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太陽升得早。尤其是一夜大雨之後,次日朝陽初升,尤其嬌豔明媚。
褚非煙這一夜睡得安穩,一個夢也沒有。醒來,已然是過了八點。厚厚窗簾隱然遮擋住天光明亮。袁沐還在熟睡,呼吸清淺。她想他是累了,本來前天就睡得晚,昨天又折騰半夜,不累纔怪。於是她輕手輕腳地起來,去洗手間,關上門,刷牙洗臉。
等到這些都做完了。袁沐依舊睡得安穩。酒店服務員倒把洗淨烘乾的衣服送來了,幾件衣服疊得整整齊齊地摞在一起。褚非煙在門口接過,很小聲地說“謝謝”,又很輕地關門,怕吵到袁沐。
輕輕把衣服丟在牀上,沒開燈也沒拉開窗簾,一室安靜。褚非煙獨自在沙發上坐了一會兒,心裡又無奈又好笑,雖說是下午的飛機不着急,可是不是說好的九點前會有車來接的麼?再說了,睡成這個樣子,還說不放心她呢,要是真有什麼事,這警覺性明顯不夠。
突然,袁沐含混不清地說了句什麼。褚非煙以爲他醒了,擡眸看去,他卻又沒了動靜。
隱隱地突然有種不好的感覺,褚非煙移步到牀頭,旋開燈,一看之下這才慌了。
袁沐白皙的臉孔透出暈紅,用手一摸額頭,燙得嚇人。
褚非煙喊:“袁沐,袁沐,你能聽見我說話麼?”
袁沐睫毛動了動,含混不清地又說了兩個什麼字,接着就輕鎖了眉心,可眼睛只是緊閉着。
褚非煙頓時急得頭上也冒了汗。但下一秒,她還是冷靜了下來。袁沐遇到事情是不會慌的,所以她也不能慌。先到桌上找服務指南,從冊子上找到前臺電話,打過去向酒店求助。然後翻找袁沐的錢包。有錢萬事通。
袁沐晚上是穿着長褲T恤睡下的,倒不必幫他穿衣服。但是假肢呢?褚非煙找了一圈兒,最後在衣櫃裡找出他的假肢,掀開半截T恤的衣袖,斷肢處早已長得完好,彷彿從一開始就是那個樣子。她試着幫他將假肢戴上去。自始至終,袁沐沒什麼意識,褚非煙卻緊張出一額頭的細汗。接着,她幫他穿上了襪子和運動鞋。
酒店的工作人員很快上來,幫着抱了袁沐下樓。褚非煙胡亂地將袁沐的錢包和手機以及自己的手機等塞進一個隨身的運動挎包,就跟着下了樓。
車子已經等在酒店門口,工作人員將袁沐放進後座,褚非煙跟着上去,坐在靠邊的座位上,托起袁沐的頭放在自己腿上。空間有限,他個子又高,勉強躺在一排座椅上到底不舒服,又或者是內熱灼燒得難受,袁沐的眉心時不時蹙起,襯着蒼白泛紅的臉色,顯出孩子般的脆弱。
路窄,正是塞車的時間,一路上機動車非機動車擠擠攮攮,到處都是喇叭聲,褚非煙被吵得頭暈,心裡更是焦灼。明明是過兩個路口就到的事,車子也走了將近二十分鐘。
到了醫院,急診,掛號,領藥,掛點滴。褚非煙一個人跑來跑去,跑出一身的薄汗。半個小時候後,總算把手續都辦妥了。這才發現袁沐的手機上有兩個未接電話,來電顯示只有一個姓:韓。她也不認識,所以也沒回。
知道袁沐的性子應該是喜靜的,所以自作主張要了單人病房。早有擔架將他擡了進去。大夫兌好藥後吩咐護士去掛點滴,卻叫住了褚非煙問:“他身上的傷是怎麼回事?”
褚非煙愣了一下,說:“腿上的傷啊?撞的,不是快要好了麼?”
大夫帶着口罩,褚非煙卻看到他眉心輕鎖,兩條眉毛湊近了許多。“腿上還有傷?我沒說腿上的,我說他腰上的,確切說,是胯上的。”
“什麼?”
“我在問你,他胯上有傷,發炎了,你不知道麼?他發燒估計跟這個也有關。你剛說昨天還淋了雨?不發燒纔怪。”
褚非煙腦子“轟”的一聲,說話都有些結巴:“大,大夫,那怎麼辦?嚴重麼?”
