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沐住在四季青一帶的一個很不錯的小區裡。褚非煙買了星巴克的鱈魚飯、蔬菜沙拉和意式咖啡給他送去,照着地址找到小區樓下,出來接她的,是一個二十歲上下的女孩。
女孩長得不算漂亮,卻也眉清目秀,一笑起來,便露出一顆小小的虎牙,十分可愛。女孩說自己叫九珠,是袁沐家的保姆,袁沐還沒回來,叫褚非煙把飯給她。
褚非煙有些奇怪,說:“他不是一個人住麼?”話問出後纔想起來,袁沐並不曾說過是一個人住,只是他叫她送飯,她便想當然地以爲他是一個人。沒見過誰跟家人住在一起還天天一個人吃外賣快餐的。可袁沐應該是本地人,怎麼會一個人住?難道他也是電視上演的那種,跟父母不和,早早搬出來住的?
褚非煙這麼想着,全無頭緒,突然意識到自己此時的身份,便有些尷尬。一個送餐的問這種話,未免有些奇怪。好在九珠也沒有表示什麼,只笑着說:“是一個人住。我們是傭人,傭人不算是家庭成員。”
還“我們”?不止一個傭人?那還吃什麼快餐?褚非煙好歹還是有自知之明的,也沒再問,只“呃”了一聲,接過九珠照價單算給她的錢,笑着說:“那我走了。”想了想,又回頭叫住九珠問:“你們幾個人?我是說,這房子裡,住的一共有幾個人?”
九珠笑着說:“三個,加上我和小映,一共三個人。”
其實九珠說話的語氣,自始至終,並不像是面對一個送餐的服務人員。
第二天,褚非煙四點半下課,自己先再學校餐廳吃了飯,然後去必勝客,買了一份海鮮飯,兩份牛肉飯,外加三份沙拉,三份咖啡,滿滿的一大塑料袋,送到了袁沐家樓下。她想,反正他有錢,既然他吃快餐,乾脆連傭人的也一塊送了,免得人家再費勁去做。她這麼做,其實也有些賭氣的意思。袁沐家裡有兩個人伺候着,他還叫她送餐。雖說是她自己固執,但主意是他出的。他這是叫她難堪。或者,他只是想告訴她,我不需要你還我什麼,我什麼都不缺。既然這樣,她乾脆傻氣到底,叫他心滿意足。但等到她從服務生手中接過所有的餐盒時候,她才知道,其實她是在跟自己爲難。
還是九珠出來接。看到褚非煙頗有些吃力地提着一大塑料袋的餐盒,吃了一驚,說:“這是?”
褚非煙說:“不是有三個人麼?我送了三個人的份,你們可以不用做晚飯了。”
九珠忙笑着接過,看了餐價單,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那個,錢不夠,麻煩你等等,我上去給你拿。”
褚非煙說:“別了,這樣,你明天一塊兒給我。”
九珠連聲說“好”,又說:“謝謝褚小姐。”
褚非煙說:“不謝。”轉身離開,心裡方咯噔一聲,她不曾報過自己名姓,九珠卻說“謝謝褚小姐”。袁沐是怎麼跟傭人說的,她不知道。
再想想,袁沐要怎麼說,她也管不了。
就這樣,連續三天,每次都是九珠下樓來接,然後把錢算給褚非煙。褚非煙壓根不曾見過袁沐的半片衣角。褚非煙心裡生出一層失落,也說不清是爲什麼。說起來,她應該盼着不要見到他纔對。可他真的次次不露面,她的心中又是這樣失落。
四季青到人大其實很近。夏天的天黑得晚,六點多鐘,纔是暮色初起的樣子,心緒低落的褚非煙決定走回學校。走了二十分鐘左右,就到了比較喧鬧的地段,沿路都是些小餐館,有穿着隨意的人們坐在路邊的大排檔喝啤酒吃烤串,高聲談笑。和袁沐所住的那一片的整齊冷清迥然不同,這裡是普通市民最鮮活的生活畫面。
褚非煙穿過那段生活氣息很濃的路段,就到了學校西門口,在等紅燈的時候,接到林嘉聲的短信,說:“悶得要死了,明天一起去看話劇吧?”褚非煙看了,知道這小子又在沒事瞎扯。於是直接刪掉,也沒回復。
自週六那天給林嘉聲送了幾本書,褚非煙這幾天都沒有再去醫院。但林嘉聲每天都會給褚非煙發短信。褚非煙有時候會回覆,有時候不回。林嘉聲的傷好多了,開始在醫院裡看看專業書,寫寫作業。寫完作業沒事了,就在醫院走廊裡溜達,幾天下來和護士們都混得很熟,幾個護士都很
