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一會兒,褚非煙拿着把刀回來,當然,不是手術刀,是在住院樓下小商店裡買的水果刀。回來時經過護士站,還跟護士打了個招呼。護士甜甜笑着問她:“袁先生怎麼樣了?沒事吧?”
“沒事,好多了。”褚非煙也笑着迴應,腳步不停地往病房走。
袁沐正在打電話。褚非煙進門,他剛好切斷。她怔了一怔,走近了說:“那個,忘了告訴你,姓韓的那人打電話,我讓他先回去了,他問什麼時候再來接,我說再給他電話。”
袁沐點點頭。
“晚些時候,楚紫凝給你打電話了,我沒接。她又發短信。我擅自打開看了一條,呃,兩條。我不是故意要看,我是怕……有要緊事。”說着,眼睛有些不安地看着袁沐。
袁沐笑笑:“沒事。”極淡極美的笑容。可是太淡了,褚非煙又有種抓也抓不住的感覺。
褚非煙削蘋果的水平還算過得去,就是削得比較慢罷了。袁沐看着她認真地一圈圈削好,他說:“切成兩半,你吃一半。”
“呃,好。”褚非煙小心地切開。遞一半給他。
半個蘋果吃完。褚非煙說:“要不要再吃個柑橘?”
袁沐搖搖頭:“我想去洗個澡。”
“不行。”褚非煙本能迴應。
袁沐笑笑:“沒事,我有分寸。”
有分寸,別發燒啊?褚非煙瞪他,心裡不滿。
“我剛試過浴室的熱水,不會有問題,還有,我可以打開浴霸。”
褚非煙皺眉。她下去幾分鐘,他倒做了不少事,檢查過浴室,還打完了電話。可她還是堅持說:“那也不行,傷口不能沾水。”
“我用毛巾擦洗,避開傷口。”
所以說,富家子弟終究是麻煩,忍一忍都不行。褚非煙神情糾結。
袁沐拍拍她的肩:“乖,去找護士,再幫我要套病號服。就說我要換,別說要洗澡。”
褚非煙只覺心跳突然搶拍。
這種寵溺的用語,雖然只是一個字,也根本就無法抵抗。
於是袁沐得償所願地去浴室洗了澡,感覺舒服了不少。
沒有事情可做。兩個人呆在病房裡,倒有了時間從容聊天。
袁沐想知道前晚褚非煙和衛時勵都聊了什麼,褚非煙說:“他講你們小時候的事。”
袁沐意外,卻還是不以爲然地勾了勾脣:“小時候我跟他不熟。”
褚非煙覺得他那個表情好無敵,能不能再彆扭一點兒?不過除了昏迷不醒時,他也只有在這種時候,纔會流露出一些孩子氣。她心裡是高興的,亦笑着說:“他也是這這麼說的。他說他小時候不喜歡你。”
“那倒是真的。”袁沐爽快認可。
褚非煙就覺得,這兩個人,彼此一直疏離着,可又不是真的相互討厭。她把和衛時勵的對話複述給袁沐聽。袁沐安靜地聽着,眼睛微微眯起,帶着幾分慵懶。
可褚非煙知道他聽得很認真。
誠然,袁沐沒想到衛時勵會對初次相見的褚非煙講這麼多,不但小時候,連那起盜竊設計圖的事和之後綁架的事都講了。那本該是衛時勵最不願意提起的。
袁沐看着褚非煙有些出神。她是個讓任何人都願意相信的人,因爲眼神乾淨得一塵不染。這麼多年,他不甚清楚衛時勵的內心。雖然也曾隱隱感覺到一些,卻都是落不到實處的,也無心去想太多。衛時勵亦是個內斂沉默的人,從不肯對人披露內心。其實他們是有些像的,因爲那一些相像,所以在某些時候會惺惺相惜,也因爲那一些相像,又總是彼此疏離。
但衛時勵在這裡三年,終究是想通了很多事。能放下心結,能放棄怨念,袁沐是由衷欣慰的。
