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是怎麼離開咖啡間回到辦公室的,褚非煙自己也不記得。只記得辦公室裡的同事陸陸續續都吃完飯回來了,Lucia也回來了,看到褚非煙,就給她一疊稿子,跟她說了要求,叫她加緊時間審讀。然後趁別人不注意,又將一個信封丟在褚非煙桌上,說:“這是給你創意的獎勵,主編特別叮囑的。”
褚非煙仰頭看Lucia。Lucia說:“收着吧。”
稿子一共有五十多頁,褚非煙一直看到快下班,還有十多頁。看看錶,差一刻鐘下班,她知道得加一會兒班。
褚非煙決定先找禹貢,將辭職報告交了。心情早平靜下來,不管怎麼樣,她想,在MG的這段時間,禹貢從未虧待她,給了她機會,還給她發了兩個紅包,這是實實在在的好處。她不可能將紅包還回去,那麼,就算拿人手短,她就當利用這件事,她並不知情。
褚非煙站起身,轉頭看到Lucia。Lucia一隻手端着水杯,另一隻手在揉太陽穴。她心情不好,褚非煙知道。通報上寫得很清楚,公司重組之後,禹貢雖然還兼着《MG》主編的職位,但大部分工作會移交到副主編的手上。而新提拔的副主編,是Susan蘇文雅。其實在這段時間,褚非煙隱約也聽到一些議論,知道Lucia本來是最有希望得到這個副主編職位的,然而她懷了孕,一切都變得不確定。如今塵埃落定,這個職位,到底是落在了Susan頭上。
如今想起來,褚非煙也有些反應過來。公司是一個很現實的地方。在禹貢那裡,畢竟公司利益纔是第一位。如果爲了公司利益,他不介意煞費苦心地去利用一個學生,那麼同樣,他也可以因爲一個女職員的懷孕而剝奪她升職的權利。
站在一個公司管理者的角度,禹貢的做法或許無可厚非。
褚非煙只是有些爲Lucia難過。她不知道李詩月說的事有幾分真實,不知道桑秦的事究竟是怎麼回事,也不知道Lucia是是不是迫於壓力纔來了MG,但是她看得出來,Lucia其熱愛MG的工作。
褚非煙從樓梯上去,到七樓,卻在樓道里先遇到了Annie。Annie說,主編現在很忙,有事先向直接上級彙報,直接上級解決不了的,自然會再往上報。褚非煙於是又跑下去,想了一會兒,還是把辭職信給了Lucia。
Lucia看到信封上“辭職報告”四個字。字很娟秀,可是很刺眼。Lucia從信封上擡起頭來,對站在她桌邊的褚非煙說:“你如果不想在這個部門,可以申請調動。在MG,職員的合理意願會得到尊重。”
“嗯?”褚非煙怔了一下,才隱約反應過來,Lucia也許誤會她了。這個時候,她也不知道該怎麼說,才能叫Lucia相信,自己沒有覺得跟着Lucia受委屈的意思。而她所能做的,只能是搖搖頭,認真地說:“桑老師(Lucia叫桑藍),我跟您雖然不久,但您要相信我,我辭職純粹是出於個人原因。其實我也不想辭職,可我真的有苦衷。”
Lucia沉吟片刻,說:“你還是直接交給主編吧。”
褚非煙有些尷尬,卻還是再次找到了主編辦公室。已經下班了,Annie的辦公室是主編辦公室外面的一個小間,她正在收拾資料。褚非煙說:“我跟桑老師說過了,她叫我直接找主編,我真的有事。”
Annie點點頭,叫她進去。
禹貢正站在窗前抽菸,聽到敲門聲,他說了聲“進來”。
褚非煙推開門。太陽大概已經西沉了吧,房間裡開着冷氣,沒開燈,冷靜的光影中,禹貢站在窗前,淺灰色襯衣,深灰色西褲,挺拔的一抹身影,指間淡淡的一縷輕煙,整個人依舊透着一種孤獨的況味。
可是想到自己想到Lucia,褚非煙心裡五味雜陳。
禹貢迴轉身來,看到是褚非煙,他雖有些意外,卻也只是平靜地問了句:“什麼事?”