喜歡他。他想出院,可他的主治醫生是個男的,不買他的賬,非要他再觀察幾天,等傷口好得差不多了才許他出院。他懷疑是他老爹買通了醫院。要不然就他這種情況,應該可以回家養着。褚非煙就勸他,不出就不出吧,宿舍又擠又亂的,也不是個養病的環境。
江伊涵開始上課了。不過每天上完白天的課後還是會去醫院,在那裡陪林嘉聲幾個小時,等晚上九十點鐘的時候再回來。林嘉聲會叫她到學校發個短信,她偏不發,林嘉聲就會打電話來,問她到學校沒有。就是這一點幸福的感覺,也叫她迷戀。
程淺真的去給聶止庵做首飾模特了,當然是平面模特。週日的時候,她去拍了一次,去了大半天,回來時一臉倦色。褚非煙問她怎麼樣,她只說:“就那樣。”再問,就不說話。所以褚非煙也不知道到底怎樣。
秦心語有了新男朋友,叫商躍,是徐藝學景觀設計的。商躍個子不高也不矮,長得不算帥也不醜,膚色略黑,頭髮挑染了紅色,略長,未過肩,喜歡穿破洞牛仔褲和塗了油彩色的T恤。總的來說,在徐藝那個崇尚個性的羣體中,他不算特別另類,至少,尚在大家更夠接受的範圍之內。他給秦心語畫了一幅肖像。說實話,他的繪畫水平其實一般。不過秦心語喜歡,還特地裱了起來,寶貝似的掛在牀頭的牆上。
秦心語過了十幾年沒有父母在身邊的生活,除了物質條件很好之外,和留守兒童留守少年並無分別,都一樣缺乏父母關愛。秦心語說,她怕一個人,她怕自己不開心時連個說話的人也沒有。當秦心語這麼說的時候,大家一時都有些沉默。四個女孩從不同的地方來到這個城市,住進同一個宿舍,相互之間姐妹相稱。可很多時候,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事,大家忙起來時,誰也沒耐心聽秦心語說她的那些所謂的煩惱。
她們一直都不知道,秦心語有多麼害怕孤單,一個從小缺乏父母關愛的孩子,有多麼害怕孤單。當她們試着去理解秦心語的時候,她們才意識到,其實她們都錯怪了石劍。回想起過去的大半年,秦心語每次心情不好的時候,就爬到牀上,拉上帳子,跟石劍講電話,用很低的聲音,講很久。空洞的安慰話說過無數遍之後,石劍一定是感到了無力。是深深的疲憊和無力的感覺,讓他只能選擇放手,他沒有別的選擇,異地戀太難,尤其是對於秦心語這樣的女孩。
所以秦心語很快又戀愛了。石劍成了她孤單生命中的一段過往。
蘇夏在網戀,當然她自己並不承認是網戀。但她每天都花大把的時間聊QQ,對方是一個暱稱叫松鼠的成都人,當然,是他自稱是成都人。究竟是不是,誰也不知道。畢竟網絡這個世界太自由。不過蘇夏相信。本來蘇夏以一個直轄市市民的驕傲,堅決認爲自己跟四川並無半毛錢關係。然而自從和松鼠聊熟了之後,她又口口聲聲說松鼠是她的同鄉。蘇夏無論說什麼,永遠都那麼理直氣壯,就算自相矛盾也理直氣壯。她還理直氣壯地說,她依然愛着張揚,但松鼠是一個很好的朋友,他們可以聊的內容很多。
反正,蘇夏的世界蘇夏知道。
林赫最叫人心疼。那天晚上,褚非煙從圖書館回來時,洗手間的門開着,林赫夢遊似的在裡面刷牙,刷了好半天。然後,禇非煙眼睜睜看着林赫把西妮洗液當洗面奶塗了滿臉。
柏翰有了女朋友,是他同院系的師姐。林赫果然還是知道了。其實那個女生,褚非煙見過。當時褚非煙還在星諾做服務生,週六下午,那女孩到星巴克要了一杯咖啡。
褚非煙之所以注意到她,是因爲那女孩,即便在那意式餐廳中,也算引人注目。倒不是因爲張揚。相反,她一點也不張揚。長髮披肩、臉頰消瘦、眉目疏淡的女生,在隨便哪個大學裡都能找到好多。而那女孩又有些不同,她抿着嘴時,嘴角微微向下彎,神情看起來內斂而隱忍。那天她穿得一身素淨,米白色的棉布長褲,白色寬鬆的棉布襯衫,說不上出塵脫俗,卻有種別樣的氣質。
褚非煙拿餐單給她,她也不看,而是直接要了兩杯拿鐵。她的神情是那樣冷淡,若非說話時嘴脣動了幾下,褚非煙會誤以爲眼前那張清秀的面孔,實則是一幅靜態的畫,一尊石雕的像。接着柏翰就
來了,他笑着坐在了女孩對面。
