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商場雖開在學校對面,就價格水平而言卻並不親近學生。林赫蘇夏她們平時都到旁邊的真維斯班尼路專賣店買衣服,褚非煙的衣服大都是母親買了寄來,她自己到商場逛過兩次,也勉強只能在二層買一兩件。而袁沐徑直將她帶到了四層某專櫃,是資本主義國家的品牌,拜時尚雜誌所賜,褚非煙穿不起卻認識。
禮服裙普遍偏成熟,導購小姐推薦給她幾款,褚非煙看着皺眉,卻還是聽話地去試衣間試衣,在試衣間裡偷偷看看吊牌上的價格,心裡暗暗叫苦,Lucia給她發的特別獎勵,尚不夠買一件裙子。
穿好了出來,袁沐眼風掃過,沒什麼表情亦不發表意見。褚非煙連試了三件,袁沐的反應始終如一,橫豎連個表示也沒有。褚非煙有些沮喪,忽然覺得這種關係其實挺麻煩,他若是男朋友,她還可以問問他的意見,他若不表達意見,她還可以鬧情緒。可他只是債主。
導購員又拿給她第四件,黑色,無袖,深V領,褚非煙忽然有些不耐煩,隨口說:“這件不試了吧,像小婦人。”
說完後自己嚇了一跳。對她這樣的女生來說,小婦人還是個帶着點兒神秘而又有點羞於說出口的概念。褚非煙之所以會這麼說,實是有點緣故。蘇夏平時愛逛街買衣服,品味又着實不怎麼好,每每買回來的衣服款式都偏俗氣或偏成熟,回到宿舍興沖沖試穿,林赫就開玩笑說:“哎呦,像小太妹。”“哎呦,像小婦人。”後來大家都跟着說。褚非煙是一時不留神,順口就說了出來。說出口後才意識到自己不是在宿舍,而身旁不遠處站着的也不是林赫蘇夏秦心語,而是袁沐。
褚非煙扭頭去看,袁沐已經脣角彎起,偏又忍着沒有笑出來。他總算有了表情,褚非煙多少覺得安慰。而且她再次發現,袁沐微微彎起脣角的時候很迷人。褚非煙從不知道一個男人可以有如此迷人的神情。她微感尷尬,只覺得臉頰發燙。
袁沐對那導購說:“這個委實不大合適。有沒有風格稍輕鬆活波一點兒的。”
導購又打量一下褚非煙,說:“好像是不大合適,這姑娘看起來很小,還是學生吧?”想了一想,說:“對了,這邊有一件,是淺黃色的,顏色很正,風格也顯年輕,就是挑膚色,而且只有最小的碼。這姑娘皮膚白,又瘦,穿上一定會好看。”
那導購拿了那件裙子出來,的確是,很淺很乾淨的黃色,收腰,寬擺,雖然也還是V領,但加了點設計,領口鑲了碎鑽,和腰間的碎鑽呼應,使整個裙子的風格俏麗了不少。導購拿裙子在褚非煙身上比了一比,褚非煙只知道,若在平時,她買衣服絕不會買這麼鮮明的顏色。
但是袁沐說:“去試試吧。”
褚非煙去試衣間穿好出來,袁沐看着她,眼神像是挺平靜。褚非煙自己照照鏡子,效果倒比預想的好,裙子剛到膝下,長度合適,胸腰剪裁正適合她這種不大豐滿的身材,又恰到好處地突顯出她腰身纖細,雙腿修長,膚色細膩瑩白。然後就聽到身後袁沐說:“就這件吧。”
袁沐去刷卡。褚非煙趁機從書包裡掏出梳子,將頭髮散開,藉着商場的鏡子梳了梳,重新用髮帶鬆鬆綁起來。幸好那髮帶也是米黃色,倒跟裙子的顏色相稱。她平時不化妝,不過今天因爲上班,倒在包裡裝了一支脣彩,於是她摸了半天從書包裡摸出來,重新塗了塗。
