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上路,斜刺裡突然衝出一輛車,禹貢雖打了方向盤盡力躲避,倏然之下竟是躲避不及,隨着刺耳的剎車聲,禹貢的車子生生被逼停,那輛車子則打橫停在前方。兩車之間不到二十釐米的距離,險險沒有撞上。
褚非煙手中的半瓶礦泉水滾落在腳下,慣性使她的身子完全失控,好在有安全帶箍着,她只覺得胸腹部被肋得難受,倒並無大礙。
禹貢在穩住身子之後,只是用手撫上額頭,揉了揉太陽穴,顯出頭痛無奈之狀。
前面車子的車窗降下,探出一張妝容精緻的清麗面孔,長長的大波浪捲髮在肩頭跳蕩,若隱若現的栗色光澤流轉,烘托出一臉的笑意嬌俏生春。
驚魂甫定的褚非煙與她對視,只覺得那一張笑臉明媚得有些晃眼。她想楚紫凝雖不算生得極美,但這一刻她的美,絕對當得起張揚恣肆四個字。她又想起禹貢所說過的,他這個表妹被慣得有些嬌蠻,看來倒是不虛,或者,還不只是嬌蠻。
禹貢從車窗裡探出半個頭,沒好氣地對楚紫凝說:“誰教你這樣開車的?還要不要命?”
“誰說我不要命?你這剎車不是剎得挺及時嗎?”楚紫凝嬌笑宴宴。
“你是考我剎車還是考你運氣?”禹貢無奈,“原以爲你在國外呆幾年,總能學得穩重些,卻是越大越不知輕重。”
楚紫凝嬌嗔:“禹貢哥,能不能別一見面就訓我?”
“難道我還誇你?”
楚紫凝不急不惱,卻越發笑意盈盈:“袁沐說你新交了女朋友,我初時還不信,原來是真的。”
禹貢臉色一變,看了眼身旁的褚非煙,將車窗搖上,打開車門就下去了。
原本因爲事出意外,又受了驚,褚非煙並未注意楚紫凝所開的車子,這時聽到袁沐的名字,才發現橫在禹貢車前的,正是袁沐的車。她望着車身上那道足有一尺長的刮痕,和前頭車燈上的幾道裂紋,她想,車子蹭成這樣,不知道袁沐是不是真的沒事,或許,他受了輕傷,現在真的在醫院。她就這樣怔了一瞬,脣角卻擠出一絲苦笑。
楚紫凝乾脆將車窗完全降下,墊了胳膊趴在車窗上看向褚非煙,笑說:“非煙,原來禹貢哥的女朋友是你呀。”
禹貢的車算是隔音效果比較好的,楚紫凝的聲音聽起來小了些,但是距離太近,那聲音還是很清晰地傳進來。褚非煙收回思緒,對着楚紫凝搖了搖頭說:“你誤會了。”
禹貢已經走到楚紫凝面前,沉聲說:“你做什麼?”
褚非煙低頭去開車門。當然,她不是想下去跟楚紫凝打招呼或者解釋什麼。他們表兄妹自去敘舊或者打趣。她不過是想盡快離開。只是一種本能,她想下去,攔一輛計程車,儘快逃離這裡。
但她用力,車門紋絲不動。禹貢又將車鎖了。真是豈有此理!褚非煙氣惱之下,又在車門上踢了一腳。雖然是保時捷,她也踢得一點兒都不解恨,還把自己的腳給踢疼了。
外面兩人說得熱鬧。楚紫凝無辜地仰頭看着禹貢說:“你幹嘛這麼不高興。”
禹貢低聲說:“你不是有活動麼?大半夜怎麼跑這裡來了?”
“我不是關心禹貢哥的感情嗎?袁沐說……”
“少跟我胡扯!袁沐,你以爲袁沐有你這麼無聊?還女朋友!我死了他都未必會給你傳個話。”
“他哪有這麼無情?再說了,哪有你這樣咒自己的!”
禹貢抓住楚紫凝的胳膊往車裡塞:“行了,快開車走,橫在這裡,像什麼樣子?不是你的車,罰也罰不着你是不是?”
楚紫凝猶自轉頭說:“我話還沒說完呢?”
“你走不走?”
“走,我走還不行嗎?”楚紫凝促狹地一笑。
禹貢退後幾步,看楚紫凝發動了車子,纔過來上車。
褚非煙趕着禹貢開車的時候,也開自己這邊的車門,結果動作沒他快,才邁出去一條腿,胳膊卻被他拽住了。禹貢說:“你幹什麼?坐好!”