褚非煙上前幾步,遞上辭職報告,說:“主編,我交這個,桑老師叫我直接交給您。”
禹貢的視線掃過信封上的字,他皺了下眉頭,卻沒說什麼,只是回手將手中的煙摁熄在窗臺上的菸灰缸中,才說:“說說理由。”
“是因爲個人原因,在報告裡寫明瞭。”
“你若不想在現在的部門,我正想調你做我的第二助理。”
看來,禹貢也誤會了。果然,在他心裡,一切都是現實的,趨利避害也無可厚非麼?褚非煙在心裡苦笑。她說:“我是學生,並且熱愛我的專業,所以我想專心讀書,不想再做兼職。”
禹貢移步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來,手肘支在桌上,雙手手指交叉,還是那個姿態。然後,他看着禇非煙襯衫上一片淺淺的咖啡漬,用平靜得如同止水一般的聲音說:“想好了?”
褚非煙點點頭:“想好了。”
禹貢說:“我知道你快要期末考試,在考試之前,我允許你離職,但你再好好想想,考試完後再回答我,如果還想回MG,我還歡迎你回來。”
褚非煙搖搖頭說:“
不用想了,我決定離職。”
“那就等考試完後再來跟我說一次。”
褚非煙有些疑惑,袁沐已經答應些專欄,她並不覺得自己還有更大的利用價值,但她終於還是點了點頭。
從禹貢辦公室出來,褚非煙又花了一個半小時將稿子看完並把意見整理出來。
Lucia還在加班。她的小腹已經微微隆起,坐在那裡工作,卻還是腰背挺直。
她不是個很漂亮的女人,長相只是清秀溫文,工作中也沒有外露的霸氣,可是她突出的工作能力有目共睹,她的勤奮也有目共睹。
其實不管在哪裡,總還是會有一些人,不靠心機和手腕上位,而只是憑着才能,憑着努力,穩穩地一步步升上去。
褚非煙把處理過的稿子和審讀意見一併交給Lucia。
Lucia隨手翻了一下,其實褚非煙看的稿子她還是比較放心。她擡起頭說:“以後不來了?”
褚非煙點點頭說:“嗯,不來了。”想了想又說:“桑老師,等寶寶出生了,你要通知我,我去看你和寶寶。”
Lucia怔了一下,笑了,說:“好。”
沒什麼東西可收拾,桌子上的文具和幾本辭書等都屬於公司,褚非煙只是把桌面整理得乾乾淨淨,把書碼得整整齊齊。印着太陽花的白瓷杯子是她帶到這裡的唯一私有物,她拿到洗手間清洗了一下,回來用面紙擦乾水漬,直接裝進了書包。
全部收拾好,褚非煙才意識到,周媛和李詩月都在看着自己。周媛眼中甚至流露出一絲愧色。她們應該都知道了,雖然她辭職也僅僅是一個多小時以前的事。這辦公室其實沒秘密。
褚非煙在心裡苦笑,她們都還得加班,但從今天開始,她不用了,也不用在宿舍裡熬夜看稿子,整理資料。她要回去過她簡單的學生生活,宿舍,教室,圖書館,未嘗不好。
最後和Lucia告別,褚非煙就離開了辦公室。她揹着雙肩包走出辦公室,下樓,依舊是個學生的樣子。
薄薄的暮色降臨,MG大樓的廣場前,花壇裡的的丁香花和梔子花開得如火如荼,映襯着那展翅欲飛的雁雕,美得叫人感動。
褚非煙穿過廣場,繞過花壇,最後回頭看了一眼那雕刻得栩栩如生的雁,才向公交站牌走去。路過報亭的時候,她停下來,去買了一本《MG》。
接過找回的錢,褚非煙抱着雜誌轉身,黑色的車子恰恰地在她面前停下。車子是如此熟悉,以至於她停在那裡,再也邁不開步子。
然而車門打開,出來的卻是個妙齡女子。女子戴着墨鏡,長長的大波浪捲髮,藍白色橫紋的時裝連衣裙映襯出高挑的身材。
她打着電話,說着:“我知道了,袁沐,記得晚上一起吃飯。就這樣,掛了。”說完,將電話收線,關上車門,踩着足有六七釐米的高跟鞋,從褚非煙身邊過去,走向了褚非煙身後的報亭。
若在平時,遇到這樣漂亮的女子,褚非煙一定會忍不住多看幾眼,她喜歡看美女,她曾說:“美女本身就是風景。”但此時,她的心只是一片空白。