年輕的臉龐,是隻需一點兩色就可熠熠生輝的。她看到身後導購小姐的面孔映在鏡子裡,在對着自己微笑。
這時她聽到袁沐的聲音說:“好,這樣可以了。”褚非煙轉頭,就看到袁沐不知何時已回來,正站在一個鏡子照不到的位置。難怪褚非煙對着鏡子也沒有察覺。他的目光,像是帶了幾分欣賞。那導購也適時地說:“先生的眼光真好,這件裙子果然貼合小姐的氣質,連發帶的顏色都搭配起來了。”
導購將褚非煙原來的衣服疊好裝進紙袋裡,袁沐提在手上,帶着褚非煙到三樓賣鞋的專櫃。褚非煙知道自己腳上的平底休閒小皮鞋跟裙子風格不搭,當下也不能說什麼。袁沐叫褚非煙自己選款式,她就選了一雙白色圓頭並帶有銀鏈裝飾的小皮鞋,風格不俗氣也不沉悶,三四釐米的跟,她穿了穿尚能接受。袁沐沒表達意見,那就是認同了。他去刷卡,捨近求遠地去了商場另一側的櫃檯,順便拎回來一個和鞋子同色系的皮包。
下到一層,褚非煙以爲要出去了,誰知道下了電梯袁沐身形一轉,又來到了珠寶櫃檯。袁沐對導購小姐說:“給她選一條項鍊。”導購推薦了幾款,袁沐從中選了一條香檳色寶石吊墜,比裙子和鞋子加起來還貴。褚非煙趁導購員低頭開票,湊到袁沐身邊低聲說:“這個不買了吧?領口有鑲鑽,可以不戴項鍊。”
袁沐說:“你的鎖骨好看,
應該配條項鍊。”
褚非煙臉色一紅,那導購員已拿着開好的票走了過來。袁沐接過小票就要去刷卡,褚非煙上去扯住他袖口,說:“太貴了,是我幫你忙還是你破財?”
袁沐瞅着褚非煙扯着他袖口的手,脣角上彎扯出一抹笑意,說:“我心裡有數,不會叫自己賠本。”
褚非煙微愕,心說:“你不會賣了我吧?或者叫我去三陪?不然我怎麼幫你掙回這幾萬塊?”
他淡淡地說:“你這樣扯着我,像是我女朋友,或者,你要訛我。”
褚非煙忙鬆了手,臉更覺得燙。她突然覺得,這不是個怪人,而是個魔鬼。
袁沐去刷了卡,回來叫導購小姐幫褚非煙戴上項鍊。像他說的那樣,她鎖骨好看,戴上後效果很好。
她有些悶悶地跟着他離開珠寶櫃檯。他走了幾步卻又停下來,燈光下將褚非煙從頭到腳打量一遍,說:“手錶差了點兒。”
那是塊卡西歐的表,白色表面,黑色皮革錶帶,是高三那年父親送給褚非煙的生日禮物。雖然是卡西歐最簡單的款式,當時褚非煙已經覺得挺貴了。她正想着該怎麼叫他不要再去買表。他自己倒說了:“取下來吧。可以不用戴。”
褚非煙鬆了一口氣,把手錶取下來塞進了書包裡。
他彷彿是看出她的心思,笑道:“別緊張,東西能重複利用。”眸光如星,照例是在她的臉上不着痕跡地掃過。
“什麼意思?”她幾乎是本能地問了句。
“比如說項鍊,我可以送給別人,或者給我下一個女伴用。”
褚非煙睜大眼睛望着他,雖有些尷尬,卻還是大方地笑了:“可以嗎?”心裡不知爲何像是被抽空了一塊兒。
“可以啊。”他理所當然地點頭。
“那拿你上一個女伴用過的給我用啊。何必又買?”
“上一個啊,上一個沒把項鍊還我。”
“那上上一個?”
“也沒還。”
褚非煙有些無語。卻還是說:“那你賠本沒有?”
