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非煙跟着餘信華到了學校北邊的茶樓。林普賢和她想象中的樣子還是有點出入,以前聽林嘉聲說起,她覺得林普賢應該是那種看起來有些冷酷的男人,但實際上,林普賢並沒有那麼冷硬,他的氣質中倒有幾分儒雅。
林普賢是看到了手術協議上褚非煙的簽字,所以讓餘信華去向林嘉聲班裡的同學打聽,才找到的褚非煙。只是在見到褚非煙的時候,他還是有些驚訝,他沒想到是這樣明淨的一個女孩。如果說江伊涵是漂亮,褚非煙就是美麗,是那種通透的美。林普賢覺得自己從前是低估了兒子。
上好的大紅袍,淡淡的茶香飄散開來。褚非煙也沒心思去品。只回憶着前晚的事情,儘量詳細地把她看到聽到的都講給了林普賢。她沒有提及袁沐的名字,只說是堂哥送她回學校,恰好遇上。當她說到對方以剁下林嘉聲的手指相威脅的時候,林普賢的臉色變了一下,但也僅僅是一瞬間。接下來的事情,袁沐跟那幾個人的打鬥她沒怎麼說。但小個子拿匕首刺過來時林嘉聲拉開了她,她卻說了。因爲她覺得,林嘉聲的父親應該知道這個真相。
林普賢一直到聽完,表情都沒再有什麼變化。這種久經世故的男人,情緒通常都不會形於顏色,並且這種不形於色和袁沐的那種感覺又不一樣。袁沐雖然總是神情清冷,但是隻要稍有接觸,她還是能夠感覺到袁沐什麼時候冷淡,什麼時候比較平和。而林普賢這種人,他只會表現出他想讓別人看到的樣子。
褚非煙突然想起一個月前,林嘉聲的手受傷的事,她雖然不知究竟,卻還是把事情告訴了林普賢。
林普賢的神情又動了一下,低低地說:“混小子,竟然沒跟我提起。我說他手上怎麼有疤,又不像是新的。”
林普賢最後握手對褚非煙說:“謝謝褚小姐。林嘉聲多虧褚小姐出手相助。”
褚非煙說:“他也是因爲我,才被刺了那一刀。我心裡很內疚。”
“不怪褚小姐,那是個意外。”
林普賢在聽的過程中,對很多事情都已經有了判斷。如他原來所料,對林嘉聲動手的是盛振平的人。不管是林氏還是盛氏,早期的時候都遊走在黑白兩道之間,但是這些年他們都在盡力洗脫黑道的因子,所以這些年都很少使用暴力解決問題,手下能打的人也不像從前那麼多。上次對弄傷林嘉聲的手,顯然只是爲了威脅。但是威脅沒有收到任何效果。而這次,因爲最近林氏全面展開對盛氏旗下商場和零售業的收購,對盛氏那邊的動靜盯得也比較緊。所以盛振平無計可施,竟然依舊從林嘉聲身上打主意。但他也知道林普賢在盯着他,身邊得力的人不便出動,纔不知從哪裡找出幾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來對林嘉聲下手。盛振平或許以爲,隨便幾個人都足夠制服一個文弱書生,卻沒想到會被一個更文弱的女生攪了局。
對於盛振平的這一做法,林普賢只能說,愚蠢,簡直給他那曾叱吒一時的老子盛如海丟臉。
至於小個子最後用匕首刺入林嘉聲胸部,林普賢在直覺上確實認爲那是一個意外。小個子可能是想要挾持褚非煙,見林嘉聲拉開了褚非煙,一時慌亂下才轉而刺了林嘉聲。這年頭辦事的也都不像從前那麼亡命,小個子多半是看到刀子刺進了胸部,怕出人命,才掉頭跑了。
最後事實證明,林普賢所推測的,絕大部分都是對的。當然,這是後話。
林普賢最後又說:“對了,能否告知你堂哥的聯繫方式,我想親口向他道個謝。”
褚非煙想想袁沐那冷淡的語氣,就擅作主張說:“這個,應該不用了。大家都是學生,嘉聲會向他道謝的。”
好在林普賢也並不堅持,當下只說:“也好,你也幫我轉述一下我的謝意。”
林普賢將褚非煙送回學校後,先將電話打回公司,遙控交待了一些事情。公司和他剛接手的時候已有很大不同,現在的林氏,就算他多日不在,內部該怎樣運轉還是怎樣運轉,計劃該怎樣進行還是怎樣進行,他倒並不擔心。
林普賢抽了一根菸,照例是不開車窗,而只是打開天窗的通風口通風。這是他多年以來的習慣。沾過黑道的人大都這樣,處處存着戒心。他自己也覺得累。這麼多年,一點點把公司往正道上引,尤其是近十年,寧肯丟掉很多的利益,也堅決不再涉入那些黑暗的東西,只爲了兒子以後不會像他一樣。這個兒子,他太善良,心地太柔軟,有時候簡直像個女孩子。可是,那有什麼不好?現在林普賢可想明白了,是誰說的,他林普賢的兒子就一定要像他?扯淡!他纔不要兒子像他!