“先輸液退燒,你去外傷科再掛個號,叫那邊的大夫去給他處理傷口。”
褚非煙連忙又去掛號,忙了一圈回來,守在袁沐病牀前等大夫。
過了一會兒來了箇中年女大夫,給袁沐處理傷口。褚非煙站在一邊,想看又不敢看。當然,還是看了幾眼的。
女大夫一邊處理一邊說:“你們這些孩子,有傷怎麼能不及時處理
呢?別以爲沒什麼事,真發炎嚴重了可不是鬧的。”
那姓韓的電話又打來了,褚非煙後退幾步按下接聽鍵,一個男子的聲音問,車子等了一個小時了,什麼時候走?褚非煙這纔想起成都那邊派了車子來接。她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又沒心思多想,就直接說:“走不了了,要不你先回去。”對方只問:“那什麼時候再來接?”也不多問別的,大概習慣了聽從命令行事的。褚非煙也說不好,就說:“再給你電話吧。”說完就將電話掛了。
醫生上完了藥正在纏紗布,褚非煙緊張地湊回去問:“大夫,要不要緊?”
醫生也不說話,等纏好紗布粘好膠布,又看了下輸液架上的藥名清單,才嘆口氣說:“觀察觀察再看吧。我再給你加一瓶消炎藥,輸完退燒就接着輸。”
這一個“觀察觀察再看吧”,生生地將褚非煙的心扯起來懸在了半空。那大夫卻已起身出了病房。
袁沐有些微微的躁動,額頭上浸過冷水的毛巾很快又變得很熱,褚非煙正要再去擰一條冷毛巾,就聽見袁沐的電話又響了,她按下接聽鍵,有些不耐煩地說:“不是說了再打電話麼?”
衛時勵的聲音就遲疑地傳過來:“非煙嗎?沒說要給我打電話呀。袁沐呢?”
褚非煙一聽是衛時勵,淚水突然就往上涌:“時勵哥哥,袁沐他病了。”
“什麼?”
“他病了,燒得厲害,正昏迷不醒,還有,還有傷口也發炎了。”褚非煙雖努力抑制着,還是帶了哭腔。
衛時勵就說:“非煙你別急,在哪兒呢?我這就過去。”
僅僅十分鐘後,衛時勵出現在了病房門口。褚非煙未免驚訝,看着衛時勵說:“怎麼這麼快?”
“咳咳,”衛時勵有意含糊,“這小子怎麼躺倒了呢?我還以爲這些年長進了呢。還跟小時候一個德性,動不動就倒了。”他怎麼好意思承認,他請了假,一大早來給袁沐褚非煙送行,卻還想裝作來買書,順道過來送送他們的樣子。結果在酒店門口等了半天,只是遲遲不見人出來,這纔打電話的。
好在褚非煙也沒心思追究,當下只是簡單說了昨晚去孤兒院淋雨的事。
“那傷口是怎麼回事?我昨天就想問,不是路上摔的吧?”
怎麼回事呢?褚非煙突然不知道該怎麼說,轉頭看向袁沐燒紅的面孔,心裡又是一陣難過。
“是在北京的時候,被車撞的。”
“什麼?”
“當時那輛車開得並不快,他起來後只說沒事。我也不知道會這麼嚴重。在杭州時我發現左膝處不對,他才承認有傷,並且答應讓我幫他換藥。我當時也以爲只是那一處軟組織挫傷。剛纔送急診,醫生檢查時發現紗布,順道撕開看了看,才發現腰胯間的那處傷,已然是發炎的跡象。他一直瞞着,這幾天大概都是他自己悄悄換的藥,我也不知道傷口是什麼時候開始發炎的。”
衛時勵聽着,心道這也確然符合袁沐的性情,自小就是這樣,悶葫蘆似的,有什麼事就喜歡自己消化,也不跟別人說。人家帶走孤兒院的孩子要挾他去見,他就真的一個人去見。他只是不明白,既然原本就身上有傷,爲什麼還要急着往這窮鄉僻壤的地方跑,晚幾天養好了再來不好麼?難道真有什麼緩不得的事?
“他這次來,究竟是爲何事?很緊急麼?”
褚非煙茫然搖了搖頭:“來之前他只說來看看孤兒院的孩子們。我也什麼都不知道。可是好像也沒什麼萬分緊急的事,就是先去了你那裡,然後來了孤兒院這裡,前幾天孤兒院有兩個孩子溺斃在河裡,你應該知道。他向陳院長確認了一下情況。還有大牧場贊助的事,他對大牧場利用孩子們做廣告宣傳的做法很不滿。可這都是已經發生的事,也說不上緊急。而且我覺得,如果他想,這些事在北京他就可以處理,根本沒必要親自跑來。”
褚非煙也想不起還有別的什麼事。一時微蹙着眉有些出神。若說好有什麼原因讓袁沐非要走這一趟不可。難道就是衛時勵?或者自己?因爲依着衛時勵的性子以及這兩個人的關係,縱然現在通訊如此發達,袁沐若不親自來一趟,也很難知道衛時勵現在究竟是什麼情況,心態如何。至於自己,袁沐顯然是想讓她藉着這
趟旅行疏解一下心事,好讓她不至於那麼難過。她能想到的就是這些,如果還有更多的,她也實在無法猜到。她從來都沒辦法真正讀懂袁沐。
衛時勵輕輕拍了拍她的有些單薄的肩膀,安慰道:“沒事,發炎就消炎嘛。醫生怎麼說?”