袁沐搖頭說:“不大記得了,好像沒有。或者沒賠多少。”
“她們肯定被你賣了。”褚非煙說。
袁沐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她是什麼意思,他笑起來,是目前爲止褚非煙見他笑得最放得開的一次。笑完了他說:“我保證我不會賣你。你若不信的話,現在還可以拒絕跟我去。”
褚非煙的不安在買東西的過程中已消磨殆盡,這時候反倒大義凜然起來,昂頭說:“我怕什麼,你要賣我,也沒這麼容易。”
“那走吧。”他說。
酒會差不多是某些電影電視鏡頭的現場版,衣香鬢影,珠光寶氣,樂聲旖旎,酒色瀲灩,一點兒創意也沒有。
褚非煙走在袁沐左邊,挽着他的手臂進去,臂間是他衣料的質感,而她的指間,還留着他手指的溫度。就在快要進門的時候,他抓起她的手輕輕握了一握,溫言道:“別緊張,你要像個女伴的樣子,挽着我入場。”他的手指微微溫暖,牽動她的心砰砰地跳着。
有侍者端了紅酒送上,袁沐拿了一杯先遞給她,然後端了另一杯在手。華服豔飾的男女相繼走在,袁沐一例地向他們介紹她:“我朋友,褚非煙。”也會向她介紹:“這位是華氏的張先生。”“這位是李小姐。”“穆先生。”“徐小姐。”……他們儀式性地跟她碰杯,禮貌性地誇她漂亮,偶爾也有人打趣般地對袁沐說:“袁少總能給我們驚喜,帶出來的朋友這般美麗脫俗,叫人羨慕嫉妒恨。”
而袁沐只是從容地微笑應對,在應酬的間隙低頭看她一眼,輕聲關照她:“放輕鬆。”看她面頰已染上一抹微紅,又問:“紅酒沒事吧?”褚非煙表示還行,他淡笑:“委屈點兒做做樣子,點到即可。不行也別勉強。”
又過了一會兒,褚非煙被一羣女人圍住,而袁沐則去了別處。接下來的半個多小時乏善可陳,褚非煙開始看能看到袁沐的身影,後來就連身影也看不到,不知道她去了哪裡。而她只好跟那些只知道姓氏甚至連姓氏也不知道的女人寒暄着,聊着關於時裝、珠寶之類無聊的話題。褚非煙雖然也看時尚雜誌,畢竟對那些東西瞭解有限,所以大部分時候只是聽着,或者簡單迴應。
袁沐久久不見回來,同褚非煙聊天的女人也不知道換了多少個,然後總算暫時沒人再來。褚非煙轉至一個沒人的角落,那裡掛着兩幅西方油畫。印象派的繪畫褚非煙不懂,看了一會兒也不得要領。這時就覺得有些頭暈,可能是低血糖所致。桌上擺着數種精緻糕點,她便在就近拿了一塊吃了。西式蛋糕有着濃濃的奶酪味道,入口甜香鬆軟,對付低血糖很有效。
再擡頭總算看到袁沐,他
朝她走來,順手將手中的酒杯丟在桌上,低頭問她:“很無聊吧?”
在男人而言他的膚色是那種少有的細膩白皙,這時候也微微染了一抹紅暈,而濃眉長睫,眸光如星,脣色也彷彿比平時更紅些,看起來活脫脫是秀色可餐的美少男,又帶了幾分妖嬈。
褚非煙一時又有些臉熱,下意識地避開他的目光,只簡單說:“有點兒。”
他笑笑,說:“餓不餓?吃點東西吧。”
“剛吃了塊蛋糕,不想吃了。”
“原來你倆躲在這裡。”隨着聲音,一個男子出現在袁沐身後,一手還拿着酒杯,一手搭上了袁沐的肩膀,調笑道:“說悄悄話呢?”褚非煙記得他姓文。
袁沐笑道:“你不知陪葉總聊天麼?跑這兒來做什麼?”