林普賢眼底浮出一抹笑意。那是真正發自內心的笑。他對司機說:“掉頭,去醫院。”
護工王小強搬了個小凳子坐在病房門外,他還沒見過林普賢,可有些人的氣場是無往而不利的,王小強立刻就站了起來垂首侍立。
林普賢連眉毛也沒動一下,徑直進了病房。
林嘉聲還在輸液,他好像睡着了。桌上的花瓶裡插着幾支粉百合,花瓣舒展開來十分美麗。江伊涵坐在桌邊,一隻手肘擱在桌子上,微微發呆的俏臉與花瓣相映。
她看到林普賢進來,站起
身輕聲叫了一聲林叔叔,林普賢點點頭,也壓低了聲音說:“睡着了?”
江伊涵說“是”。藥水還有半瓶,這半瓶輸完後還有最後一瓶。林嘉聲睡着的時候還像小時候,神情姿勢都像,只是此時的林嘉聲,臉色有些蒼白。
林普賢轉向江伊涵說:“江小姐還沒吃午飯吧?”
“哦,”江伊涵笑笑,“吃了一點。”
“陪叔叔一起去吃吧。”
林普賢既然這麼說了,江伊涵自然也不能再推辭。於是她點點頭,心裡其實還是高興的。林嘉聲的父親啊,她必須叫他喜歡她。
王小強已經在門口候着。林普賢叫他照顧好林嘉聲,他不大會叮囑人,只是三個字:“看好他。”聽在王小強耳中就像是個命令。
醫院附近並沒有太好的館子,林普賢選了一家看起來還算不錯的中餐館。等餐的時候,無非說些感謝江伊涵對林嘉聲的照顧之類的話。江伊涵也不過說,是她自己願意的。
林普賢點的菜都不便宜,但也沒一樣是做起來特別耗時的,因爲委實沒心思將這頓飯吃得太久。實際上廚師的水平也難以恭維。江伊涵心裡忐忑,自然食不知味。林普賢倒一邊吃着菜,一邊隨口問了一些林嘉聲這兩天在醫院的情況。江伊涵乖巧地照實回答。其實也沒什麼好說的,林嘉聲很聽醫生的話,輸液什麼的都很配合,有時候會睡着,不睡的時候也沒怎麼說話。
林普賢又問:“他平時在學校呢?也不大愛說話嗎?”
自從尹麗雲去世後,林嘉聲只要回到家裡,基本就不怎麼說話,當時林嘉聲班上的老師也曾對林普賢說,林嘉聲變了很多,比從前懂事,但是說話明顯少了。是以林普賢一直有些擔心,所以有此一問。
江伊涵說:“那倒沒有,林嘉聲在學校裡其實算是比較開朗的,他聰明,人緣也好,有時候還頗爲幽默,屬於老師待見同學喜歡的那一類。”
林普賢點點頭,心裡欣慰不少。不過也沒表示什麼。
江伊涵低頭扒了兩口飯,重又擡起頭,猶豫了一下,還是問出了口,她說:“林叔叔,林嘉聲可以自由交朋友嗎?我是說,如果他戀愛的話,您會有意見嗎?”
林普賢笑了笑,才說:“我倒是想叫他商業聯姻,但是依着他的性子,顯然不太容易實現。我也不想做封建家長。”
“您的意思是?”