“我要下車。”
“下車做什麼?你知道這是哪裡?”
“要你管!”
“你怎麼了?你的情緒從哪兒來?”
褚非煙一怔,放棄了掙扎。是啊?她的情緒從哪兒來?是因爲聽到袁沐的名字嗎?
禹貢又拽了她一下,命令道:“坐好!”
楚紫凝倒了兩次車,把橫着的車子順過來,“噌”地一聲開走了。
禹貢這纔回頭對褚非煙說:“你別聽紫凝胡扯。袁沐……”
“別說了。”褚非煙毫不猶豫打斷了他,“你今天說得夠多了,我早聽煩了。”
禹貢看了她一眼,脣角一抹淡笑,搖了搖頭。
林嘉聲提着熱的蜂蜜檸檬水和冰的青檸可樂出來,眼尾含笑,眉梢含笑,脣角亦含笑。
但是路邊,已經沒有褚非煙的影子。他四處搜尋她的影子,喊她的名字,沒有迴應,他打她的手機,手機在他肩上的揹包裡響起,叮鈴鈴,叮鈴鈴,舊式電話鈴的聲音。
他急得鎖緊了眉頭,這麼兩分鐘,她能去哪裡?他坐在路邊等,五分鐘,十分鐘,二十分鐘,三十分鐘,她還是沒回來。打電話到她宿舍,電話鈴聲單調而綿長地響
下去,直到自己斷掉。打電話給林赫,林赫已在火車站,四周亂糟糟的,林赫提高了聲音說:“她不是跟你在一起麼?”
林嘉聲想,她也許有急事回學校了。於是他攔了輛計程車,急匆匆趕回學校。在女生宿舍樓下見到程淺,程淺說,白天去找工作了,回來也沒見到褚非煙。看他着急,又安慰他:“你別急,她一個大活人,丟不了。我幫你問問別的人。”
程淺轉身回宿舍樓,他心裡着急,跟宿管老師求情,薛老師本就認識他,沒等他說完,就說:“你上去吧。”褚非煙的宿舍裡沒人,敲門打電話都沒有迴應。然後程淺將本班剩下的五間宿舍一間間敲過去,第一間沒人,第二間說沒看見,第三間沒看見,第四間沒人,第五間尚未敲,江伊涵出來了,她說:“怎麼了?找誰呢?”
林嘉聲神色滯了一滯,潦草地說:“沒事。”
程淺卻問:“你見到非煙沒有?”
“我昨天下午見過她。”江伊涵笑說,“怎麼了?不能打她手機嗎?”
林嘉聲的臉色不好看,只說:“沒事,謝謝。”說完了,轉身下樓。
程淺追過去。林嘉聲回頭說:“我再去找找,你也回去吧。在上面等着,如果她回來了,叫她聯繫我。”
林嘉聲倚在校門口旁邊的鐵欄杆上。他記得他第一次在這裡等她,下着細雨,他將受傷的手藏在口袋裡,衣服溼了,他手上的傷口很疼,心裡很篤定。第二次,也下着雨,他從醫院逃出,舉着一把黑色的天堂傘,攥着兩張話劇門票,她在電話裡的聲音不甚耐煩,但他甘願執着。這一次,沒有雨,微微的夜風,很舒適,他的心卻很茫然。他進店的時候,她就在路邊,從路邊到店內不過一分鐘的路,而她離開了,卻沒有跟他說一聲。是什麼原因,讓她走得這樣急?明明晚上十點多的火車,他挽留她,她不同意,說母親想她。又是什麼原因,讓她忘了母親的想念?
進出校門的人免不了看他一眼,林嘉聲不在意,心裡卻不能不難受。江伊涵的高跟涼鞋踩地在石磚地上,叮叮咚咚的聲音砸在他的心上。
“她去哪裡了?爲什麼你找不到她?”江伊涵說。
林嘉聲很煩躁,如果我知道她去了哪裡,如果我知道爲什麼我找不到她,我何必還要在這裡傻等?
江伊涵挨着他靠在了欄杆上,也沒嫌欄杆髒,短裙下露出一雙細白的腿。林嘉聲卻只是有些茫然的看着前方,看着路上的人來車往。
江伊涵說:“林嘉聲,她究竟哪裡好過我?你苦苦尋她,卻不肯回頭看一看我?”
林嘉聲站起來就走,江伊涵追在後面喊:“哎,林嘉聲,你去哪裡?”