“還說呢。白老爺子到處找你呢。”
袁沐看看褚非煙,她有些茫然。袁沐就笑道:“小丫頭甚少來這種地方,此時無聊得緊,我看我得先走一步了。”
“呦,褚小姐可比白老爺子重要啊。”
“嗨,話不能這麼說。回頭你見着老爺子跟他說,回頭晚輩向他賠罪。”說着目光看向褚非煙,握住了她的手。
褚非煙心間一顫,面上卻又本能地向文姓男子微笑。
等到出了宴會大廳,外面的夜風一吹,頓覺幾分清爽。褚非煙的手還握在袁沐手中。她覺得該提醒他放開,可不知爲什麼,心裡又不想這麼做,彷彿是貪戀他手心的溫度,那種微微的溫暖,叫她的心隱隱顫抖。
他突然轉頭看她,那麼近,她的心一陣跳,慌亂地說:“沒關係嗎?”
“什麼?”他說。
“那個……白……”
他笑道:“不躲開纔有關係。”
“呵。”她別過臉去看遠方:“真狡猾。”
旖旎浮華的背景被他們拋在身後,他就那樣一直握着她的手,直到上車。
坐進車裡後他沒有馬上開車,也沒有開燈,停車場的燈光照進來,在他們身上鋪開十分微弱的一層光,仿若薄霧輕紗般,平添幾分如夢似幻感覺。
袁沐看着前方,安靜的樹,流動的是路上的車子。褚非煙不知道他在想什麼。過了一會兒她說:“你常常不得不參加這種活動麼?”
“只是這兩年,”他說,“你怎麼知道是不得不?”
“那你是很樂意?”
“不,也沒那麼樂意。”
褚非煙想起程淺的話,程淺說她在成長的過程中習慣了艱難,袁沐大概也習慣了這種應酬。每個人於自己不得不面對的生活而言,慢慢地都是一種習慣吧?褚非煙並不同情誰,她也有自己不得不習慣的生活,比如,裝作並不知道自己的繼父是繼父,這一裝就裝了十幾年,又比如,林嘉聲,江伊涵,那些不知何時變得剪不斷理還亂的關係。
袁沐突然說:“想什麼呢?”他這樣問的時候,那隨意的語氣,彷彿他們是經年的朋友。
“呃,”褚非煙笑笑,“我在想,你們這些人,個個美服盛飾,在這樣富麗奢華的場所裡,社交,炫耀,暗裡較勁,明裡攀比,究竟有多少人真覺得有意思?”
袁沐依然望着窗外,用平穩的聲音說:“沒意思,可這是很多人生活的一部分。”
“是啊,”褚非煙說:“你們儀式性地握手,禮貌性地微笑,虛僞地相互寒暄,說着話裡有乾坤的外交辭令,甚至牽着手挽着手臂的男女,看在別人眼中的和諧親密,或許也與愛情無關,而只是一種需要。你們,都習慣了吧?”
袁沐聽到這裡,轉頭看向褚非煙,微弱的光線中他的眼睛若兩顆星子,而他脣角扯出一抹笑意,不置可否。
褚非煙說:“我們該回去了嗎?”
他點點頭說:“回去。”頓了一頓,又說:“若想與愛情有關,也並無不可。”
褚非煙一怔,那一刻他的目光依然那麼平靜,而她卻彷彿觸了無形的電流,內心一陣慌亂之下,只是垂下了眼眸。
袁沐想起文人筆下所謂的“那一低頭的無限嬌羞”。此時看在眼裡,雖不是無限嬌羞,卻也讓他心念一動。於是他說:“先不回去了。帶你去個地方。”
他沒有問她肯不肯去。她也沒問是什麼地方,雖然心裡並非沒有忐忑,卻不知爲何,幾個意念爭競之下,她卻決定相信他。
後來想起來,於其時的褚非煙而言,這實是一個十分大膽的決定。
起初車子只是在城區穿行,從車窗裡看出去,寬闊的馬路和立交橋全都大同小異。走了大概半個小時,袁沐說:“你累嗎?睡一下吧?大概還要一會兒。”
褚非煙的確有些困,若不是因爲顧着形象,她大概已經睡着了。
(本章完)