“剛上了藥,醫生說,再輸一瓶消炎藥,觀察觀察再看。”
衛時勵俯身過去,用手試了下袁沐額頭的溫度,將浸過冷水的毛巾重新覆上,回頭說:“沒事,這小子看似脆弱,其實每次都沒這麼脆弱。”
褚非煙聽了,只覺得更加難受。車禍失了一條手臂,遭綁架時被打斷腿,他都挺過來了。看似這樣優越的一個人,也要一次次證明自己沒那麼脆弱。
輸液管裡的藥液不緊不慢滴着,袁沐開始出汗。也許是高熱燒得難受,他的眉毛都糾結在一起,顯出痛苦的表情。衛時勵用冷水擰了毛巾遞給褚非煙,褚非煙趴在牀頭,不停地給他擦着額頭,臉頰,好讓他能感覺好一些。過幾分鐘,衛時勵就把另一條擰過誰的毛巾遞給她,換走她手裡的那條。
袁沐有些乾裂的脣開闔,又發出那兩個含糊音節。褚非煙拿着毛巾的手頓了頓。
“非煙,讓我來。”身後的衛時勵突然說。
褚非煙正要讓開,衛時勵卻又說:“要不還是你來吧。把他胳膊卸了。”
很平靜的一句話,不過聽起來真的很暴力。
“卸了吧。他現在燒得難受,那東西對他是負擔。”衛時勵接過她手裡的溼毛巾。
褚非煙俯身掀開一角薄被,又掀開了袁沐的半截衣袖,露出假肢與身體接合的痕跡,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來。她只道袁沐素來是很在意形象的。卻不知道即便是從國外高價定製的假肢,即便在外觀和質感上都無比逼真,也終究是假肢,戴在身上其實是種負擔,尤其是在他病得這樣難受的時候。
衛時勵將重新擰過冷水的毛巾遞還給褚非煙。
袁沐又重複說出那兩個音節。褚非煙心裡嘆氣,毛巾擦過袁沐的髮際線,額頭,眉心,鼻子,臉頰。她拿着毛巾的手,突然停滯。
他的眼角溢出淚水,晶瑩的一道淚痕滑過透明似的肌膚,滑落鬢腳,流進了發線裡。
她終於勉強聽清了那兩個音節。
小蟬。小嬋?
像是某個人的名字。
是楚紫凝的小名?還是另一個她並不知道的女孩?
褚非煙感到自己心裡的弦一根根崩斷,痛。不是嫉妒,是心疼他。
自從認識他以來,看過的都是他冷淡的樣子,清冷的樣子,疏離的樣子,溫暖的樣子,認真的樣子,從容的樣子,甚至帶着幾分離俗絕世,帶着幾分不真實。潛意識裡,對他是有些仰視甚至崇拜的。有時也覺得他並不全然是那樣的,卻又說不上理由。總覺得他心裡還有一層,是她無論如何無法觸到的。
看來果然是這樣。
他心裡,可是也藏着某些記憶,因爲傷痛或者別的什麼,始終不能釋懷?
她不知道。
就像他同樣也不知道,她其實有多麼想要走進他的世界,傾聽他,瞭解他,撫開他緊蹙的眉心,拭乾他眼角的淚水。
她如是想着,感到心裡的痛,還如從前般清晰。
過去的那些日子,她將心裡的渴望一道道封印。她以爲可以控制的。若不是發生從昨天到今天的這些事情,她以爲那些情感可以永遠蟄伏下去。可如今,她感到封印的力量在減弱,情感在失控。內心最深處的神經再次被觸動,於是那不甘被封印的渴望,蠢蠢欲動。
袁沐終是重新安靜了下來。衛時勵擡手試過他額頭的溫度,神情略略放鬆。
護士第六次來到病房,也許是第七次,從袁沐腋下拿出體溫計,看過指示數值後說:“開始降溫了,應該不會有事了。”
“喝點水吧。”衛時勵將水杯遞給褚非煙。
褚非煙感激地笑了笑。低頭間睫毛輕斂,臉側散落幾縷髮絲,映襯着有些蒼白的面孔。
衛時勵其實也是個心思通透的,自然知道這種情況下,袁沐若醒來,能看到褚非煙一人就已足夠,於是他說:“你先在這兒守會兒,我去買點東西,如果醒了給我電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