他們在星諾坐了很久,但他們好像談得並不愉快。後來離開的時候,女孩的神情顯得更加隱忍。而柏翰則陰沉着臉,他看起來不太好。褚非煙從他的眼神中隱約感覺到,他愛那個女孩。
那幾天褚非煙一直猶豫,要不要把這件事告訴林赫,卻始終未能找到合適的時機。後來忙起來,漸漸也就淡忘了。偶然在林赫說起柏翰的時候,褚非煙想起來,又一廂情願地想,也許一切只是自己的誤讀。
想起來,林赫是那麼喜歡柏翰。她追隨他來到北京。她的成績不夠上清華,只好考人大。她總是那麼開心地提起那個名字,神采飛揚地講起他從前的事。蘇夏說她是喜歡柏翰,她嘴上不認,卻又滿臉的甜蜜模樣。有一次褚非煙半開玩笑地問她:“噯,林赫,你和柏翰到底是什麼表親?是賈寶玉和林妹妹的關係,還是賈寶玉和薛妹妹的關係?”她對着褚非煙一頓捶,褚非煙說:“你打也打了,該交代了吧?”她就特別利索地一整串地報出了究竟:“是我媽媽的姑姑的小叔子的女兒的兒子。”褚非煙當時就暈了,暈完了就反應過來,他們是一表表到八里外的遠房表親,林赫這丫頭是真喜歡柏翰,跟他是不是表哥沒關係。
而現實總是這樣無情,夢總是會醒,就像凌晨到來,月下的朦朧總會消失,到來的若不是日出紅勝火,就可能是陰霾滿空際。
就在那個晚上,林赫將臉上的西妮洗液洗乾淨之後,抱着褚非煙,哭得像個孩子。她說:“他怎麼能這樣對我。我這麼喜歡他,他怎麼會不知道?他怎麼可以?……”
週三是個好天氣,下午沒課,褚非煙去MG上班。Lucia在醫院做產檢,排號等待的時候還不忘打電話到公司,囑咐褚非煙將下週採寫的資料整理出來,寫出一個採寫方案來。
褚非煙去茶水間給自己衝了一大杯雀巢速溶咖啡,然後就趴在桌子上開始幹活。正幹得投入,Susan過來給了她一疊稿子叫她改清,而且務必要當天改完。自從上次褚非煙完成鬱田教授的採寫,主編還算滿意,Susan就有些看褚非煙不順眼。只是褚非煙畢竟是Lucia的助手,Lucia在的時候,Susan也不能怎麼着,如今Lucia不在,她派活給褚非煙,褚非煙也不敢說什麼,只有接着。
褚非煙一直忙到四點多,纔將方案寫好。之前的方案都是Lucia自己寫,也不是很規範地寫,就是寫出大概的綱目。不過,好在每次褚非煙都會認真看,看完後又跟Lucia討論細節。幾次下來,她對Lucia的思路已經有所瞭解,所以寫起來也沒有太費勁。
將方案存檔併發了一份到Lucia的郵箱。然後,褚非煙翻開Susan給的稿子看了幾頁,這一看之下,她不禁暗暗叫一聲苦。稿子的質量不是一般的差,文不從句不順,通篇都是彆彆扭扭的句子,邏輯也亂。再看其餘的幾篇,情況也都好不了多少。照理說,這種稿子應該是不能用的。她拿着稿子去找Susan,把情況說了,不料Susan卻說:“差就給他改好,這稿子是一定要用的,而且馬上就得用。”說完了,便接着忙她手頭上的事情,也不再理會褚非煙。褚非煙被晾在一邊,也只得拿着稿子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去。她知道了,Susan既然叫她改清,那她再去說什麼也沒有用。褚非煙揉揉太陽穴,心想,無論如何是得加班了。
可是袁沐的飯怎麼辦?雖然袁沐也不是真的需要她送餐,但她畢竟答應了的,袁沐沒逼她,是她自己一定要這麼做。
下班的時候,褚非煙去找Susan請示,說:“蘇主任,我能不能將稿子拿回去看。”Susan姓蘇,叫蘇文雅。
Susan倒是很爽快,說:“沒問題,明天上班前把改清的稿子給我就行。”突然又想起什麼似的說:“對了,你明天早上要上課吧?來得及送來麼?”
褚非煙忙說:“沒問題,我早一點送來,然後趕回去上課,應該來得及。”
Susan拍拍她的肩膀說:“辛苦了。”
褚非煙又看了半個小時,到了六點鐘,就打算把剩下的稿子帶回去看。於是把稿子理整齊,往書包裡裝。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