女子卻突然又折身回來,對着褚非煙叫了一聲:“褚小姐。”
褚非煙反應了一下,才知道轉過身來。
女子已經摘掉了墨鏡,一雙攝人魂魄的桃花眼,畫着精緻的眼妝,褐色眼影,濃密捲翹的睫毛,咖啡色眉粉暈染過的兩道彎彎柳葉眉。她微微笑着,說:“你好,我叫楚紫凝,清楚的楚。”
同音不同字的姓氏。褚非煙又怔了一怔,才微笑着說:“你好,我叫褚非煙。”她沒有解釋自己的姓是哪個字。這個姓本就比較少見,不作爲姓氏時也是個比較偏僻的字,她每次介紹時都比較費勁,說褚遂良的褚,聽的人也許根本不知道褚遂良是誰,說衣者褚,別人也要反應一會兒,還不一定能反應過來。褚非煙想,既然對方已經知道她姓什麼,想必也不用她再多加解釋。
果然,楚紫凝說:“沒想到會在這裡遇到你,你比照片上漂亮。”
“照片?”褚非煙意外。
“呃,有一次酒會,你和袁沐一起去參加,有張照片剛好拍到你的側臉。”
還有這回事?褚非煙委實沒印象。只隱隱記得好像是有一會兒,袁沐不在,她一個人被幾個女人圍着說話,其中有個女人站在一邊,拿着相機咔咔咔地拍了幾下。但她並不記得那相機鏡頭曾對向自己。
可是既然是個側面,褚非煙想,大概是不小心拍到的。當下也只笑了笑。
楚紫凝說:“我剛開始聽說你的名字,還以爲我們同姓,原來不是。姓我這個姓的不多,姓你這個姓的恐怕更少。”
“是很少。”褚非煙說。
路上行人來來往往,她們兩個甚至都不算認識的女孩,就這樣站在路邊聊着。那感覺很奇怪。褚非煙隱約覺得,會有什麼真相擺出來,擺在她面前,是她所不想知道,也不願承受的。數個小時前,她已經知道了一些真相,她不想知道更多。至少,不是今天。今天是怎麼了?她本能地想逃,可不知爲什
麼,卻又定定地站在那裡沒動。
楚紫凝說:“袁沐從小長得好看,我小時候說他,沒有女孩子願意跟他站在一起。他不理我。其實我只是嫉妒他。”
褚非煙“呃”了一聲,她不知道能接什麼,袁沐的從前,她一無所知。
楚紫凝又說:“其實說起來,我們兩家,算是世仇。我小時候不懂事,嫉妒他比我好看,比我優秀,也總跟他作對。但不管怎樣,那麼多年,我所有最艱難的時候,都是他陪我度過的。他是個不怎麼說話,但是會真心對我的人。幸好,我明白過來的時候,還不算晚。”
褚非煙的心像被刀子刺了一下,很痛。她不笨,聽到這裡,已經明白過來,楚紫凝想要跟她說什麼。她輕輕搖頭,說:“我不知道他會對人好,在我印象裡,他只是冷,難以捉摸。”
楚紫凝沒想到褚非煙會這麼說。可她想想,在記憶裡,在那不堪回首的青蔥歲月裡,在她追着他叫他“獨臂大俠”“神鵰大俠”的時候,他又何嘗不是冷?她說:“他心裡苦。”這個事實,她要在經歷了那麼多事之後,才明白。她要到這時候,對着一個被她視作敵人的女孩,才總算有勇氣說出來。
褚非煙卻沒什麼反應。或許難過到極點,就真的只剩麻木。
他心裡苦,可她甚至無力觸及,更無法去懂他,理解他。褚非煙無法形容這一種無力感,這一種絕望。
楚紫凝有些動容的樣子,說:“看我,跟你說這些做什麼?真對不起。”
褚非煙搖頭:“沒關係。”她竟然還能微笑。
轉身離開,拂面的風帶着屬於夏天的那種溫熱,叫人覺得難受。褚非煙想起過去的事,一件一件,沒一件能說得上美好,可她都記得深刻。她還記得上次在他住的小區裡,袁沐說:“而且,我也不想給自己添麻煩。”原來他心裡住着一個人,再看別的女孩,當然是麻煩。她不知道,當初袁沐拿着一瓶燙傷藥膏折回星巴克,是不是因爲看到胸牌上她的名字,在清華他願意幫她約鬱田,是不是也因爲她姓褚。如果真是這樣,他要愛得多深,才能認此褚作彼楚。
剛好有公交車過來,褚非煙隨着人流擠上去。平時她最怕人多擁擠,每次擠公交車都特別痛苦。這時候抱着雜誌被裹挾在人堆裡,她覺得自己像是一副被抽空了靈魂的軀殼,能被人擠扁了,揉碎了,化爲烏有。
那樣纔好!
