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杭州飛到成都,雙流機場出來,吃了午飯,有成都分公司的車來接,開車的是個年輕人,叫吳兆,二十幾歲的樣子。然後就是漫長的路,越到山裡越崎嶇,到最後身體幾乎坐得散架,最後在一個比較和緩的路口下車,袁沐對吳兆說:“行了,你回去吧。回頭若需要接,我再給你電話。”
車子掉個頭,開走了。袁沐和褚非煙改步行。褚非煙在車裡坐久了,一下車倒歡實了,甩胳膊甩腿地在前頭跑,袁沐拖着箱子在後頭跟着,笑說:“你小心點兒,別摔了跟頭。”
山路越走越難走,袁沐僱了個當地人當嚮導兼拖箱子。男人皮膚黝黑,矮小精悍,走山路卻甚是敏捷,扛着箱子也腳步輕快。
夕陽偏西時他們到達一所簡陋的小學,堪堪是放學時間。年輕的男老師說完下課,孩子們呼啦啦收拾東西,很快,就有孩子拉開教師門跑出來。跑在最前頭的小男孩一眼看到袁沐和褚非煙,愣了一愣,黑黑的眼珠一轉,轉頭用帶着口音的普通話叫:“衛老師,衛老師。”
穿着粗布藍襯衫的男老師出來,眼神一滯,既而回頭對縮在門口的孩子們說:“沒事,大家回家吧。”
一羣小孩子就繞開門口的三人往外走,走出一段又忍不住回頭看,有細細的聲音說:“那哥哥和姐姐真好看,那麼白,是外國人嗎?”
袁沐說:“衛時勵,還好嗎?”
被叫做衛時勵的男老師神情有些僵硬,半天低低說了句:“嗯,還好。”又問:“你怎麼來了?”
褚非煙也弄不懂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看起來兩個人是認識的,卻又有些隔膜似的。那衛時勵目測身高一米七五到一米八之間,不像本地人,樣貌還頗有幾分英俊。
袁沐說:“我有別的事,順便來看看。”
隔壁班上課的是個女老師,短髮,也是二十幾歲的模樣,不過看起來應該比衛時勵大幾歲。那女老師經過時,笑着喊了聲“衛老師”,算是打招呼。衛時勵只是擺了擺手。
女老師過去後,衛時勵說:“到我房裡來吧。”說完,拎着課本就走。褚非煙擡頭看袁沐,袁沐笑笑,便拎着箱子跟了上去,褚非煙自然也跟上。
教室旁邊的一排平房是教師宿舍兼辦公室,衛時勵的房間在最邊上,一眼看去可謂家徒四壁、環堵蕭然,簡陋至極。屋內一牀一桌一椅,桌上兩摞學生的作業本,桌旁書架上兩排書,牀腳兩個竹箱上堆着疊得整齊的衣物。靠門右邊搭了一個竈臺,竈臺邊砌起一個土臺子,一邊放了砧板,一邊放了竹板放餐具,土臺邊放着米袋和山野菜,還有一個粗陶的水缸。挨着土臺和竈臺旁邊一張方形小餐桌,四腳支着木板,桌下兩個木凳。進門右邊是臉盤之類的幾樣雜物。
衛時勵將書本擱在桌上,轉頭對袁沐和褚非煙說:“沒椅子,牀上坐吧。”
那牀上鋪着席子,倒整齊潔淨。衛時勵說:“在這吃飯嗎?只有山野粗糧。”
袁沐點頭:“吃,餓了。”
兩個男人冷冰冰對話,褚非煙坐一邊不知所以。衛時勵到底耐不住,看向褚非煙說:“這位小姐?”
袁沐總算笑了一笑,說:“人大的學生,愛好寫作的,來體驗體驗山裡的生活。”
褚非煙怔了一怔,也只好點頭笑笑。這個袁沐,在安吉時說她鬧着要看竹鄉風光,到這裡又說她愛好寫作來體驗生活。倒沒看出他這副順口胡說的好本事。心裡暗暗想着,這爲兄不尊的,太欺負人,回頭要想辦法整整他纔是。
衛時勵做飯倒是嫺熟,低着頭洗菜切菜,和袁沐那五指不沾陽春水的樣子全然兩樣,不到半小時就炒出兩疊小菜,將菜端上飯桌,順便燒開水煮上一鍋稀粥。
剛纔經過的女老師過來,拿了幾根黃瓜幾個西紅柿說:“這是我前天去鎮子裡買的,你這裡來了客人,送幾個給你。”
於是衛時勵洗洗切切又拌了個兩個涼菜。
只有兩個凳子,衛時勵一聲不吭出去,不一會兒搬了幾塊半殘不整的磚頭過來,摞起來找張報紙墊上。做完這些後,衛時勵洗了手說:“坐吧,粥馬上就好,先吃菜。”說着,自己先在磚頭上坐了。
袁沐笑說:“教室裡不是有凳子麼?幹嘛不去搬一個來。”
“那是公物。”衛時勵冷冷的,一句話噎得袁沐
WWW▪ тtκan▪ ¢ O 說不出話來。當然,他還有更噎人的話沒說出來:你們袁家出錢買的,我衛時勵還不至於假這個公濟這個私。
一頓飯吃得無比沉默。兩個男人不說話,褚非煙自然更不言語。但袁沐卻非常給面子地喝了一大碗粥,野菜也吃了不少。
到最後,衛時勵忍不住瞟了他眼。這小子一向吃飯挑得很呢,做得不好吃的不吃,食材不新鮮的不吃,做出來放冷了的也不吃,小學時每次夏令營都非得餓瘦一回,衛時勵可知道。
袁沐大概也是察覺到衛時勵看他,揚了眉毛說:“怎麼,嫌吃得多了?”