褚非煙說:“雖然你們一直關係疏離,雖然時勵哥哥也恨過你,但你從沒有怨過他的,是不是?你心裡其實一點兒都不討厭他這個人。要不然,也不會走那麼遠的山路去看他。”
“被綁架那次,我是生氣的。”袁沐想想那時候,的確
是很生氣的,在冰冷的爛尾房裡困那麼久,頭痛欲裂,腿被打斷,也疼得要死。當知道另一個參與者是衛時勵的父親,他甚至有些不敢相信,當真是永遠都不想再搭理衛時勵,這輩子都不想再跟那家子有任何關係。所以衛時勵去找他的時候,他坐在畫架前連頭也不想回。衛時勵求他的時候,他也根本就不想答應。可有時候現實真的比你能想到的還要殘酷,衛時勵的母親一直是個謙遜溫和的女人,她在與病魔做着最艱難的鬥爭,在她最需要家庭的溫暖與支持的時候,她的丈夫卻在變本加厲地讓她傷心。袁沐終是心軟,他答應了衛時勵。
“可你還是原諒他了。那不關他的事。他不知情。”褚非煙望着袁沐。
“嗯,他那個人,其實叫人恨不起來。自從那之後,他找我就只有一件事,要還我人情。執拗得跟頭牛似的。”
“牛也沒有他執拗。”
袁沐噗嗤笑了。
褚非煙看着他的笑顏,覺得雖然有過不愉快的經歷,這世界其實還是美好的。
然後袁沐的笑意變淺,脣角帶了幾分玩味,說:“那他有沒有跟你講,小學時值日分組,他每次都跟我分在一組。每次輪到我倆值日,他都一大早到教室,等我到的時候,他就已經把我倆的值日都做完了,偶爾沒做完,他也頂多只叫我把掃到撮鬥裡的垃圾倒掉。”
褚非煙確然意外,搖搖頭說:“沒有。”眼睛亮亮地看着窗口,腦中浮現一個小男孩一大早在教室掃地的情形,頓時對衛時勵又增幾分好感。所以說“人之初,性本善”,衛時勵是有着善良天性的人。
“那他有沒有告訴你,每年夏令營出去,該自己動手自力更生的時候,他都會有意無意地幫我。”袁沐又說。
褚非煙又搖頭:“沒有。”
“還有,會歧視我殘疾的人,他都不愛搭理人家。”
“沒有。”
……
兩年後,袁沐去了國外,衛時勵回到北京,當褚非煙把這些對話又講給衛時勵時,衛時勵也淡淡地說:“那他有沒有告訴你,後來他怒了,漲紅着臉對我說:‘你憑什麼把我的值日也做了?’”褚非煙說:“沒有。然後呢?”“然後我就不再大包大攬了。當時我只覺得是他不領情。很久之後我才知道,那只是他的驕傲,他不希望自己跟別人不同。就像我不願意理他,也是我的驕傲一樣。”
褚非煙在就想,所謂的舊事,就是每個人會選擇只記得自己想要記得的那一部分,或者只說出自己想要說出的那一部分。袁沐和衛時勵,都選擇記住對方的善意。
褚非煙深受觸動,以後的生命中,無論經歷怎樣的艱難,她都願意最大限度相信人性的善。
當下,袁沐又問:“既然已想得這麼通透,爲什麼不回去?爲什麼沒參加今年的高考?難道真有心長留此地?”
褚非煙眸中幾分茫然:“前晚我也這麼問。但他並未說得分明。對了,他還說什麼,大概是在這裡呆久了,就有了惰性。有時候想一輩子呆在這裡也沒什麼不好。不用被城市擠得心胸狹小,不用整天都崩緊了弦地跟人競爭。我問他,那女老師是不是他,他說沒有的事。我又問,那他是不是喜歡人家,他說沒想過。也不像是口是心非。”
袁沐眉心微蹙。
褚非煙說:“你想到什麼了?”