“別跟着我。”
林嘉聲又回到了飲品店門口。不到十點鐘,飲品店已經打烊。開店的是個二十餘歲的女子。她關了燈,鎖上門,轉身見到他,倒是一眼認出來,遂笑着打招呼:“嗨,你怎麼還在這裡?”
他說:“我等人。”勉強擠出一個笑。
女子對他擺下手,向公交站臺走去。牛仔短褲,白色印花T恤,很普通的一個背影,像生活在這個城市裡的每一個勤勉女孩,也許沒有高學歷,也許沒有耀眼的才華,卻只是活得認真。
林嘉聲坐在臺階上,天幕深沉,城市的夜亦深沉。他望着每一個路過的行人,男的,女的,高的,矮的,胖的,瘦的……
他突然想起古時思婦的倚閭望歸、望穿秋水。而他是坐地望歸,望穿夜幕。說出去大概要叫人笑話。
好在她最終是回來了。
黑色的保時捷停下。車門打開,褚非煙走了出來。
她穿着白底印花的裙子,明明是那樣鮮明絢麗的水墨印花,卻被她穿出了素淨的味道。她的長髮如青絲緞般垂落肩頭,夜風吹動裙裾,輕輕撲打在她纖細勻稱的小腿上。他突然覺得他抓不住她。她纖細的一抹身影立在那裡,輕飄飄的,他卻抓不住她。
他站起身,忘了她的書包還在腿上,忘了書包的拉鍊被他拉開後就沒再拉上,書包順着他的腿滑下,新買的領帶和胸針,連帶褚非煙的手機、鑰匙、脣膏、便籤本,嘩啦啦散了一地。他怔了一會兒,才知道彎下要去撿東西。
褚非煙也走過來,蹲下身幫着撿。
林嘉聲擡起頭說:“你回來了?”
“嗯,”褚非煙點點頭,手上不停,繼續將鑰匙、脣膏都撿了起來,丟進他提着的書包裡。
撿完了,褚非煙站起,才發現林嘉聲的眼睛一眨不眨,在盯着她看。她太習慣他嬉皮笑臉的樣子,可不知從幾時起,他的眼中偶或會劃過一絲落寞和憂傷,就像現在這樣。她勉力對他笑,可那笑容很彆扭,她說:“你怎麼還在這裡,你一直在這裡,等了這麼久嗎?”
林嘉聲低頭拉上書包的拉鍊。擡起頭時,眼風正瞧見那輛保時捷開走。車裡的男人有着冷峻的面孔,他看得不甚真切,卻知道不是袁沐。他揉了揉她的髮絲,溫言道:“沒有,我回學校找你了,可你不在學校,所以我又回來了。你看,你不是也回來了嗎?我不在這裡等着,你回來就會找不到我。”
“嘉聲。”她的聲音有些艱澀。
“看你,臉色怎麼這麼難看?”他的手從她發間滑下,握住
了她垂在身側的手。她的手冰冷,他纔想起,已經夜深了,雖然是夏天,可她一向畏冷,這樣的夜風,她穿着單薄的裙子,她一定是冷了。於是他用自己的手包裹住了她的手,她的手柔軟,是那種柔弱無骨的柔軟,他緊緊地攥着,他想給她溫暖,無論如何,他想給她溫暖。她很安靜,而他只顧自己說着:“還有,手怎麼這麼涼,如果有一杯熱飲給你捧着,你就會暖了。你冷的時候,最喜歡捧一杯熱水,彷彿那樣你就很幸福。可是蜂蜜檸檬水被我丟掉了,就算不丟掉,也早冷了,現在飲品店關門了,不能再去買一杯了。不過沒關係,我會牽着你的手,我牽着你,你就不會冷了。”
眼睛酸脹,褚非煙忍着,可是沒忍住,一顆淚水滾落下來,她卻笑着,說:“你怎麼了?說話這麼酸溜溜的,我都起雞皮疙瘩了。”
“你的雞皮疙瘩,是凍的。”
褚非煙低了頭,“嘉聲,”她叫他,須臾,又擡起頭,“我……”
“我知道。”林嘉聲幾乎是本能地,立刻打斷了她,他睇着她說:“什麼都不用解釋,我相信你,你一定有急事,所以纔會來不及說就走了。”
褚非煙打好了腹稿的,鼓起勇氣想要解釋給他聽的話,就這樣被他阻在喉嚨口。