袁沐當然是調笑,氣氛太沉悶了呀。不料衛時勵又瞟他眼,壓根兒不迴應。袁沐心下苦笑,這小子,跟以前一個樣兒。
飯罷衛時勵洗碗。袁沐力氣恢復了些,拉了褚非煙坐在小小校園裡看月色。天還沒黑透,一輪銀盤已妝點着天幕,遠看,是溶溶月色,層層山影,近了,是矮牆鐵門,院中的古樹,牆上的蔓草,甚至孩子們做遊戲時在地上畫的槓槓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褚非煙說:“對了,這時候不是該放暑假麼,怎麼這裡的孩子還上課?”
袁沐笑:“這你不懂了吧?這裡是農忙時放假,忙完了就回學校上課,不像我們放暑假的。”
“呃。”褚非煙若有所思,“那現在是忙完了嗎?”
“嗯,應該是忙完了,不過好像等秋收時還要放假。”
“那個衛老師,不是本地人吧?”
“別叫他衛老師,叫他衛時勵。”
褚非煙想想兩個人冷冰冰的樣子,覺得這兩個大男人真彆扭,笑了笑還是說:“嗯,衛時勵,他不是本地人吧?”
“不是。”
“是北京人嗎?”
“這是一個問題,你爲什麼要分成兩個問題問呢?”
“嗯?啊,那他是北京人嗎?”
“是。”
“爲什麼到這裡來了呢?”
“你去問他啊。”
“……”
MG的效率不是一般的高,週一下午面試,週二上午就打來電話,通知程淺上班。程淺翻衣櫃,橫豎不過那幾件衣服,勉強搭配了一身出門。半上午到了公司,先認識一下本部門的人,接着就是熟悉公司的雜誌,厚厚的一摞雜誌抱到桌子上,一本一本翻。
程淺不知道褚非煙是如何爲她爭取到的這個工作,但她知道這工作機會很難得。有時候真的感動反倒說不出感謝的話,程淺只好多用心。整體的風格,細節的特點,雖說是看雜誌,一天下來也並不輕鬆。
下班後回學校,買了幾個水果充晚餐,吃完了躺牀上翻書。不大看得進去,其實基本上是在發呆。
幾聲敲門聲響起。程淺有些發愣。這宿舍只剩她一人,自從褚非煙離開,已經幾天不曾有人光顧。這時候褚非煙是不該會回來的,那是誰呢?
程淺思索之間,突然心裡一顫,跑過去迅速拉開了門。
果然,是林嘉聲。
林嘉聲滿面焦急之色,紅着眼睛看着程淺,啞着聲音說:“非煙呢?非煙爲什麼還不回來?”
程淺心裡是痛的,怎麼可能不痛?可越是痛,她就越無法同情林嘉聲。她冷冷淡淡地說:“她不回來了。”
“你說什麼?”林嘉聲急問,下意識伸了手要抓住程淺胳膊,伸出的手卻還是在半空中停住了。
這樣的林嘉聲,是程淺所不熟悉的。她所熟悉的林嘉聲,是溫和的,陽光的,幽默的,認真的。所有的面貌都那麼美好。可此刻站在面前的男生,清減得這樣明顯,臉頰都有些凹陷,憔悴的面孔上,神色是那麼複雜,叫人恨,又恨不起來。
程淺別過臉去,說:“她坐飛機走了。她哥哥幫她買了機票。”
只是這樣平淡的一句話,卻像一把匕首瞬間刺進了林嘉聲的心臟。那天夜裡的那種感覺,又來了。他覺得全身都冰冷僵硬。攥着火車票的手,不自覺地在顫抖。
她恨他,她一定在恨他。她連他買的車票也不想用。
林嘉聲想說什麼,卻什麼都說不出,垂了頭,轉身。
“等等。”程淺突然說。
林嘉聲一怔,看向程淺的目光中燃起一簇微弱的光。程淺去牀上拿了那隻泰迪,走回來丟給他說
:“還給你吧,我不要了。”孩子氣的行爲,卻是疲累落寞的語氣。
林嘉聲眼中的那一簇光無聲熄滅,剩下死寂一片。他什麼也沒說,拎着泰迪的一隻腳往外走。假期裡的走廊是這樣安靜,他的淚水流下來。
他不能陪伴她走未來的人生,那麼就應該放她自由,應該將她交給袁沐吧?袁沐,那個清冷的、高貴的、莫測的男生,他是真的會愛她的吧。可實際上,他該如何接受這樣的事實?他是這樣愛着她,她也不是不愛他。可是,怎麼就成了這樣?
