,還真有點期待,愛爾蘭的咖啡師煮的愛爾蘭咖啡呀,一杯就是好幾盒雀巢咖啡的價錢,聽着就挺小資。
褚非煙正美美期待着,他們等的人到了,她沒想到的是,禹貢所說的袁家小少爺,竟是袁沐。
維納斯少年依舊戴了假肢,一身的休閒打扮,邁着從容的步子飄來,穿過玻璃照進大廳的自然光在他身上鑲了淺淺金邊,讓他看起來像是天光中降落的天使。
褚非煙想,這一定又是夢,或者,是上天在跟她開玩笑,逗她開心。她覺得最近的天神好像很閒很無聊,總喜歡拿人尋
開心。
禹貢已起身相迎,微笑着伸出左手,和袁沐握了一下,握完手又在袁沐肩上拍了一拍。說:“那邊地形看得怎麼樣?聽說是臺資?”
禹貢都起身相迎了,褚非煙也不敢不站起來,她站在禹貢身後不遠的地方,腦子有些不夠用的感覺。看那樣子,袁沐是在附近看什麼地形,所以禹貢到這邊來。而禹貢和袁沐,應該是相熟的。難道這世界當真這樣小?還是說,在北京他們的世界本就是這樣子,自己只是冒冒失失撞了進來?
“是臺灣的民企,選的地方還不錯。”
“你這小有名氣,都傳到臺灣去了。”
“是老師的名氣。”
“都一樣。來,坐吧。”
禹貢轉身,正和褚非煙視線相對,於是微微一笑,說:“唔,介紹一下吧,這位是袁沐袁先生,這丫頭,是我今天的臨時助理褚非煙。”
袁沐淡淡地說了句你好。褚非煙也說你好。
兩個男人悠然落座。褚非煙才恍然醒覺似的,也坐了下來。
袁沐並沒有表示自己與褚非煙認識,他甚至自那句“你好”之後,根本就沒再正眼看她。好一會兒之後,褚非煙才覺得自己應該感到欣慰。她想,有時候被人當空氣其實也不壞,至少比面對尷尬要好很多。
他們品咖啡的時候就是品咖啡,講的也都是休閒的話。褚非煙坐在一邊,樂得專心喝咖啡。咖啡確實很好,是非常非常純正的味道。
品完咖啡後禹貢說:“怎麼樣,去上山?邊走邊聊。”
“再好不過。”袁沐說。
禹貢叫來waiter付了咖啡的錢,說:“下午兩點,這位子還給我們留着,我們回來品嚐法國師傅的手藝。”waiter連連答應。
褚非煙站起來跟着走。禹貢穿了雙休閒皮鞋,袁沐穿了運動鞋,褚非煙慶幸自己穿了雙矮跟小皮鞋,只有兩到三釐米的跟。爬普通的山尚不成問題。
山上的綠植很密,雖然外面陽光耀眼,石頭鋪就的山道上卻是一路濃蔭,甚是涼爽宜人。褚非煙跟在兩人後面走。禹貢和袁沐像是很隨意地聊着一些話題。剛開始有好一會兒,褚非煙並未聽出他們究竟是想聊什麼。因爲他們聊的內容實在很散亂,什麼法國人是很會享受的,美國人是不肯委屈自己的,中國人是很能吃苦的,日本人是很勤奮也很苦逼的……褚非煙聽了半天,覺得怎麼聽也不像要談項目的樣子,難不成,他們只是週末沒事約出來閒聊?那她出現在這裡的意義又是什麼?褚非煙有些困惑。
山路雖和緩,連續走了近一個小時之後,褚非煙還是覺得有點累。前面的兩個男人卻始終步履輕鬆,混似走的是平地。不過,他們的話題總算有些集中了。只聽禹貢說:“大家都知道知道,在當前的中國,大城市中等城市小城市,經濟水平都在穩步上漲。但我做過一段時間的調查,很多人還是不懂得生活。對於很多人來說,賺錢和工作就是生活本身,培養孩子仍然是一個家庭中最重要的生活目標。”
袁沐說:“最難改變的是觀念,但觀念總是會變的。問題是,你確定要現在推出《MGHOME》麼?而不是再等幾年?”
“現在。”禹貢說,“這想法我已經醞釀了五年,現在是時候了。”
“走在前面,引導人們觀念的改變?”