“他自己喜歡最重要,只要沒什麼太過分的,我不會干涉。”
江伊涵聞言甜甜一笑,說:“謝謝叔叔。”她覺得林普賢至少不討厭她。
這一點她就不及褚非煙明白。林普賢是喜歡還是討厭,除非他自己存心想讓你感覺到,否則你不可能真正感覺到。褚非煙到底自小見多識廣一些。更重要的是,褚非煙是站在圈兒外看問題,也沒有江伊涵這樣的得失心。
林普賢又笑了笑,說:“吃完飯後我叫人送江小姐回學校。”
江伊涵的笑容一下僵住,只看着林普賢,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林普賢又說:“江小姐在這裡陪了一上午,一定累了。回去休息休息。下午有護工在,我也有些話要跟小嘉說。”
他們父子說話,要江伊涵迴避。江伊涵心裡不是滋味。老實說,她痛恨這種感覺,在姑媽家裡這麼多年,有時候姑父姑媽說話還是會避開她。十二歲以後,她基本上每年暑假也會回家小住一段時間,少則一星期,多則十天半月,可那個家再也不是記憶中的家,甚至父母有時候說話也會避開她,父母同弟弟說話也避開她。她到哪裡都是客,所有人都跟她隔着一層。
現在,林普賢也是一樣。她不知道爲什麼永遠都是這樣。她方纔還在想,爲什麼兒子在醫院躺着,林普賢還有心情出來吃飯,爲什麼不是在病房裡吃盒飯?現在她知道了,林普賢只是想請她回學校。
可她是江伊涵,這麼多年,她什麼學得最好?察言觀色,隱忍。於是她重新擡起頭來,笑着說:“我自己回去就好,公交很方便。”
可她不知道,就算她將情緒隱藏得很好,那幾個細微的神情,還是落在了林普賢的眼中。林普賢心中立刻就有了論斷:太過強勢的女人,終究不大好。
林普賢不是什麼道德君子。出軌這種事,他不是沒幹過。大概在林嘉聲上初中的時候,林普賢有了婚外情,對方是公司裡的HR,那段感情只持續了兩個月,當他意識到對方開始試圖干涉他的行動,甚至對公司事務和他的家庭都關心太過的時候,他果斷結束了那段感情。在林普賢心裡,終究還是覺得尹麗雲那樣的女人比較好,像水一樣,柔軟,體貼,包容。
林普賢重新回病房的時候,林嘉聲正坐在牀頭擺弄新手機。林普賢進去,他擡頭看了一眼,也沒說話。
護工忙搬了椅子放在牀邊,林普賢對護工說:“你出去一下,我跟他說點事。”
護工出去時很懂事地帶上了門。林普賢說:“身體感覺怎麼樣?傷口還疼不疼?”
林嘉聲頭也不擡,漫不經心地說:“有什麼事直接說吧。”
林普賢被噎了這麼一下,瞪眼瞧着林嘉聲,最終還是把怒火壓了下去,說:“我今
天下午回去。你手機也買了,有事隨時跟我聯繫。”
“你有事便回去忙,我沒事跟你聯繫。”
“沒事也得保持開機,我會隨時跟你聯繫。”
林嘉聲沒說話。林普賢又說:“如果需要,我叫餘助理留在北京照顧你。”
林嘉聲總算丟下了手機,擡起頭說:“餘助理又不是我的親人。我如果叫你留下來照顧我,你肯不肯?”
林普賢看着林嘉聲,有點不敢相信這是兒子說出的話。兒子需要他,他很久沒有過這種感覺了。彷彿還是林嘉聲很小的時候。沒錯,他們父子已疏離太久。林普賢覺得僵硬的心要融化掉。他差點就點頭答應。可最終,理智佔了上風,他說:“爸爸得空再來看你。”
林嘉聲說:“你知道是誰幹的了?”
“盛振平的人。”
“那你急着回去幹什麼?收拾盛振平?還是加緊你的收購?”
“這個你不要管。”
“我不管,我不管你倒叫他們別來打我的主意呀。”
林普賢黯然:“這次,是爸爸的疏忽。我沒想到他們會對你下手。”
“你不收購不行麼?盛氏已經不是林氏的對手了。”
“這不是一回事。”
“怎麼不是一回事?”