“我能反悔嗎?我錯了,我不要負什麼責任,不,我爲什麼要負責?那不是我的錯……”他在心裡乞求着,一遍一遍,可那聲音如此微弱,他覺得自己像在無邊的曠野中,風聲將他的乞求吞沒。他記得母親出車禍那天,他抱着滿身是血的母親,也是這樣一遍一遍地乞求,“媽,媽你睜開眼看看我,媽我求你睜開眼……”那時的世界也是無邊的曠野,風聲也是這樣將他的乞求吞沒。
衛時勵洗完了碗,又批了會兒學生作業,到底耐不住,起身走出,站在屋門口喊:“噯,你們什麼時候走?”
袁沐也不回頭,懶洋洋地說:“都這時候了,還走什麼?明天再走。”半天沒聽到迴應,又加了句:“你要不給我們提供睡覺的地方,我們就在這裡坐一夜。”
還是沒回應。袁沐回頭,門口靜靜的,並沒有人。
山風吹着髮絲飄飛,吹透衣衫陣陣涼意。袁沐對褚非煙說:“我去給你拿外套。”
走到屋裡,發現自己立在門口的箱子不見了,再看,已經被移到了書桌旁。白熾燈下,牀尾處兩個竹箱的蓋子打開,衛時勵正在被子毯子地往外掏。開玩笑,好歹在這呆了三年,春夏秋冬的,基本的生活用品還是有一些的。
袁沐心裡笑笑,自從旅行箱裡翻出了黎落買的外套,拿在手裡轉身走人。
褚非煙低着頭在看短信。程淺說:“非煙,有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你想先聽哪個?算了,我幫你做決定吧。按照我的思維偏好,我先告訴你壞消息。”
“林嘉聲又來找你了,他來了三次了,第一次,是你給我打電話那晚,他在宿舍樓下站了好久,最後低着頭走了。”
“第二次是昨晚上,他又在下面站了好久。後來他就上來了。你知道的,宿管薛老師早就認識他,而且好像還挺喜歡他。所以大晚上的,她放他進來了。他大概先去敲了你的門。然後又來找我。我告訴她,你在農家院度假,這麼晚不會回來了。他的臉色很差,他又低頭走了。”
“然後是剛纔,薛老師又放他上來了。他又來問我。我告訴他,你坐飛機回家了。他的臉色蒼白,眼睛裡一片晦暗。非煙,我不知道他爲什麼會選擇江伊涵,可我覺得他還是喜歡着你的。你會原諒他嗎?我知道我不該這樣說,我可憐他。”
“對不起,非煙,這是他活該。你還是不要原諒他了。我是不是不該告訴你這些?對不起,我也有些後悔。不過好在,壞消息完了。接下來是好消息。MG叫我去上班了。”
“我想說的是,以前你每次幫我,我總是想着要還清你,現在我才明白。這想法很狹隘也很可笑。你幫我,其實從沒想過要我還你什麼,甚至也從沒想過叫我感激你,是不是?認識你,我感謝命運。”
短信是幾十分鐘前發送的,因爲山裡信號不好,滯後了,剛纔大概信號突然好了些,叮鈴叮鈴叮鈴……一下子全收到了。
褚非煙一條條看了,也說不清心裡是什麼滋味。程淺第一次寫這麼長的短信,還一口氣寫了這麼多條。這個程淺,是想要告訴她,林嘉聲其實是喜歡她的,又怕她知道了反而更傷心,所以短信也寫得這樣糾結。她是知道的。不過想到程淺去MG上班了,也還是高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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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沐將外套披在褚非煙身上,沒說話,很自覺地到一邊兒坐了。她低頭給程淺回短信:“MG叫你上班了,真好,要加油。認識你,我也感謝命運。”
關於林嘉聲,褚非煙隻字未提,因爲不知道該說什麼。原諒還是不原諒,她還沒想好。短信發送成功後闔上手機,聽到袁沐溫和的聲音說:“把外套穿上。”
她轉頭,溶溶月色下,袁沐的臉柔和俊美,眸光如水清潤,她說:“哥哥,能認識你,我很高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