“也不算吧。觀念正在變。你看吧,變起來會很快。”
袁沐點點頭:“我很佩服你。”
禹貢笑道:“你知道,我沒有更偉大的追求,也沒有什麼高尚的奉獻精神,所以只能琢磨這些。你承不承認,生活本身是值得尊重的。否則也不會有時尚。否則你的建築設計你們的家裝傢俱也不需要有審美的訴求。”
“我從不否認這些。”
“所以時尚不應該只是在職場和宴會上,不應該只是大家在特定場合化的妝容穿的衣服戴的首飾,而應該也在家裡。室內的裝修,傢俱,餐具,杯具酒具,這些都應該有時尚,家裡的生活應該比外面的生活更有情趣。”
“我很認同。但是,你更應該期待你的讀者認同。”
“你也是我的讀者。”
“呵,不算,我看你們的雜誌是爲了研究。”
“研究也是看,你且說說看吧。我們每期有幾頁創意家居的專題,做的是不是還不錯。”
“嗯,還行,能看。不過我比較懷疑,看雜誌的讀者,有多少會認真看那部分內容,或者,有多少人會真正喜歡。你們每年也會出兩期藝術家居副刊,但據我所知,副刊的銷量一直不算理想,每年都會堆積不少庫存,然後在各種活動中作爲贈品送出。”
“你連這個都知道?”禹貢有些驚訝。這小子在專業上很天才他承認,但這些時尚界的事情他好像不怎麼感冒。MG的很多重要活動都會給他發邀請函,但十次中他有九次半不會出場,而且每次禹貢給他打電話,他的理由還都特別堂而皇之:“不去,我要睡覺。”“不去,我要去打球。”“不去,我要在家看小說。”……禹貢長他十歲,當然也不能跟他計較。
袁沐一笑:“我也不想知道,可不小心就知道了。”
“得瑟吧你!”禹貢笑着,甚至有些寵溺的意思,彷彿袁沐是他的親弟弟。
褚非煙徹底搞不清狀況。整個一路上,她被晾在了後面。她甚至覺得,如果她掉頭離開了,也沒人會知道,兩個男人會在遊山盡興談判完成後回去吃飯,然後各自回家,而絲毫不會察覺到丟了一個人。
就在這時候,兩個男人停下了腳步,褚非煙才發現,原來他們到了一條小溪旁。小溪從山上下來,水清得不可思議,水底的每一顆鵝卵石都看得清清楚楚。
兩個男人在溪水裡洗了手,就站起來沿着小溪走上去。褚非煙也是看那水實在清澈得誘人,忍不住,也蹲在溪邊去洗手。水清冽沁骨,在走了一個多小時的山路後,那感覺簡直是妙極了。她洗了一下又洗了一下,正洗得投入,突然身旁“嘿”的一聲,嚇得她險些跌進水裡。勉強穩住身體,有些生氣地看向禹貢和袁沐。
禹貢笑着說:“沒事吧?袁大少爺跟你開個玩笑。”
袁沐瞅了她一眼,又瞅了禹貢一眼,冷冷地說:“無聊。”轉身繼續向上走去。
褚非煙半天沒反應過來,因爲那句“嘿”分明是禹貢的聲音。可是禹貢啊!冷麪主編禹貢!她覺得這時候天上升起一輪圓月都會更有真實感一些。
同時她也覺得挺失落的。在這麼美的地方,曲徑通幽,山泉清澈,連禹貢都神經錯亂了,可袁沐,還是這麼冷。
她愣了好一會兒,纔跟了上去,又走了幾百米,就看到了那山泉的源頭。
袁沐在那泉水流下的地方,正在用手掬了泉水在喝。他的腿很長,一腳高一腳低地踩在高低兩塊岩石上,那樣隨意的姿勢,看起來卻那麼好看。
褚非煙遠遠地看着他。她突然想,要是可以永遠呆在這裡不回去,那該多好。
袁沐喝完了甩甩手上的水,回身走了幾步,就坐在了一邊的山石上。他整個人在樹蔭之下,陽光穿透濃密的葉子,在他頭頂和肩頭撒下幾個小小的光斑。在他的左腳邊,安靜地開着幾朵黃黃白白的小花。而他望向遠處,那裡陽光明媚,樹木蔥鬱,濃綠的葉片反着光。那情景,又是一幅畫。
“非煙,過來喝水。”禹貢叫她。她看過去,才發現禹貢不知何時也蹲在了那個位置,他也用手掬了泉水在喝,不過他用兩隻手,掬水時比袁沐輕鬆得多了。
褚非煙走過去,泉水十分清冽,還有一米多遠的距離,她都能感受到那種清涼氣息。
禹貢見她站着不動,就說:“放心吧。這裡是水源,我小時候就喝,袁沐也喝。那個,喝了能美容養顏,益智安神,強身健體。”
褚非煙噗嗤笑了,說:“喝了後腰不酸腿不疼,一覺睡到大天明。”走了一個多小時的山路,她委實有些口渴,對着這樣的泉水,就更覺得渴,於是也學着禹貢的樣子,用雙手掬了泉水來喝。泉水入喉的瞬間,頓覺甘甜沁心入骨。她就又喝了幾口。她看到自己在水中的影,因爲水太清,那影子並不清晰,只是一個淺淺的輪廓。她想着方纔袁沐用一隻手掬水的樣子,每次都只能掬起很少的量,她想拿自己的手借給他用,讓他有兩隻手,不,有三隻手可以用。她想到這裡,心裡猛得一驚,便覺得耳根都有些熱了。幸好是對着泉水,沒有人看見。
她突然覺得很奇妙,在這個地方,她,禹貢,袁沐。他們一起在這裡,渴了,便用手掬起這甘甜的泉水來喝,餓了呢?餓了吃什麼?這裡有沒有野果?或者禹貢會打獵,袁沐會叉魚?不管了,總之,這種感覺太夢幻,夢幻得褚非煙想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