林嘉聲手上用力,把她帶進了懷裡,手臂環着她,覺得不滿足,手臂緊了一緊,還是不滿足,就又緊了一緊,又緊了一緊。他就這樣緊緊抱着她。她光滑柔軟的髮絲摩擦着他的臉,淡淡的髮香縈繞鼻端。他的一顆心跳得厲害,每跳一下都牽動一絲隱秘的痛。他竟然哭了,一個大男人,竟然抑不住心裡的脆弱,淚水滾落下來,落在她的髮絲裡,也落在他緊緊箍着她的手上。
江伊涵站在路邊,遠遠看到褚非煙從一輛車裡下來,看到林嘉聲腿上的書包滑落,東西散了一地,看到他們一起蹲下去撿散了一地的東西。她知道自己該轉身走開,腳步卻不聽使喚,朝着他們走近了幾步,高跟鞋踩在寂寞的路面上,發出咚咚的輕響。他們卻渾然不覺。她停下腳步,手裡揉着一個錦地刺繡金雀的掛飾。掛飾的邊緣磨得有些發毛,織錦上的繡線也有些褪色。可是金雀的樣子依舊鮮活生動。
那是在香格里拉的時候,她纏着林嘉聲買給她的。她其實想要那一對刺繡鴛鴦。她一向自視清高,小時候看到鄰居家的姐姐繡一對鴛鴦枕,她嗤之以鼻。然而那時刻,她竟是那麼鍾情於那一對錦地刺繡的戲水鴛鴦。可她怕林嘉聲不肯買給她,所以她退而求其次,問他討一隻金雀,他很大方,立刻就付了錢,然後轉身離開。她追上去,拉住他的衣袖。他不肯牽她的手,她就拉他的衣袖,好像那樣代表她其實有權利對他撒嬌。
林嘉聲說:“看你,臉色怎麼這麼差?還有,手怎麼這麼涼……”
她手上揉得用力,幾乎要將那繡飾揉碎,就像要揉碎自己心裡的怨怒。她要爭取的人,她用了這樣多努力要爭取的人,沒道理爭不到。
林嘉聲又說:“我知道。什麼都不用解釋,我相信你,你一定有急事,所以纔會來不及說就走了。”
她的眼中放出了寒冷的怨怒的光。沒有道理,他卻對另一個女生這樣體貼,這樣包容。不,不是包容,他是在逃避,他在怕。她以爲自己來晚了,如果她能早一點兒來,或者一開始就不管不顧地跟來,如果褚非煙下車看到她和林嘉聲在一起,事情會不會不一樣?也許什麼都不會改變,林嘉聲竟愛得這樣卑微。她有一點兒可憐他。
林嘉聲抱住了褚非煙,抱得那麼緊。
她的手在顫抖,可手上揉捏繡飾的力道未減,揉捏轉作撕扯,“哧”的一聲輕響,邊緣縫合處裂開了一個口子。
這一聲撕裂的輕響,好像是一個出口。她聽到自己的冷笑:“林嘉聲,這就是你的一廂情願的愛情?你爲什麼不敢問她,爲什麼不敢聽她的解釋?”
林嘉聲總算意識到了江伊涵的存在,一怔之下鬆開了懷抱。
褚非煙迅速從他懷抱中閃開,閃在了一邊,目光看向江伊涵,神色卻還平靜。
林嘉聲眼中的落寞和溫柔褪去,看着江伊涵的目光惟餘冷漠。
江伊涵心裡一時恨一時悲,但她幽幽地對褚非煙說:“非煙,我愛嘉聲,所以我放手。我也對你說了,既然在一起了,就要幸福。你爲什麼就不能珍惜?他找不到你着急的時候,我替他難過的時候,你在哪裡?你想過他有多着急嗎?你心裡真的沒有愧意嗎?”
褚非煙茫然望着江伊涵,沒錯,她有愧意。當江伊涵這樣譴責她的時候,她無言以對。
林嘉聲的聲音卻冷靜:“她有要緊事。我說了,不管怎樣,我相信她。”
“林嘉聲,我真可憐你。”江伊涵哀哀地、憤怒地說。
林嘉聲卻握住了褚非煙的手,握得很緊。他低聲對她說:“我們走,求你。”
褚非煙看一眼江伊涵。他就又低聲說一次:“求你。”他的眼神灼痛了她。
如果總是有人要受傷,如果萬千幸福中她還有機會守住其中一份,她沒有權利再猶豫不決。猶豫是一把利刃,會於無聲處傷人。如果某種友情不能強求,如果總是有一些東西是虛妄,她也沒有權利太貪心。貪心是開在人心裡的荊棘,只會刺痛自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