“他使用下作手段,是他愚蠢。但是市場該怎麼運作,不是誰的愚蠢能夠阻擋的。”
“你少冠冕堂皇,市場,什麼市場?是你的野心。”
“我的野心沒有違背市場規律。”
“天知道!”
“小嘉,”林普賢看着激動的林嘉聲,說:“進了商場,你就沒有猶豫和軟弱的權利。你對別人心軟,別人不會對你手軟。”
這樣的話,林普賢對林嘉聲說過一次。林嘉聲說:“我知道,你是說當年爺爺病重時,盛如海吞噬林氏,可是爸爸,你不是翻過身了麼?該出的氣,早該出完了。”
林普賢沉默片刻,方道:“這一次的計劃已經不可能停止。”
林嘉聲盯着林普賢,說:“如果他們真的殺了我呢?如果,他們動了我身邊的人呢?”林嘉聲想起前晚他們在電話裡說:“褚小姐在我們手裡。”他的身體就忍不住顫抖。
前天晚上,林嘉聲是被他們騙出去的。他們在電話裡放了褚非煙的聲音:“嘉聲……”。只是“嘉聲”兩個字,他沒有聽得太真切,像是褚非煙的聲音,也許並不是,可他已經顧不上那麼多,他打褚非煙的電話,蘇夏說褚非煙還沒回來,而褚非煙的手機則關機,他瘋了一樣地往外跑,在校門口等了兩分鐘,打不到車,兩分鐘就像兩個小時那樣長,他便往南跑了一段,想要到十字路口那邊,打到車的機率會大一點。午夜的街頭寂無人跡,就在他快要跑到十字路口的時候,突然衝出來兩個男人,其中一個男人當頭一磚將他拍得天旋地轉,然後,他就被拖進了路邊漆黑一片的角落。
當他們說要剁掉他的手指的時候,他怕嗎?他怕,不可能不怕。可他更怕的是,他們會控制褚非煙,會剁掉褚非煙的手指。褚非煙還是出現了,那把刀子,險些就刺進褚非煙的身體,就差那麼一點點。
如果他們真的控制褚非煙,如果那刀子真的刺進褚非煙的身體,每一種可能,林嘉聲都沒法想象,他沒法想想象他該如何承受。
林普賢卻依舊冷靜,說:“他不敢。”
林嘉聲知道,這就是自己的父親,冷靜得可怕。在父親面前,他總是這麼弱小。他突然拔掉了輸液的針頭,使勁推倒了輸液的架子,輸液瓶跌在鋪了瓷磚的地板上,碎裂開來。
林普賢身體猛地一顫,說:“小嘉,你要做什麼?”
林嘉聲冷笑着,因爲扯動傷口一陣劇烈的疼痛,他的額頭冒出汗來,他說:“我知道,你的目標永遠都那麼明確,你認定的東西,沒有人能改變。那你愛做什麼就去做什麼好了。我的事也不要你管,我想死想活,也不干你事。”
林普賢氣得發抖,卻還是說:“小嘉,我說了,這是兩回事。”
“那你走啊,你走啊。我不想看見你。”
王小強聽見響動已來到了門口。林普賢拉開門,沉聲道:“還愣着幹什麼,去叫護士。”
護士很快進來,王小強已經在收拾地上的玻璃碎片。林普賢對護士說:“輸液杆倒了,重新給他輸,如果他不配合,就給他打鎮定劑。”他說完,徑直離開了病房。
林嘉聲聽到林普賢的腳步聲漸漸遠去,才終於虛脫了似的,倚在牀沿上,直覺得傷口的疼痛要讓自己暈過去。他對護士說:“今天就這樣吧,不輸了,我想睡一會兒……不,你給我打個止痛針。”
護士說:“你最好把今天的量輸夠。”
“我說了不輸了,明天再接着輸。”
“林先生……”
“有本事你給我打鎮定劑!”
護士只有二十多歲,比林嘉聲大不了幾歲。她看着林嘉聲額頭的汗珠,年輕男孩的眼中蓄着一縷像是悲傷的東西,與他青春的面孔不大相稱。
她終於沒有再給他輸液,當然,也沒有打鎮定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