楚紫凝站在路邊,她看着褚非煙揹着書包的一抹身影,輕飄飄的像是沒有重量,被人羣裹挾着進了公車。她想起自己上學時候擠公車,也是這樣。可是,她有多少年不曾擠公車了?就是上學的時候,她擠公車的次數也能數得過來。她看着那畫面,甚至沒法回憶出那種被擠着的感覺。
我見猶憐,或許說的就是這種女孩。褚非煙強作鎮定的面孔出現在腦海裡,楚紫凝不是沒有負罪感。可她經歷了這麼多事才知道,只有袁沐會沒有目的地對她好。她一度對愛情絕望過,也放縱過。現在她想回來,不管上一輩恩怨如何,不管袁沐是不是殘疾,她想回來守住一份安穩,所以,她不能允許任何人接近袁沐。
楚紫凝去報亭裡,也買了一本《MG》,封面是當今時尚界最當紅的新生代模特,那一張天使般的面孔冷豔高貴,攝影的角度,服裝背景搭配,全都無可挑剔。
禹貢,當初創立這家公司的時候,他那當官的老爸還說他不務正業。可沒想到,短短數年,他這事業就做得風生水起。在目前的中國,MG的雜誌,能跟當今國際幾大品牌的雜誌分庭抗禮。據說未來還要逐步創辦海外版。如今想起來,楚紫凝甚至有些崇拜這個年長她十歲的表哥。
楚紫凝付了錢,拿了雜誌,轉回去要去開車,卻被一個身影擋在身前。心裡一驚之下猛然擡頭,看到那張英俊的臉,才鬆了一口氣,說:“你做什麼?嚇死我了。”
禹貢說:“你跟她說了什麼?”
楚紫凝又是一驚,心虛地說:“誰?”
“你說是誰?剛纔你站這兒跟誰說話?別告訴你是向她問路。你對這兒比對你家都熟。”
果然還是禹貢,別看現在整天一幅成功人士很能裝的樣子,其實他一向最是毒舌不過,弄得他那個不苟言笑的父親罵過他無數次。楚紫凝想到這裡,倒笑了,說:“我知道她是禹貢哥的職員。”
“我問你,跟她說了什麼?”
“我跟她說,她很漂亮。”
“還有呢?”
“沒了。”楚紫凝聳聳肩膀,一副無辜的樣子。
禹貢看着她,他當然不會相信。
楚紫凝卻嗔道:“敢情在你眼裡,我是個壞人,會欺負小姑娘的?”
禹貢沒說話。楚紫凝就抱住他的胳膊撒嬌:“禹貢哥!我可是剛下飛機。”
“大街上別這樣。”禹貢皺眉道,“哄誰呢?這是誰的車?”
楚紫凝笑笑,說:“我男朋友的。”
禹貢又皺皺眉,說:“開上車跟我走,我請你吃飯去。”
“還是禹貢哥對我好。”楚紫凝高興地跳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