“沒有。”袁沐說,“我怕的就是這樣。在北京,大家比家世,比財富,比成績,比特長,什麼都能拿來比。衛時勵因爲過了十幾年始終都跟人較勁、跟自己較勁的生活,知道激烈競爭的環境是怎樣的,知道那種疲累。到了現在這樣與世無爭的地方,可能真的就有了惰性,想躲在這裡,不想再出來。”
“如果他真的喜歡這種與世無爭的生活,”褚非煙若有所思,“是不是就這樣也不錯。畢竟每個人心裡想要的都不一樣。”
袁沐搖頭:“問題就在這裡。衛時勵在這裡有些屈才。當然,這是客觀而言。從主觀上來說,他的本性並不是甘於平庸的。我不知道他目前這種心態能
保持多久。他還沒有真正拼搏過,總有一天他又會不甘於這樣的生活,想再回去拼搏。如果這一天來得早,他自然可以隨時回去。若來得太晚,他想回去而回不去;或者是回去了想有所作爲,卻發現很多事已來不及,他會痛苦。”
“那怎麼辦?”褚非煙也沒了主意,她無法對衛時勵瞭解到這一層,但她相信袁沐對衛時勵的瞭解。
“先不說這個了,”袁沐揉揉褚非煙的髮絲,“既然我瞭解了情況,這件事我自有計較。”
褚非煙點點頭。從一開始認識,袁沐就是這樣的,冷靜,永遠知道什麼事該怎麼處理。她會不自覺想要仰視他。
窗外陽光流火,一片耀眼的明亮。褚非煙知道能和袁沐相伴的每一分鐘都是值得珍惜的,不管說什麼,不管做什麼。
“去,剝個橘子吃。”袁沐說。
褚非煙起身,又說:“要不,我去給你買些粥飯來吃?”
“不用。”袁沐說,“半下午吃什麼飯?就剝橘子,不然削個蘋果也行。”
褚非煙只好剝橘子。一邊又想個問題,就問:“袁氏的業務並沒有拓展到這裡,對不對?”不然也不用叫成都的車來接,就地指派車子要方便得多。
袁沐說:“對。這裡有些偏。”
“那怎麼會想到資助這裡的孤兒院和小學的?”
“這個呀,說起來有些曲折。”
褚非煙將剝好的柑橘遞給袁沐,有籽,褚非煙又從抽屜裡拿出一隻一次性紙杯給他,叫他把籽吐在裡面。
以爲袁沐會有些不好意思的,可他也只是吃很自然。他在想怎麼來簡單表述這件事。然後他問:“你知道季芳吧?”
“季芳?”
“嗯,季芳。”
“電影明星季芳?”
“對。”
那麼有名的人,必須知道。褚非煙腦出浮現季芳的面孔,美麗的五官,清雅的氣質,有時張揚有時含蓄的笑。那雙眼睛,不是清澈無塵,總讓人覺得是裝着故事的,卻因此而更顯出一種美來。
褚非煙真心欣賞的少有的幾個女演員,季芳是其中的一個,擁有傲人的美貌,卻不像某些女演員一樣,美得空洞,美得單薄。是那種美得有內容,卻依舊有着乾淨氣質的女人。演技亦毋庸置疑,《烈火愛情》,《素錦年華》,截然不同的角色塑造,她都拿捏得極好,堪稱華語電影中的經典。
“那是十幾年之前的事了。那時候季芳只是北京人藝的一名普通演員,還沒這麼出名,偶爾參演電影,但都是演一些小角色。季芳收養過一個女兒,是從安徽某地的一家孤兒院領養的。那女孩兒很漂亮也很懂事,只是患有遺傳性腦腫瘤,季芳很喜歡她,用了很大的努力爲她治療,甚至託人請到了美國的著名腦腫瘤治療專家。但她的病很複雜,最後手術失敗,她死在了手術臺上。當時她纔剛過完九歲生日。”
難怪能有那樣一雙眼睛,原來那樣的美,是要以傷痛爲代價的。褚非煙心下唏噓不已。
“女兒的離開對季芳打擊很大。之後的一段時間,季芳轉而將所有的精力都傾注在工作上。她那時候已經開始有了一些名氣,有些著名的導演也都願意找她。那年拍戲的間隙,她想再去那家孤兒院看看,找過去時,發現那孤兒院已經不存在,那個院落已經變成一個小廠房。之後她到這邊來拍幾個鏡頭,偶然發現了這個孤兒院,十來個大大小小的孩子,全都髒兮兮的,日子過得很苦,她想起自己死去的女兒,心裡很是難受。那部戲殺青後,她就找回來,把那部電影所有的片酬都用來資助這家孤兒院。之後我伯父知道了這件事,就讓袁氏出資成立了基金會,和季芳一起,長期資助這裡的幾家孤兒院。前幾年季芳身體欠佳,退出娛樂圈,基金會就主要由袁氏出資,一直到現在。”
褚非煙聽後沉思很久,她覺得自己這一程還有一個極大的收穫,就是聽了很多故事,袁沐的故事,衛時勵的故事,季芳的故事。有悲傷,她卻也看到美。生命中,值得我們珍視的那些東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